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批评家李健吾在《咀华记余·无题》中写道,他最折服的4位女性作家是丁玲、凌叔华、林徽因、萧红。“最可怜”的萧红“好像一个嫩芽,有希望长成一棵大树,但是虫咬了根,一直就在挣扎之中过活……”
萧红的一生,泛泛而言是很惨的,短命,穷困,奔波,她从十九岁离家出走,这一走便再没回头。
年,萧红出生在哈尔滨附近的呼兰镇。诞生在这样一个富裕之家,萧红本该过上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然而,真实的情况却与我们料想的恰恰相反。
年,14岁的萧红由父亲做主,许配给省防军第一路帮统汪廷兰的次子汪恩甲。年,萧红将要读初中时,因父亲阻挠辍学在家。她以出家当尼姑为筹码逼迫父亲让步,于年进入哈尔滨东省特别区第一女子中学(现萧红中学)读书。从师范学校毕业的汪恩甲,当时任小学教员。他到学校拜访过萧红,萧红也为他织过毛衣。他的父亲去世时,萧红还去吊过孝。
年冬天,17岁的萧红结识了哈尔滨法政大学学生、与自己有远亲关系的表哥陆振舜。在已经成婚的陆振舜与包办婚姻的汪恩甲之间,萧红的情感偏向了前者。年,祖父张维祯去世,萧红对于养育自己的家庭已经无所留恋。年,陆振舜为了坚定萧红反抗包办婚姻的决心,从法政大学退学,前往北平,就读于中国大学。19岁的萧红逃出家门与陆振舜婚外同居。
第二年春节前夕,不具备独立生活能力和经济实力的陆振舜,迫于家庭压力,与萧红各自回家。人身依附于男权对象的痴心女子萧红,与人身依附于男权家庭的陆振舜之间,一段没有根基的浪漫情爱,就此终结。
已经20岁的成年女子萧红,在与陆振舜分手之后,她依然一再做出盲目愚蠢的选择。
春节之后,萧红再一次逃往北平,旧情不断的未婚夫汪恩甲追到北平。3月中旬,萧红与汪恩甲返回哈尔滨。汪恩甲的哥哥汪大澄不能容忍萧红一再离家出走,代替弟弟解除了婚约。萧红到法院状告汪大澄代弟休妻,汪恩甲顾忌哥哥的声誉,违心承认解除婚约是他自己的主张。萧红输掉了官司,第二次与汪恩甲绝情分手。
萧红半年前与陆振舜离家出走,如今又与未婚夫打官司,因而被视为“怪物”,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话对象。她的弟弟妹妹不堪舆论压力,转往外地求学。这年秋天,萧红出于同情,替佃户长工劝说伯父不要提高地租。伯父把她痛打一顿后锁在一间空房子里,派人拍电报催促张廷举回家将萧红勒死埋掉,以免危害家族。小姑和小婶趁着夜深人静,撬开窗户偷偷放走萧红。20岁的萧红逃到哈尔滨后,找到当时在哈尔滨工业大学预科读书的汪恩甲,两人住进东兴顺旅馆开始同居生活。
年春节,回家过年的汪恩甲把萧红一个人留在旅馆。萧红变卖物品前往北平,陆振舜给中学同学李洁吾打电报请他就近照顾。汪恩甲过完春节回来,发现萧红不辞而别,追到北平把萧红带回。汪恩甲母亲知道儿子与萧红在一起,就断绝了经济资助,汪不得已向家庭妥协。于是就引出著名的“萧军救美”一段。这一段堪比小说情节,然而萧红自己断不肯这样写,也写不出,因为她是散文化的笔法,她最好的文字几乎都是非虚构的,是那些关于她童年的记述。
年7月,哈尔滨每天都在下雨,《国际协报》编辑部收到一封求救信。一个女子被困在旅馆中,没有钱交付巨额房租,旅馆老板准备把她卖到妓院。写信的女子名叫张乃莹,是一个文学爱好者,笔名叫做"悄吟",年轻的报社编辑萧军对这个女子放心不下,决定前往那家旅馆去看望她。"她挺着肚子只穿了一件原来是蓝色、如今显得褪了色的单长衫,开气有一边已经裂到膝盖以上了,小腿和脚是光赤着的,拖着一双变了形的女鞋。"这是萧红留给萧军的第一印象。当困境中的萧红得知眼前这个穿着简陋,短小精悍的男子正是报上连载的小说《孤雏》的作者时,她极力邀请对方坐下来和自己谈谈。因为那篇小说很合萧红的脾胃。萧军迟疑着坐了下来,交谈中,他心不在焉,坐立不安,不断站起,坐下,在下决心准备离去时,他无意间瞥到桌上的一张信纸,信纸上写着几行诗句:
