谨以此文纪念萧红
周年诞辰
萧红,民国四大才女之一,曾被鲁迅赞为“当今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被柳亚子誉为有“掀天之意气,盖世之才华”,但在生命的黄金时代却遽然凋零,为后人留下了《生死场》《呼兰河传》以及未完成的《马伯乐》等近百万用血书写的灼热文字。从“五四”的启蒙立场到“对着人类的愚昧”,萧红始终以独立的姿态行走在历史的断谷中。她以一己病弱的血肉之躯,承担了女性、民族乃至人类的苦难。
-萧红亲手设计的《生死场》封面-
在现代文学发展的历史里面,萧红的存在确实是个奇迹。
她早期没有受过严格的现代教育,可是她衔接了中国古代文学非常好的传统,他以自己敏感的生命捕捉力和她的审美经验,她捕捉到存在的隐秘。其实她表现的是一个被囚禁在现代生活困境里的人如何反抗这种绝望,反抗这种奴役的生活,而且她呈现出个体的生命与命运之间的复杂关系,所以她这个命运超过了意识形态的范围,更有深广的延伸性在里面。这是萧红今天被我们不断言说、不断被叙述的重要原因。
有关萧红的故事,通常是这样开场的:她与未婚夫同居于哈尔滨一旅店,欠了巨额费用,后者逃离,旅店老板威胁要将已怀孕的萧红卖进妓院。危急中她给报社写信,萧军前往探望,两人互生好感,他奋力将她救出。文学史上遂有珠联璧合之“两萧”。
在这个简略版的英雄救美传奇里,萧红柔弱无依,萧军骁勇威猛,两个文学青年一见钟情。实情基本如此,只是前因后果头绪纷纭,说来话长。
萧红与家庭抗争,得以离开呼兰到哈尔滨念中学。父亲将她许配给富商与小官僚之子、小学教员汪恩甲,她起初对他并无反感,两人经常通信。汪恩甲有富家子弟的没落气息,接触愈多她愈增不满,想退婚去北平念高中,父亲坚决反对。最疼爱她的祖父已经去世,父女关系僵冷、对立,萧红以抽烟、喝酒排遣苦闷,性情变得喜怒无常。那时她与表哥陆哲舜很投契,后者去了北平念大学,萧红遂离家出走,与表哥相聚,进入北平女师大附属女一中高中部。表哥早有家室,他俩在老家引起轩然大波,陆家、张家都拒绝寄生活费,除非他们返回。北平天冷、米贵,居大不易,陆哲舜渐生悔意,两人关系开始冷淡,年1月寒假回家。
萧红被父亲软禁,假期结束前,她与家人周旋,假装同意与汪恩甲结婚,要置办嫁妆,得以去往哈尔滨,随即再次抵达北平。待汪恩甲追往北平时,萧红已囊中羞涩,只得跟他回呼兰。家人将她安置在距离县城二十多公里的乡下庄园,严密监视。直到10月初,她才伺机跑掉。
亲戚家不愿去,在姑母(陆哲舜之母)家又吃了闭门羹,她衣衫单薄,身无分文,暂时落脚同学家,也曾流落街头,险些冻馁而死。战乱令百业萧条,不但求学成为泡影,求职也渺无希望。年底,萧红无奈去找汪恩甲,但汪氏家族已对她深恶痛绝,他俩遂同居于哈尔滨东兴顺旅馆。她曾经那么嫌弃汪恩甲抽鸦片,如今已是心灰意冷,两人一起吞云吐雾。
哥哥强迫弟弟与萧红分手,汪恩甲的工资入不敷出,萧红却怀孕了。汪回家求援,反被家人扣住。萧红去找他,又遭汪兄等怒斥。她走投无路,回到继母的娘家,汪恩甲曾去找她。此后,她去法院告汪兄代弟休妻。法庭上,汪恩甲却临阵倒戈,表示自己选择离婚。法院当场判他们离婚,这结局大出意外,萧红怒不可遏冲上街头,无奈中只得又回旅馆。汪恩甲追来道歉、解释,两人最终和好。到年5月,他们在旅馆赊欠的食宿费已达四百多元(一说六百多元),汪恩甲回家取钱还债,这一走却从此失踪。
已有五个多月身孕的萧红陷入绝境,上天入地俱无门。旅馆老板将她赶到简陋、阴暗的储藏室,时时催逼,她曾经要过饭。7月上旬,听说旅馆老板已经找好妓院,要卖她抵债,萧红急中生智,投书《国际协报》求助,随即又去电话催促。她曾给该报投稿,虽未采用,副刊编辑裴馨园对她有印象,立刻与同事去旅馆探望,并警告旅店老板不得为非作歹。次日,萧红几次给裴馨园去电话,裴尚无救助之策,遂委托协助他处理稿件的萧军送几册书过去。
萧红恰好在读报上连载的萧军小说,两人一番晤谈,彼此倾心,火速坠入情网。萧红浸泡在从天而降的恋情里,写了几首陶醉的短诗《春曲》。萧军、裴馨园等始终筹不到解救她的巨款,恰逢洪水肆虐哈尔滨,旅馆一楼被淹,8月9日,一个老茶房提醒萧红,趁老板不在赶紧跑。她搭上一艘救生船,逃到裴馨园家。萧军设法去旅馆接她时,她已脱险。
