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金时代》后悔看得太晚。
倘若早几日看,也能早几日写个影评,作为另一种声音的呈现。
写下此文,是要为那些用心拍摄的好电影表示敬意。
二
网络上有一篇流传甚广的文章,名为《萧红,那个饥饿的贱货》,不少人点头称赞。
倘若我没有看《黄金时代》,或也会被这篇主观倾向性极强的文章误导,以为许鞍华是拍了一部“只有文艺青年才有福消受的装叉又不好看的影片”,萧红是一个“有才华,但冷漠无情、遇人不淑、缺乏意志、动不动就张开大腿刷私处,并以此谋生,私生活杂乱的贱货”。
作者写萧红的套路是这样的:首先,给《黄金时代》尝一颗甜枣,承认其拍摄客观,没有煽情与评判,力图最接近萧红生平。其次,便开始借用“观众一个小时内全部走光”这种孱弱,却能给没有思维能力的读者造成强烈影响的“力证”,来强化其对电影表达的弊病。接着,开始慢慢引入萧红,将她的生平简单概述一遍,包括她的优缺点、性格特征纷纷罗列举出来,赞美了她的才华,并以自身读萧红《生死场》一度“无法出戏”,来为下面大段大段的主观意向铺路,试图给读者打上镇定剂:“你看,我也是爱萧红的,她的书我都读过,我是那么了解她,所以下篇如果我骂了她,一定是客观评判。”自然,下面的巨幅长篇,作者是挑着萧红的“缺点”和“私处”来写,努力找寻萧红被人厌弃的蛛丝马迹,以达到想要表达的“贱货”目的。
三
作者主要表达了这样几个观点(如若总结有误,欢迎指正,在此感谢):
1、这是一部文青才有福消受的电影,它是挑观众的,如果你不是萧红迷,没有萧红七七八八的八卦打底的话,极容易在紊乱的电影语言中,找不着方向,生出莫名其妙的被耍感。以及,电影是不好看的,显而易见的装叉,和不合时宜的呓语式独白,导演为观众讲故事的初心,不知忘到哪旮旯去了。
2、《黄金时代》徒有纪录片的结构,又没有纪录片的自然、客观、公允,以及对大局的控制——时代、人物、文学,都成了模式化的背景,归根结底,讲的还是萧红的性。
3、萧红是悲剧的。虽然那时有乱世、战争、冷漠世情、愚昧传统、稀薄的生存可能,专制父权与男权等因素,但更多的是她自身的原因:她软弱的内心、病态的性情,与不自立自尊的人格,导致她的自我祸害和自我堕落。她追求独立,却一直无法自立;她向往自由,却一直自我设限;她极其多情,又极其自私;她反抗父权,反抗专制,却成为男权的另一种牺牲品。
4、萧红最大的问题,是缺乏自我规定的意志。为什么你遇人都不淑?为什么你一直没有职业?为什么你追求自由与独立的路上,却一直要一个男人,陆振舜、汪恩甲、萧军、端木蕻良、鲁迅、锡金、骆宾基,陪在你身边,作你人生的依靠?为什么你每次都嫁人时,肚子里都怀着另一个男人的孩子?为什么你悲悯苍生,却一再弃儿,甚至疑似对进婴儿进行杀戮,从未表达过悔恨?