春曲 那边清溪唱着 这边树叶绿了, ——姑娘啊! 春天到了。
萧军被震动了!他感到无比的惊异,眼前的是一个晶明的、美丽的、可爱的、闪光的灵魂!他决定不惜一切牺牲和代价—拯救这个灵魂!但是萧军心有余而力不足,适巧松花江决了堤,遂得以趁乱从旅社救出萧红。
初秋的一个雨夜,医院待产,因无钱交住院费,萧军用刀子逼着医生救人。后顺利生下一名女婴,萧红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婴孩,联想到汪恩甲,这个让她充满屈辱的男人,萧红不自觉地把这种恨转移到新生女儿身上。萧红怕养不活这个孩子,她就将孩子送人。每每听到自己的婴孩在哭,萧红的心都仿佛刀绞一般。这个孩子是萧红一生的心结,10年后,萧红病危的时候还曾提及这个婴儿:“但愿她在这个世上很健康地活着。”
萧军与萧红在患难中结为夫妻,两人在道裏商市街二十五号大院的一间小房同居。萧军送给妻子的礼品,不是什麽珠宝首饰,而是比珠宝更珍贵的三首定情诗,萧红也从此走上写作之路。
这段被萧红称为“没有青春只有贫困”的生活,竟然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后来被她不厌其烦地记录到小说《商市街》中。从萧军保存下来的合影中,可以感受到这对年轻人的幸福。在哈尔滨人流穿梭的中央大街上,在幽雅静谧的俄式花园里,在江畔绿荫浓郁的树下,在碧波荡漾的松花江中,都留下了他们的身影。
萧军开始打萧红,———当然了,这并不是第一次了,他是从青岛一路打过来的,越打越顺手,一直打到他们分手。萧军打她总有太多的理由,其中一个理由据说是他外面有了女人,却又不跟萧红分手,大概他以为,他对她负有救世主一般的责任,这个责任是从哈尔滨的汪洋里的一条船开始的,从此这个责任就深种在他们心里,一直到萧红将死,她还在念叨她的早已娶妻生子的萧三郎,几乎是,在她生命的每一个困苦关头,她都会想起他,想起自己被解救者的角色。胡风的夫人梅志在《“爱”的悲剧——忆萧红》中回忆说,朋友们在一间咖啡店相聚时,萧红为自己青紫的左眼解释说:“没什么,自己不好,碰到硬东西上。”一旁的萧军却斥责说:“干吗要替我隐瞒,是我打的!”
萧红最难以忍受的是萧军对自己文学创作的鄙视!因为她最自负的就是自己的文学才华。萧军多次在众人面前贬低萧红,说萧红的小说结构不结实,叙述太过啰嗦等等。
这些都让萧红伤心了。
年7月,萧红在鲁迅等人的建议下远赴日本。她在从日本写给萧军的情书中表白说:“你是这世界上真正认识我和真正爱我的人!也正为了这样,也是我自己痛苦的源泉,也是你的痛苦源泉。可是我们不能够允许痛苦永久地啮咬我们,所以要寻求各种解决的法子。”
这年的10月19日,鲁迅在上海病逝。次年1月,萧红回国,与萧军短暂和好。而当萧军结识有夫之妇许粤华时,他们再也无法生活下去了。抗日战争为萧军抛弃萧红,提供了最为神圣、最为强硬也最为宏大的理由。萧军在《从临汾到延安》中记录了两人分手前的争吵:
萧红:“你去打游击吗?那不会比一个真正的游击队员更价值大一些,万一牺牲了,以你的年龄,你的生活经验,文学上的才能……这损失,并不仅是你自己的呢。我也不仅是为了‘爱人’的关系才这样劝阻你……这是想到了我们的文学事业。”
萧军:“人总是一样的……谁是应该等待着发展他们的‘天才’,谁又该去死呢?”