即便用再俭省的文字,叙述萧红二十岁左右的那番惊险,也要说上几大段。虽然隔了八十年漫长时光,依然看得人心惊胆战。
逃婚或私奔,有的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也有的属意气用事,欠深思熟虑。不管怎样,一旦奔逃,也就脱离了传统婚俗的轨迹。也许从此转危为安,身轻如燕;也许步履维艰,与无常相伴。
父亲的专制、冷酷激发了萧红的反弹。冲动、任性的萧红太像一匹脱缰野马,狂乱不羁。那一连串惊世骇俗之举,在因循保守的呼兰,在顾忌颜面的张家,无疑会被视为伤风败俗、有辱门楣,所以她被开除族籍。而她的不循常规、随心所欲,换成大多数缺乏超强承受力的父母,都会头疼欲裂吧。
人生仿佛行路、游山,寻常大道,安全平顺,风光尽在把握,却也平庸落套,少意外之喜;荒僻野径,有人所未知的美景、发现,也有峭壁深壑等险阻。所以,大多数好奇心、探险欲和能量都平凡的人,走了常规之路。
葛浩文在《萧红评传》的《结论》里所说:“萧红就是这一代中为了所谓现代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的一大部分人中的典型人物。遗憾的是他们那些人往往在身心方面都欠缺面对新方式的准备。对女性而言,这新的变革和考验是非常艰辛的,唯有那些最坚强的人才能安然无恙地渡过难关。
被新风尚激荡的新女性不见得就能如愿以偿,遭逢理想的社会环境和男性群体,须得自己实力充足,比如,有一技傍身,不乏安身立命之本,性格又足够强韧,才不易伤筋动骨或撕心裂肺。
萧红和萧军到上海后,在鲁迅关怀下,已在文坛站稳,不再忧心衣食。年底出版的《生死场》更是让萧红被赞誉包围,也收获了许多朋友。但为情所困时,只能独咽凄酸。她有时徘徊街头,也常去鲁迅家,身体很差,早生华发。胡风的妻子梅志在《爱的悲剧——忆萧红里》说,她在鲁迅家见到的萧红,有点心不在焉,“形容憔悴,脸都像拉长了。颜色也苍白得发青”。鲁迅身体衰弱,许广平家事繁多,有一次忍不住向梅志诉苦:“她天天来一坐就是半天,我哪有时间陪她,只好叫海婴去陪她。我知道,她也苦恼得很……她痛苦,她寂寞。没地方去就跑到这儿来,我能向她表示不高兴,不欢迎吗?唉!真没办法。”许广平的《追忆萧红》提起,有一次为陪萧红,没顾上给鲁迅关窗,致使他感冒发烧。她由此感慨:“一个人生活的失调,直接马上会影响到周围朋友的生活也失了步骤,社会上的人就是如此关联着的。”
年7月,萧红、萧军决定暂时分开一年。她去日本后孤寂无聊,几番生病,又抽上香烟。写给萧军的信仍充满思念,常牵挂他的健康、起居。随后,萧军与她初到日本时同住的好友许粤华之间恋情疯长。许粤华是两萧的朋友黄源之妻,因经济原因提前回上海。
年元月初,萧红写下《沙粒》,照例有说不出的落寞绝望,却又似乎已经被类似重创打击得有些麻木:“我的胸中积满了沙石”,“烦恼相同原野上的青草,生遍我的全身了。”萧军回忆,他和许粤华清楚,因为“道义上”的原因他们没有结合的可能,所以都同意请萧红回来“结束这种‘无结果’的恋爱”。年初,萧红启程回上海。但感情创痕已深,矛盾依旧,她心绪恶劣至极。萧军则觉得,萧红“如今很少能够不带醋味说话了”,为着吃醋,“她可以毁灭了一切的同情!”他也幻灭,觉得萧红跟寻常女人到底并无两样。
年秋,两萧在武汉认识端木蕻良,后者因长篇小说《科尔沁旗草原》颇受文坛瞩目。好友蒋锡金回忆,他们四人曾像兄弟姐妹般亲密,端木起初没有住处,还曾跟萧红夫妇同床挤了一晚。端木蕻良曾就读清华历史系,他的斯文秀气,跟萧军的粗犷豪放迥异其趣。他不像萧军那样经常贬抑萧红,对她还不乏仰慕。她对端木渐生好感,曾在他桌上写下“恨不相逢未嫁时”,并几次念给他听。
年初,两萧与端木蕻良等作家前往临汾,又到西安,萧红发现自己怀孕了,仍坚决与萧军分手。她对聂绀弩倾诉:自己依然爱萧军,但做他的妻子太痛苦了,忍受屈辱太久,“我不知道你们男子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气包,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妻子不忠实!”