5、女性的解放,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其前提就是自我独立。否则,归根结底,还是奴隶,男人的玩物,没有自尊自爱自立,只是靠着性别去赚生存。就像天涯和豆瓣上的女文青发帖说辞职去旅行,几百块钱飞过雪山白云,但我们都心知肚明,像这种旅行,如果不张开钱包,必然要张开大腿,如果不刷卡,必然要刷逼。萧红也是。
以上,便是作者所表达的主体思想,乍一读,不可不说头头是道。
然而,《黄金时代》里的萧红,却并非是作者描述的样子。
四
下面,我谨以我看到的《黄金时代》,来说说萧红,顺便对《萧红,那个饥饿的贱货》一文阐述几点不敢苟同的看法:
1、《黄金时代》,绝对不是“一部文青才有福消受的电影”,它是所有观众都值得观看的影片。
即便你不是文青,不是萧红迷,没有萧红的八卦打底,不熟知民国文人,同样不会生出莫名其妙的被耍感。
坦白说,我对《黄金时代》是没有任何知识储备的。在此之前,我甚至不知萧红、萧军、端木分别是谁。很抱歉,我的文学素养就是这么低。但是,这并不影响我理解剧情,为之动容,并深以为,它是一部极好的电影。
作品手法若让观众感到“一头雾水”,通常有两种原因:一是导演逻辑混乱,二是观者智商不够。
就逻辑而言,我不认为许鞍华导演有什么问题。我看到的,是绝佳的艺术质感与情节贯穿。许鞍华兢兢业业做出一部长达三个小时的精美电影,目的就是为让观众在享受画面的同时,铺出一段以萧红为主线,脉络清晰完整的民国文化境遇。
所以,影片不存在看不明白的问题,只存在智商是硬伤的问题。
在这个跟风、抄袭、没有创新与独立思考的社会,一旦有评论观点被传播,马上便会接二连三冒出别的影评人来表达同样观念。倘若今日《黄金时代》是票房冠军,这群所谓影评人定会度大逆转,分析《黄金时代》的成功秘诀,将此刻的“失败”原因,无一例外地归为“成功”秘诀。社会就是这样让人惋惜。
2、《萧红,那个饥饿的贱货》里写道:“《黄金时代》徒有纪录片的结构,又没有纪录片的自然、客观、公允,以及对大局的控制——时代、人物、文学,都成了模式化的背景,归根结底,讲的还是萧红的性。”
许鞍华听到这话一定会惊悚得颤抖的。
《黄金时代》的三个小时,知识分子在极权政权之下的困境,文化产业的压抑,文人的不幸,乱世的恐慌,生活的落魄,那么长的一段历史,最后竟然都被人归结为“萧红的性”,这是什么情况?
如果没有看《黄金时代》,而只读了作者的文章,必然是觉得讲的“都是萧红的性”。
萧红的性,是被作者硬提出来说的。
从作者明知故问的这句:“为什么你每次嫁人时,都怀着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即可看出其误导性,因为,这样的问句,对于没有去观看《黄金时代》的读者来说,或多或少会造成“萧红私生活不检点”的倾向。
那么,《黄金时代》里呈现的萧红是怎样的呢?
萧红的一生,出现过四个男人,最初,是懵懂的青春期爱慕,表哥陆哲舜。
其次,是包办婚姻的未婚夫,汪恩甲。萧红逃婚,出走北平,考入女师大附中,未婚夫尾随而至,后两人回到哈尔滨,在旅馆同居,直到把钱花完。年,未婚夫以回家取钱为由,将怀孕中的萧红抛弃。在孤苦无助、重病缠身之下,萧红向报社投书求助。
顺着求助信向萧红走来的,是志同道合但也同样生活困顿的伴侣萧军,两人为彼此的才华深深吸引,在患难中结为夫妻,萧军送给她的新婚礼品,据说是三首定情诗。这段婚姻维持六年,以萧军的两度出轨告灭。萧军由延安回到西安时,萧红提出离婚,萧军也点头同意。命运弄人,不早不晚,恰在形同陌路的彼时,萧红发现自己怀孕四月,是萧军的孩子。然而,他们都没有因此回头。
这便是为什么,萧红的第二任丈夫,文质彬彬的作家端木蕻良,在迎娶萧红时,她是大着肚子的。萧红并无丝毫隐瞒,她如实告知端木自己怀有萧军孩子,与她同居交往即可,办不办婚礼并不重要,端木却依然选择娶她,给她名分与尊重。
萧红在与端木结婚四年后,于香港病逝,享年31岁。
有时候,我们听到的只言片语,与背后的故事,往往是大相径庭的。萧红之所以两次大肚子嫁人,固然有性格反叛的原因,有命运使然的原因,同时,也有社会境遇的原因:民国不能堕胎。不仅自行堕胎者要坐牢、承担高昂罚金,帮人堕胎者同样犯法。
自然,萧红亦不像作者反问的“为什么你遇人都不淑?”那般不堪。
读者只需小小质疑,便能意识《萧红,那个饥饿的贱货》一文中给人造成的误导:萧红在22岁,心智成熟以后,先后遇见的两个男人:萧军与端木,都是深爱着她的。否则一个“归根结底就是性”的人,何以使得萧军与端木纷纷娶入家门呢?只交往同居做爱不是更妥帖吗?