经过反复争吵,原本想去五台山打游击的萧军转往延安。萧红、端木蕻良随丁玲率领的西北战地服务团到了西安。据丁玲回忆,她曾劝说萧红前往延安,萧红为了避开萧军而拒绝。丁玲到延安后,拖着萧军回西安,想对两人的关系做最后弥补,却遇见萧红和端木蕻良在一起。萧红微笑着对萧军说:“三郎,我们永远分手吧!”
年4月,萧红与萧军正式分手,她的肚子里偏偏怀着萧军的孩子。同年5月,萧红与端木蕻良举行婚礼。主持婚礼的胡风提议新人谈恋爱经过,萧红讲了一段话:“掏肝剖肺地说,我和端木蕻良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恋爱史。是我在决定同三郎永远分开的时候,我才发现了端木蕻良。我对端木蕻良没有什么过高的要求,我只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体贴。我深深感到,像我眼前这种状况的人,还要什么名分。可是端木却做了牺牲,就这一点我就感到十分满足了。”
萧红与端木成婚之后,婚姻生活相对平静,也没有家庭暴力,但端木属于依赖性非常强的男人,家里大小事情都要萧红来扛,而萧红的身体本来就不好,此后更是每况愈下,这些琐碎的事情不能不让萧红觉得厌烦。
年4月,萧红和端木蕻良回到了武汉。不久,端木蕻良去了四川,萧红也来到了重庆。因为在码头跌跤伤了胎儿,萧红流产了。从这以后,萧红的心情十分阴郁,脾气也变得暴躁易怒。在朋友们的关怀照料下,萧红的身体才逐渐得到了一些恢复。萧红太需要安宁和休息了,但她却无法得到满足。因为和这个书生气十足的人一起生活,很多事情需要她出面应付,甚至邻人与这位作家发生争执,也得由她出面抵挡。可以后的生活,对萧红来说更加艰难。
年1月,萧红随端木蕻良离开重庆飞抵香港。她在贫病交迫中坚持创作了中篇小说《马伯乐》和长篇小说《呼兰河传》。萧红去世前的44天里,守护在身边的是小她6岁的骆宾基,端木蕻良基本上没有履行作为丈夫的责任。年12月,病医院,因庸医误诊而错动喉管手术,不能说话。据骆宾基的《萧红小传》记载,萧红临终前在一张纸片上写下:“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萧红死了以后,端木蕻良做到了二十年不娶,每年清明都去她的坟头祭奠;后来有了妻子,便跟妻子一块祭奠;香港去不得了,他来广州祭奠。
世人对端木蕻良多有指责———自然了,两次生死关头他都丢下萧红,一个人独自逃命去了。一次是武汉大轰炸,萧红一个人腆着大肚子,混迹于逃难的人群里,从武汉到汉口,到重庆,到江津……惨是很惨的。另一次是在香港,她快要死了,身边是日本人的炸弹、飞机轰鸣、满城人都在逃难……她亲爱的丈夫又不知哪儿去了。
然而我想情形也许并不那么简单(后来白朗等人也证实了这一点),端木就性情而言,是更能懂得女性,与她们的内心发生共鸣的,他对于萧红的懂得和体谅,自始至终都没有一点改变。他是萧红在世的时候,少数几个看出她才华的人之一,———另一个据听说是胡风。这一点对萧红来说太重要了,我猜她在写作上可能没那么自信,尤其跟萧军一起的时候。