葛浩文的《萧红评传》认为:“多年做了他(萧军)的佣人、姘妇、密友以及‘出气包’”,萧红理所当然想中断这种关系,她曾经优柔寡断,此时如此坚决,“主要可能是因为端木的关系”。
年春,萧红与端木蕻良回武汉就同居了,5月下旬举办婚礼。这是不被祝福的婚姻,双方的亲友团都不以为然:两萧有共同的朋友圈,老朋友们对端木感情上不免排斥。他那种散漫、疏淡的风格,包括洋派、考究的装束,也让左翼作家们看不顺眼。端木的亲朋对他娶一个有复杂情感经历的孕妇则是又惊讶又惋惜。
萧红在婚礼上对胡风等朋友说:“我对他没有什么过高的希求,只是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体贴。”
端木蕻良与萧红恋爱、结婚前,也曾思虑再三:他未结过婚,萧红比他大一岁,身体不好,还怀着萧军的孩子。后一点恰好最让萧红心存感激,她说:像我眼前这种状况的人,还要什么名分,可端木却做了牺牲,就这一点我就感到十分满足了。
萧红当年逃婚、同居、未婚先孕,在三十年代初的东北小城,何等令人惊骇,陈规旧俗被她漫不经心地抛诸脑后。然而,就算一路走来羽翼渐丰,结缘的都算新派文人,在掂量婚恋关系时,叛逆、放任如她,依然会不自觉地滑入传统思维与价值的坐标。或者说,所谓“人之常情”,到底无法回避,所以,先自“怯”了三分。
前后两次,萧红都是怀着别人的孩子开始新的感情。固然可以看出她不乏魅力,但她也真是欠缺理性与“世故”,因而每每在无奈或无意时被推到逼仄处,难以转圜,或是给未来留下阴影,也未能拥有孩子。医院堕胎,因费用太高而作罢。蒋锡金鼓励她生下孩子,萧红泣不成声,说自己维持生活都很困难,再带一个孩子,就把自己完全毁了。
年秋萧红完成长篇散文《回忆鲁迅先生》,在所有纪念文字里,她写得最鲜活灵动。一来,她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近距离观察过日常生活里的鲁迅——她与萧军曾每天晚饭后去鲁迅家,像家人一般自由出入。旁人的文章,或着意凸现鲁迅的横眉冷对,或高屋建瓴、宏大叙事,她却是从零星细节和片段场景入手,看似信马由缰,一如她惯用的散碎笔法,却写出了鲁迅温厚、细腻、包容的那一面,也写出了鲁迅和许广平家常过日子的烟火气。她将鲁迅给人的冷峻、坚硬、偏激印象,添上了灶火一样的暖黄色;二来,她投注了深厚感情。被鲁迅一家接纳、关爱,令萧红找到难得的情感慰藉和安全感。她也从鲁迅身上找到理想父亲、理想男性的形象。牛汉口述、何启治、李晋西采写的《文坛师友录》提到与晚年萧军的交谈:“从萧军的口气也证明,萧红跟鲁迅的关系不一般,太不一般了。”
年初,萧红夫妇飞往香港。这里尚远离战火,海阔水清,鸟鸣花媚,她却难驱孤独、抑郁。老朋友胡风看到萧红病弱不堪,不禁对端木蕻良又添恶感,他甚至觉得端木毁坏了萧红“精神气质的健全”,使她“暗淡和发霉了”。他们的东北老乡周鲸文则觉得:端木自幼受溺爱,所以懦弱娇气,没有大丈夫气。萧红显得坚强,却也需求支持和爱,两人又恰好遭逢动荡,所以彼此都得不到满足。
年夏秋,萧红的肺结核已很严重,她边治疗边写《马伯乐》第二部,出院后依旧虚弱。年12月,日军进攻香港,炮火连天,全城惊慌失措。已卧床半年、不能走动的萧红,比健康人更多一层惶恐。与端木一起陪着萧红的骆宾基感觉,她似乎很担心自己被弃之不管。大难来临,有过伤惨经历的萧红,显然对她的丈夫、对人性、对时局都极其不敢乐观。僵卧病床,身无长物,倘若独困危城,萧红必死无疑。看得出她多么阴惨无助,求生欲望又有多强,就像在滔天大浪里,死命抓紧了救命木板。医院,医院,赶走病人,萧红术后感染高烧,又接连遭受折腾,而药品全部被日军接管,药店无药可售。年1月22日,萧红病逝于简陋的临时救护站。
