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流红楼陈才训西厢记牡丹亭宝黛

提要:曹雪芹有意将《西厢记》和《牡丹亭》作为刻画宝、黛、钗这三位主要人物形象的基本参照体系,通过他们对这两部爱情名剧的截然不同的态度,来显示其尚情与崇理这两种迥异的性格内涵;曹雪芹还时常利用《西厢记》和《牡丹亭》中的相关情节,将黛玉与这两部剧作中的女主人公形象相比照,写出她在追求爱情过程中的巨大精神痛苦,并暗示了她与宝玉之间的爱情悲剧。

《西厢记》《牡丹亭》:宝、黛、钗形象塑造的参照体系

文/陈才训

以往,人们在论及曹雪芹的戏曲素养对其《红楼梦》创作之影响时,往往多集中于探讨他如何利用戏曲关目来暗示小说情节及人物命运结局,对于《西厢记》与《牡丹亭》这两部爱情名剧在宝、黛、钗形象塑造中的重要意义,则缺乏深入具体的分析。其实,作者曹雪芹通过宝、黛、钗三位主人公生动形象地演绎了汤显祖《牡丹亭》所推崇的“至情”理想,并通过小说悲剧结局从而颠覆了《西厢记》所极力赞扬的“有情人皆成眷属”的爱情婚姻理想。

著名作家、红学家端木蕻良曾言,曹雪芹“在十首《怀古诗》里,以《西厢记》为二轴,以《牡丹亭》为压卷,也可见他对《西厢记》、《牡丹亭》心许之深,向往之重了”,这非常准确地揭示了曹雪芹对《西厢记》、《牡丹亭》二剧主旨的心领神会。正因曹雪芹对“《会真记》、《牡丹亭》二书固烂熟于胸中”,所以他才在《红楼梦》创作中将其作为宝、黛、钗三位主人公形象塑造的重要参照体系。

在《红楼梦》中,曹雪芹有意将《西厢记》和《牡丹亭》作为宝、黛、钗三位主要人物形象性格分野的试金石,通过多次写他们对待这两部爱情名剧的截然不同的态度,意在暗示其尚情与崇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内涵。清人陈其泰《吊梦文》认为曹雪芹是“写以《牡丹亭》畔之笔,镌以青埂峰头之石”,也就是说《红楼梦》“大旨言情”的创作目的与《牡丹亭》所极力宣扬的“至情”理想,在精神内涵上一脉相承。对此,陈其泰在《红楼梦回评》中又进一步阐释道:“汤玉茗云:生而不可以死,死而不可以复生者,非情之至者也。我于黛玉见之矣”,“如宝玉其庶几乎。”他认为黛玉和宝玉与杜丽娘一样,也是“至情”的化身。显然,汤显祖《牡丹亭》及其“至情”理想已成为曹雪芹刻画宝、黛形象的重要精神资源,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便集中显示了这一点。该回用大段文字十分逼真细腻地描写了黛玉陶醉于《牡丹亭》之“游园惊梦”的情景。

黛玉听到的是《牡丹亭》第十出“惊梦”。杜丽娘面对明媚鲜丽的春光,感受着大自然的勃勃生机,发现了美的存在和美的被弃置。于是,她慨叹自己的青春年华恰如这“姹紫嫣红开遍”,却都付与了“断井颓垣”,她深深地感受到虚度青春的烦恼以及没有爱情的痛苦。林黛玉和杜丽娘一样,她也“生于宦族,长在名门”,此时因父母双亡而孑然一身寄居贾府的她又何尝不是面对大观园的“良辰美景”却没有“赏心乐事”?所以,张信之认为“《牡丹亭》先出曲词在《游园》一折,正是黛玉大观本色”。这种因与杜丽娘同感而带来的巨大精神痛苦,逐渐弥漫于林黛玉那颗敏感而多情的诗心,听到杜丽娘的唱词后,她自然而然地在心灵上产生了强烈共鸣,而“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这里曹雪芹详细揭示了林黛玉的微妙心理及情感反应,写了她的清醒,更细致地表明其清醒之后的痛苦,正如晚清鹤睫《红楼梦本事》云:“隔墙人唱《牡丹亭》,曲中写出依心事。”应该说曹雪芹赋予这个情节以明显的象征意义,他分明是以杜丽娘这一形象作为参照背景来映照自己笔下的林黛玉。“惊梦”在杜丽娘的性格发展及心路历程中是个重要契机;而“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也是林黛玉在自我觉醒后,走向追求爱情路的重要一环。其后,为了爱情杜丽娘在“写真”之后终于耗尽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这是汤显祖所谓“生者可以死”的“至情”理想的表现;深于情的林黛玉也是因为爱情才“泪尽而逝”,这又何尝不是对汤显祖“至情”理想的演绎?无疑,《牡丹亭》之“游园惊梦”对于黛玉而言是富于启蒙意义的,曹雪芹已将《牡丹亭》所表达的以情抗理、崇尚个性解放的文化精神融注于黛玉这一形象之中。