3、作者始终在试图给萧红的生平找出更多的不幸与悲哀,以引向其所认可的“女性独立”之观点。
甚至刻意将萧红的女性朋友摒弃,而只取男性道:“为什么你追求自由与独立的路上,却一直要一个男人,陆振舜、汪恩甲、萧军、端木蕻良、鲁迅、锡金、骆宾基,陪在你身边,作你人生的依靠?”
但凡看过《黄金时代》的观众,便会知道,萧红同样被她周围的女性如白朗、丁玲、许广平等人细致关怀。萧红去鲁迅先生家里串门,尤其是萧军出轨那阵子,只不过是谈天说地以忘忧罢了。如果连与自己崇拜的老师畅聊,都要被人称为“陪在身旁的男人”,那么,作者是否也应注意,切莫结交丈夫以外的男性朋友,以免有朝一日混出名来,被后人写成交际花?
影评之写法我不懂,但我以为,不应是这般断章取义的。
然而,作者还是想要将读者往萧红的“私处”上引:“天涯与豆瓣上,总有一些女文青发长帖,说辞职去旅行,花了几百块,从海边逛到城堡,从雪山飞到沙漠,一路艳遇,一路留下故事。但我们都心知肚明,像这种旅行,如果不张开钱包,必然要张开大腿;如果不刷卡,必然要刷逼。萧红也是。”
作者继续道:“三从四德固然让人讨厌,被设置的婚姻也令人反感,平庸乏味的生活都想逃离。但是,在你被自由、独立与解放之类的大词鼓吹得头晕脑胀的时候,请冷静想一个问题:倘若你离开了,你真的能养活自己吗?”
作者认定了,萧红是一条八爪鱼,死死地黏住她的男人,依附着他们生存,如若离开,她是养活不了自己的。
奇怪就奇怪在,作者在读完萧红的作品后,居然还责怪般地质问她:“为什么你一直没有职业?”
我恨不能穿越到年,找到奋笔疾书的萧红,那个坐在院里子可以发呆好几个下午的萧红,掀翻她的书桌,对她大吼几句:写什么写!你有职业吗?作家算个什么屁职业?能当饭吃吗?那点微薄的稿费能养活你自己吗?坚持什么理想,赶紧找份工,给人家洗衣服、扫大街、端盘子挣钱去!
年,萧红22岁,写出第一部短篇小说《王阿嫂的死》,描写王阿嫂一家的悲惨遭遇,愤怒控诉了地主对农民的残酷剥削和压迫。随后,她又以笔名“悄吟”陆续发表了《看风筝》、《腿上的绷带》、《太太与西瓜》、《小黑狗》、《中秋节》、《两个青蛙》、《哑老人》、《夜风》、《清晨的马路上》、《八月天》等许多作品等小说与散文,她与萧军合著的小说散文集《跋涉》,还有她的成名作《生死场》皆在这一年完成。那时候,她与萧军是恩爱有加的,他们携手参加左翼文化人的聚会,在鲁迅先生家里,看着朋友们扮演的话剧,热情大笑着,捏上一块饼干往嘴里填,每吃上一块,就会往萧军的嘴里也塞上一块。
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在萧军执意参与打游击时,她对萧军说了大概这样一番意思的话:游击可以别人去打,文章不能由别人替写,每个人都应认清自己的位置,各司其职。
事实上,她这一生,都在不断写作,哪怕在沦陷的废墟中,卧病的床前,在日本孤寂的小屋里,她也不忘写上几段。
民国四大才女萧红不会想到,年之今日,竟有人边捧着她的书籍赞美她的文字让人“好几天走不出来”,边踹怀着经济独立的优越感教育她:“你一直没有职业”“你的婚姻是刷逼行为”“你是性奴,不是独立女性”。
作者真应多写几篇这样的文字,将历史上那些饥饿的贱货们:马尔克斯、叔本华、海明威、奥威尔、梵高统统拉出来凌迟一番,再细细研究他们的生平,寻找蛛丝马迹,看看谁曾否依赖女人的面包存活,如若果真有,那也该算得上是“刷JJ”的行为罢?
