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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名字的墙

已经不是第一次梦到那里了。后院，长长的土墙模糊之中是有尽头的，比老屋靠后一点，墙角大概是堆着积年的玉米杆，存着烧火用的。土墙应该有一人高，或许它曾经是砌得很平的，常年雨水冲刷，泥中和着的柴草露了头，我怀疑揪出某一根可以把整堵墙搞塌，但我一直没找到这四两拨千斤的一根。墙头已经是海浪般起伏的样子，长着几根狗尾巴草，阳光下毛茸茸。也可能它只有半人高，因为梦境里的我，只有五六岁大。

我站在树下面，兜着衣服的下摆，怀里是满满的李子和杏。好像帽兜里也装了十几颗，因为感觉整个人重心往后坠。姐姐从凳子上下来，把落在草丛里李子都捡进筐里。然后站到我旁边一起望着前面的土墙。墙那边没人住，他家的李子看起来更加浑圆鲜嫩，哥哥正站在树上摘，我们巴巴地望着。

衣服居然一点都没有脏，哥哥姐姐拎着筐走在后面，我打头阵穿过圆白菜的菜畦，我觉得那些抱得紧实的绿团子都在仰着脸看我，不由得走快了些，防着滚落的李子喂了它的嘴。帽子太重了，姐姐帮我托着。其实我也很怕那一排没人住的屋子，那是妈妈的爷爷住过的地方，已经废弃很多年了。我曾经壮着胆子垫脚看过，里面的旧桌凳堆了很高，蜘蛛网挂了很密。我已经脑补出一部恐怖片了，所以只敢远远地望那好看的镂花窗框，此刻只想赶紧离开。

“你舅舅小的时候可皮实了，每天在外面惹是生非，大队的喇叭每天喊，老张家的，沃儿家的，老五家的，管好你们家的孩子......你舅舅小时候抽烟，把棉裤烧了好大一个洞。那会儿我们三个正在看电影，露天地里磕着瓜子没人注意他，回去你姥爷还把我和你大姨骂了一顿，说是我们不管好他。还有一次，他和咱们房后的那家孩子玩，你小时候也去过的，那个小学门口。他们在学校里挖地洞钻进去玩，洞一下子就塌了，差点把人给捂死，就老实了几天继续。”

“真的吗，等哪天我问舅舅，看他承不承认。”

“你问他，看他说不说真话。”

我听过很多遍这样的故事，舅舅小时候的糗事我知道不少，和他现在板正的样子完全不匹配。其实我见过他年轻时候的照片的，在姥爷家一进门的那张红木桌子上，他年轻时候可瘦了非常帅，现在胖了人也威严了很多。我实在是想象不出来已经当了爷爷的舅舅，曾经是怎么上山下河地摸鱼掏鸟的。

也许就是因为这些故事，我又梦到了那里。妈妈说，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了，可每次做梦，梦里的事总是那里。我说，因为你小时候的记忆才最深刻最想怀念，回不去的岁月里有一些再也见不到的人和再也不能体会的快乐。

妈妈的故事大多都讲了很多遍，讲的我都记住了。但每次都觉得很有趣，她说那年除夕放烟花，舅舅把墙边的玉米杆给点着了，惊动了好多人来救。我记得，那捆玉米杆在我的记忆里一直都是黑色的茬垛在南墙边。她还说我们兄妹三个也不是省油的灯，有一次你哥把你姐给扔在半路，你姐迷了路幸亏遇到了回家的姥爷，才给带回来。然后姥爷就开始骂，说一个不该扔下另一个，另一个是干什么吃的，不认路就知道哭，他不带着你，你不会跟上吗？那时候我只有四岁左右，本来没有参与这场好戏，姥姥说快安慰一下你哥哥姐姐，让他们别哭了。结果我说让他们哭吧。“这个小的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姥姥说。你当初真的可搞笑了。”

这事儿我也记得，我还记得哥哥姐姐坐在椅子上哭，那个地方后来好像放了洗脸的架子。而我高高地坐在炕的边上，脚悬在半空中波澜不惊。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那么冷漠，当然现在可能会再搅合搅合。

我还记得我们三个去爬山，遇到我不能跨越的坎就可以被抱着；还有有一年过年吃饺子，大家都吃到硬币了就我没有，舅舅吃到的最多。我就使劲地哭，还叫嚣着要掀我舅舅的帽子和警徽，去他厂子里找他。大姨夫还是舅妈来着，偷偷地往我碗里塞硬币糊弄我，让我给拆穿了。后来回家时经过舅舅的厂子，一群大人问我这是哪里呀，我说不知道。这事儿真的成了每年聚会绕不过的题材，是全家人拿来调侃我的把柄。

还有那条河，听说现在已经干涸了。当时我在河边摸过小石头，妈妈说她小的时候河更加宽阔湍急，冬天他们坐着冰车在冰面上滑，也不知道那个冰车去哪里了。还有小时候支着筛子抓麻雀，哥哥好厉害的......

那个时候姥姥还没有生病，她还能把莜面捏成海螺的形状，如今我们没人能做那么好看；那时候她还会在过年的时候做贡馍，用红纸点红点，盘成各种形状；那时候蒸馒头之前总是在筷子上绕一条先蒸判断一下碱大碱小。而我就坐在灶口拉风箱，乐此不疲。前几天还和哥哥说，那最先绕在筷子上的馒头条才是最好吃的，哥哥点头说就是，真的好吃。妈妈还笑，那不是一样的吗。“不一样。”我俩异口同声。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再也没机会见到如同儿时那样的落日和月升，没机会尝到那样的味道，没机会感受当初的快乐。山里会有雾气，有霞光，有蘑菇，有几个小小的人影。

四月，想放风筝，一直飞过那堵矮墙，飞过这二十年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