萧红临终前曾说: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就因为自己是个女人。来自男权社会的伤害,生为女人的无奈,也带给她无限痛楚。她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然而,“世间死了祖父,剩下的尽是些凶残的人了”。小时候挨父亲打,都是祖父安慰她:“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年底,萧红独居东京,难抑凄伤:“‘长大’是‘长大’了,而没有‘好’。
萧红曾对朋友说,自己一生走的是败路,她感慨“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她看到了女性的困境和局限,却不晓得自己到底飞了多高。
萧红出生时,呼兰河水是清的。月亮喜欢把垂下的长发,轻轻浸在河里,洗濯它一路走来惹上的尘埃。于是我们在萧红的作品中,看到了呼兰河上摇曳的月光。那样的月光即使沉重,也带着股芬芳之气。萧红在香港辞世时,呼兰河水仍是清的。由于被日军占领,香港市面上骨灰盒紧缺,端木蕻良不得不去一家古玩店,买了一对素雅的花瓶,替代骨灰盒。这个无奈之举,在我看来,是冥冥之中萧红的暗中诉求。因为萧红是一朵盛开了半世的玫瑰,她的灵骨是花泥,回归花瓶,适得其所。香港沦陷,为安全计,端木蕻良将萧红的骨灰分装在两只花瓶中,一只埋在浅水湾,如戴望舒所言,卧听着“海涛闲话”;另医院,也就是如今的圣士提反女子中学的一棵树下,仰看着花开花落。有一年,到香港旅游,有天下午自由活动,从我暂住的寓所,向南行五六分钟吧,可看到一个小山坡。来港后的次日黄昏,我无意中散步到此,见到围栏上悬挂的金字匾额是“圣士提反女子中学”时,心下一惊,难道这就是萧红另一半骨灰的埋葬地?难道不期然间,我已与她相逢?我没有猜错,萧红就在那里。萧红在浅水湾的墓,已经迁移到广州银河公墓,我曾三次前往银河公墓祭奠萧红先生,而她在呼兰河畔的墓,埋的不过是端木蕻良珍存下来的她的一缕青丝而已。一个人的青丝,若附着在人体之上,岁月的霜雪和枯竭的心血,会将它逐渐染白;而脱离了人体的青丝,不管经历怎样的凄风苦雨,依然会像婴孩的眼睛一样,乌黑闪亮。圣士提反女子中学规模不大,但历史悠久,据说范徐丽泰和吴君如就毕业自这里。它管理极严,平素总是大门紧锁。有一天放学时分,趁学生们出来的一瞬,我混进门里。然而一进去,就被眼尖的门房发现,将我拦住。我向她申明来意,她和善地告诉我,萧红的灵骨确实在园内,只是具体方位他们也不知道。如果我想进园凭吊,需要与校方沟通。她取来一张便条,把联系人的电话给了我。我怅惘地出园的一瞬,忽闻一阵琴声。循声而望,那座古朴的米黄色小楼的二层,正有一位梳短发的女孩,倾着身子,动情地拉着小提琴。窗里的琴声和窗外的鸟鸣呼应着,让我分不清鸟鸣是因琴声而起呢,还是琴声因鸟鸣才如泣如诉。我没有拨那个电话。在我想来,既然萧红就在园内,我可以在与她一栏之隔的城西公园与她默然相望。圣士提反,是首位为基督教殉难的教徒,他是被异教徒用石块砸死的。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女校,有一股说不出的悲壮,更有一股说不出的圣洁。其实萧红也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只不过她信奉的教是文学,并且也是为它而殉难。她在文学史上的光华,与圣士提反在基督教历史上的光华一样,永远不会泯灭。清明节的那天,香港烟雨蒙蒙。黄昏时分,我启开一瓶红酒,提着它去圣士提反女子中学,祭奠萧红。我本想带一束鲜花的,可萧红在园内四季有鲜花可赏,那红的扶桑和石榴,紫色的三角梅和白色的百合,都在如火如荼地盛开着。萧红是黑龙江人,那里的严寒和长夜,使她跟当地人一样,喜欢饮酒吸烟。我多想洒一瓶呼兰河畔生产的白酒给她呀,可是遍寻附近的超市,没有买到故乡的酒,我只能以我偏爱的红酒来代替了。