五
如果作者是李安的太太,今天,我们不会有李安。
我们看不到《卧虎藏龙》、看不到《断背山》,看不到《色戒》,也看不到《少年派》。
试想,一个铮铮男人,如作者所言“没有能力养活自己”,在家生生闲置六年,只是看书、看片、写剧本、做家务,一切经济来源皆是他的太太。
作者何以容忍这样“残废”的男人?大抵只会觉得他自以为是的自由,不过都是生活奴役,为自身无能找的借口罢了。
李安的今日,不仅有位深深理解他的妻子,还需要一个价值观正常的生存环境。
在美国,并不会有太多像作者这样急于敦促理想主义者“先解决经济”“找份工作”的好心人,他们更愿意看到人之精神先得到最大化的绽放。
如今李安总算“自由”了。我们周围却还有千千万不得志的“李安”,在这片时时被世俗社会挤压、鄙夷与唾弃的环境中,捂着脸,埋起头来逆行。
想必作者是那一类没有经历过彻骨理想的人,亦或曾有过不够坚定的想法,但终究被现实打败,或者是不曾遇见笃定、宽容、温情的伴侣,没有被坚毅地支持过的人。
否则,如何会在读完萧红作品后,那样扭曲地质问她:为什么你一直没有职业?
六
在这个社会,总不乏满口自由淡泊,骨子里却是名利诉求与世俗枷锁的奴隶。
萧红我不熟,亦非她的粉,我只是看到那个被批评者们认可为“客观、严谨、并且每一句话都有出处”的《黄金时代》里的萧红,说一说自以为客观的感受。萧红是彻头彻尾的自由主义者。她一生勇于追逐想要的生活,尽管过程中满是挫折,却总算爱到了想爱的人,写出了留世的作品,对话上了鲁迅先生。最终,这个世界也依旧如她弥留之际时预料的那般运转着:我不知道我写的东西还会不会有人看,但是我知道,我的绯闻将永远流传。
作者说:“这正是萧红的悲哀,她一生主动选择噩运,将自己放逐于凶多吉少的未知,无非想作自己人生的主,不至于被设置,不至于成为男权社会的消费品。不想到了今天,她的身体、交际和私生活,仍然比她的才华,更能吸引大众,更能代表她的价值。”
世俗总喜欢这样评价旁人,把平淡无奇的表面和谐,视作“幸运”标杆,把奔波折腾的生活,作为“噩运”界点。可是,读者啊,你所处的生活,她写在笔下,写得那样不动声色,不屑一顾;她所经历的体验与感受,你此生不敢追逐。
当你的精神高度明显矮小于巨人的时候,以自制短尺去衡量人家的幸与不幸,是不是有些可笑呢?
这不是萧红的悲哀,而是作者的悲哀,是这个时代的悲哀。
更悲哀的是,我们看不到自身之悲哀,还指着旁人大呼悲哀。
黄瓜愿意开一朵黄花,
就开一朵黄花,
愿意结一个黄瓜,
就结一个黄瓜。
若都不愿意,
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
一朵花也不开,
也没有人问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