他执意要给萧红一个名分,因而不顾全家人的反对,以未婚少爷的身份娶了一个经历复杂的大肚子女人,并且坚持举行仪式……究其然,是他知道萧红想要什么,喜欢什么,这是他对她的怜惜,不是高高在上的,不是施舍,而是他把她当做自己人,一个同样有才华的自己人。后来萧红说他是“胆小鬼、势利鬼”,那是萧红不识人。
萧红死了以后,他做到了二十年不娶,每年清明都去她的坟头祭奠;后来有了妻子,便跟妻子一块祭奠;香港去不得了,他来广州祭奠,以期离她的墓地更近一点;后来广州也来不得了,他便托朋友代为祭奠……端木这样的人,其实是很稀罕的,即便那个时代都难有;更稀罕的是,对世人对他的非议和误解,他能不着一词,至死都不作解释,我以为这点是很了不起的。
有人感慨,女人一辈子最大的魔障就是从一个男人手中辗转到另一个男人手中,流离中抱着狂热心念渴望别人给她现世安稳,这种追梦的幻觉甚至把自己都感动。但,手心向上讨东西,就必须仰起头看人鼻息,哪怕戴着柔情的美丽面具,一经拆穿,会是件多么软弱屈辱的事,对方随时都可以踩一脚,连叫痛都得小小声。这个一个悲苦的女人,一生爱过三个男人,怀过两个孩子,末了男人都离开了她,孩子一个没能生下来,贫病交加,最终客死异乡。
林贤治先生指出:萧红的文学是“弱势文学”。一个社会,只要存在强权,缺乏正义,只要有被压迫、被侮辱、被损害的人群存在,萧红的作品就有阅读的价值。何况,在她那里还有自由与美这样超乎阶级和时代的东西。萧红追求和坚持的东西里面所包含的文化价值与传统社会的价值的冲突。酿成萧红的悲剧,不单纯是性格方面的原因,如果萧红追求的不是自由,不是个人尊严,而是物质利益、个人财产之类,结局会大不一样。萧红无论为人或为文,都无可复制。比如,她至死仍然追求爱、追求自由,我们中间有多少人可以做到呢?她执着于爱,走近了……结局却皆是茕茕孑立!
最后敬上萧红的《苦杯》
带着颜色的情诗一只一只写给她的象三年前他写给我的一样也许情诗再过三年他又写给另外一个姑娘。
昨夜他又写了一只诗我也写了一只诗他是写给他的新的情人我是写给我的悲哀的心的。
感情的帐目要到失恋的时候才算的算也总是不够本。
已经不爱我了吧尚日日与我争吵我的心潮破碎了他分明知道他又在我浸着毒一般痛苦的心上时时踢打
往日的爱人为我遮避暴风雨而今他变成暴风雨了让我怎样来抵抗敌人的攻击爱人的伤悼。
他又去公园了我说:“我也去吧。”“你去做什么!”他自己走了他给他新情人的诗说“有谁不爱鸟儿似的姑娘!”“有谁不爱少女红唇上的蜜!”
我不是少女我没有红的唇了我穿的是从厨房带来的油污的衣裳为生活而流浪我更没有少女的心肠他独自走了他独自去享受黄昏时公园里美丽的时光我在家里等待着等待明朝再去煮米熬汤
我幼时有个暴虐的父亲他和父亲一样了父亲是我的敌人而他不是我又怎样来对待他呢他说他是我同一战线上的伙伴我没有家我连家乡都没有更失去朋友只有一个他而今他又对我取着这般态度。
泪到眼边流回去流着回去侵食着我的心吧哭又有什么用他的心中既不放着我哭也是无足轻重。
近来时时想要哭了但没有一个适当的地方坐在床上哭怕他看到跑到厨房里去哭怕是邻居听到在街头哭那些陌生人更会哗笑人间对我都是无情了
说什么爱情说什么受难者共同走尽患难的路程都成了昨夜的梦昨夜的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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