复活节连着清明,香港的市民都在休长假,圣士提反女校静悄悄的。我在列堤顿道,隔着栏杆,搜寻园内可以洒酒的树。校园里的矮株植物,有叶片黄绿相间的蒲葵,有油绿的鱼尾葵,还有刚打了骨朵的米子兰。我把它们轻轻掠过,因为它们显然年轻,而萧红已经去世六十八年了。最终,我选择了两棵大树,它们看上去年过百岁,而且与栏杆相距半米,适合我洒酒。一株是高大的石榴树,一棵则是冠盖入云、枝干遒劲的榕树。铁栏杆的缝隙,刚好容我伸进手臂。我举着红酒,慢慢将它送进去,默念着萧红的名字,一半洒在石榴树下,另一半洒在树身如水泥浇筑的大榕树下。红酒渐渐流向树根,渗透到泥土之中。它留下的妖娆的暗红的湿痕,仿佛月亮中桂树的影子,隐隐约约,迷迷离离。洒完红酒,我来到圣士提反女校旁的城西公园,一双黑色的有金黄斑点的蝴蝶,在棕榈树间相互追逐,它们看上去是那么的快乐;而六角亭下的石凳上,坐着一个肤色黝黑的女孩,她举着小镜子,静静地涂着口红。也许,她正要赶赴一场重要的约会。如今的香港,再不像萧红所在之时那般的碧海蓝天了,从我居所望见的维多利亚港和它背后的远山,十有七八是被浓重的烟霭笼罩着。大海这只明净的眼,仿佛患上了白内障。而圣士提反女校周围,亦被幢幢高楼挤压着。萧红安息之处,也就成了繁华喧闹都市中深藏的一块碧玉。不过,这里还是有她喜欢的蝴蝶,有花朵,有不知名的鸟儿来夜夜歌唱。作为黑龙江人,我们一直热切盼望着能把萧红在广州的墓,迁回故乡,可是如今的呼兰河几近干涸,再无清澈可言,你看不到水面的好月光,更看不到放河灯的情景了。我想萧红一生历经风寒,她的灵骨能留在温暖之地,落地生根,于花城看花,在香港与拉琴的女生和涂红唇的少女为邻,也是幸事。更何况,萧红临终有言,她最想埋葬在鲁迅先生的身旁。走出城西公园,我踏上了圣士提反女校外的另一条路——柏道。暮色渐深,清明离我们也就越来越远了。走着走着,我忽然感觉头顶被什么轻抚了一下,跟着,一样东西飘落在地。原来从女校花园栏杆顶端自由伸出的扶桑枝条,送下来一朵扶桑花。没有风,也没有鸟的蹬踏,但看那朵艳红的扶桑,正在盛时,没有理由凋零。我不知道,它为何而落。可是又何必探究一朵花垂落的缘由呢!我拾起那朵柔软而浓艳的扶桑,带回寓所,放在枕畔,和它一起做星星梦。铁哥说:萧红的一生是苦难的一生,可是,这种深刻的苦难也磨练出她敏锐的观察力,成就了她独特的写作风格。作为存在者,萧红有理由无视所谓的文学史的存在,而仅仅属于她的文学。说穿了,文学是一种信仰。我们建立起来对文学的信仰之后,要真诚对待生活当中的好与坏、幸福与悲伤,这一切我们都要正视,这是人与生俱来的不可抗拒的东西。我们绝对不能为了刻意地营造光明而把黑暗的阴影遮蔽,当然我们也不能因为刻意地强调黑暗,而忽视了我生命当中哪怕些微的亮光。
萧红苦难生活的背景,即抗日的历史实存与中国封建家长制社会根源的存在,使得她的作品能够超越时间与空间,获得普遍的共鸣。因此,如今全世界的女性研究者,把目光重新投向萧红。也正是这种普遍共鸣,使得我难以赞同当迄今为止世人对萧红的普遍评价。
了解一个人,应该去读她的权威传记,对于萧红评价的历史,结合中国国内相关的历史、政治背景,可以分为以下四个时期。
一确立时期(—)
从成名作《生死场》(年12月)在上海发表到萧红去世。
二追忆期及从文学史角度评价的开始期(—)
萧红逝世后到“文革”结束。
三实证及第一展开期(—20世纪80年代中期)
“文革”后,实证研究盛行的时期。
四第二展开期(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至今)
实证研究告一段落,开展作品讨论、艺术形象演绎(话剧、电影)
篇幅所限,并不打算展开讨论。
关于命运,有位俄罗斯女性这样说道:命运不是神秘的外在力量,而是人的内在储备和时代的基本倾向两者精确演绎的结果。
拿萧红来说,几乎在她所有重要的人生节点上,我们都可以发现个人意志和时代倾向的共同作用。少女时期的萧红个性倔强叛逆,,加上受到新文化运动后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新思潮影响,逃婚和离家出走便成了她这一阶段顺理成章的选择。
萧红本就同情弱者和穷人,20世纪30年代,共产主义理论、苏联模式在中国的流行和传播,又促使她自觉的走向了为无产阶级代言的左翼文学阵营。
萧红的理想是挣脱封建家长男尊女卑的家庭主妇式的命运,做一名站在时代最前沿的新女性,但她的骨子里又有操持家务照顾他人的母性使然,因此,她既离不开爱情与婚姻,又害怕生命力被她们所消耗,所以情感之路注定难行。
萧红深受鲁迅的影响,抱持的是启蒙文学观,主张作家为暴露人类的愚昧而创作,在文学工具论盛行的抗战时期,她将不可避免的遭到边缘化待遇,当然,这只能是大致思路。
人生毕竟不是各种内外因素加减乘除的结果,也不能用几个词语、句子来概括主题的故事。我害怕鬼,鬼未伤我分毫,我不害怕人,被人伤的遍体鳞伤。人的内心复杂善变,时代的倾向又多棱多面,两者交错演绎出来的,更有可能就是一定支离破碎的命运片段,这不就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感谢萧红!当你用心去凝视一个人,看着她命运的肌理、文字的脉络以及两者的交错牵连逐渐清晰,从中学时期第一次接触萧红阅读《呼兰河传》,业已过去了14年,我对她的感情,也经历从敬慕到同情到讶异再到最终理解的过程变化。
在岭南,我有机会去到萧红先生的墓地,有机会去到香港追寻她的足迹;利用回东北探亲的机会,我更是有幸能去到她在呼兰的故居,那是她的故乡也是我的,南北约五千公里,那是她的天涯羁旅,也是我的“不辞长做岭南人。”时至今日我也不敢说自己已经完全了解她,或者读懂了她所写的每个字,我只能肯定一点,在这个过程中,我对文学和人性的理解变得宽阔了一点,也具体了一点,这大概就是我的增益所在。
今年是萧红诞辰周年,著名学者季红真著述编纂的《萧红大传》再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是作者积40年时间完成的一部深触萧红漂泊、孤独灵魂的传记,真实全面还原“呼兰河的女儿”的悲苦一生,50余万字,20余幅插图,教我们读懂一代才女的“流离”与“不甘”。
书中理清了萧红一生中诸多的模糊之处与疑点,书中的诸多内容如对萧红的身世背景的考察、对汪恩甲身世及其神秘失踪的考辩,对萧红研究中的相关史料的爬梳与鉴别,全书“无一处没来历”的求真精神,存疑与开放的叙事结构、学理逻辑,都现实出了极高的学术涵养,对于推动萧红研究的一进步发展功莫大焉。
书籍推荐基本信息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ISBN:4
版次:1
品牌:人民文学出版社(PEOPLE’SLITERATUREPUBLISHINGHOUSE)
包装:平装
开本:16
开出版时间:-04-01
用纸:纯质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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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价:76元(人民币)
萧红的黄金时代!
写于61萧红生日当天
修订于614(辛丑·端午)
广东东莞·脂雪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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