除《牡丹亭》外,第二十三回还细致描摹了宝、黛二人对《西厢记》的痴迷。

《西厢记》肯定了青年男女对自由爱情的追求,传达了“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眷属”的爱情理想,而宝玉和黛玉都痴迷于此书,曹雪芹借此进一步表达了他们志趣相投的人生追求,故洪秋藩谓“《西厢记》词得此两人吟诵,更觉香艳”。这里宝玉与黛玉开玩笑时所引唱词出自《西厢记》第一本第四折张生所唱中的两句唱词:“小子多愁多病身,怎当她倾国倾城貌。”剧中张生分别以“多愁多病身”与“倾国倾城貌”来指称自己和莺莺,而这里宝玉借用这两句话来比拟自己和黛玉,显然作者曹雪芹有意将宝玉和黛玉类比为张生和莺莺。该回还写面对宝玉的玩笑,黛玉佯装生气而嚷着要去告诉舅舅、舅母去,于是宝玉哀求她,黛玉却对宝玉道:“呸,原来也是个‘银样锻枪头’!”她引用的仍是《西厢记》中的曲词,即第四本第二折红娘所唱中嘲笑张生的唱词:“我弃了部署不收,你原来‘苗而不秀’。呸!你是个银样锻枪头。”对此有论者称赞“吾是多愁二句,引用恰好,而妹妹以为欺负,殆闻赌誓亦用《西厢记》作答”,并指出这里宝、黛二人“看曲”应与林黛玉梨香院外听《牡丹亭》曲“相联络”。而洪秋藩亦云:“《西厢记》、《牡丹亭》皆千古妙文,一日之间而呈于黛玉之耳目,默契黛玉之芳心,可谓文章有幸矣。”显见《西厢记》与《牡丹亭》一样,都是曹雪芹借以构思小说情节、刻画人物的参照体系,它们成了宝、黛爱情的催化剂,此后他们便由两小无猜而走上志趣相投的爱情之旅。

曹雪芹经常将多愁善感的黛玉与《西厢记》中的女主人公崔莺莺相比照,写出了她精神上的苦闷无告。如第二十六回写宝玉悄然来至潇湘馆,听到黛玉吟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这里黛玉所引曲词出自《西厢记》第二本第一折之中崔莺莺的唱词,此时黛玉为情所困而慵懒不振的心情与崔莺莺当时的心境非常相似,故张新之评此云:“《西厢》妙词,倒卷二十三回,统括此大段。而情字以谈情,睡字以点梦,至于昏昏,其梦沉矣。心事和盘托出,是为意淫之主。”他在总评中又道:“自二十三回至此回为一大段,乃黛玉正传也。以《西厢记》起,以《西厢记》结。绛芸轩里《酬简》,固是莺娘。《牡丹亭》中《惊梦》,原为杜丽。相思心事,一情直入九幽。”他认为林黛玉这一形象身上有崔莺莺、杜丽娘的影子,为情所困是她们共同的心理状态。曹雪芹这段情节描写乃效法《西厢记》第三本第二折中的相关情节而来。

宝玉眼中的黛玉与红娘眼中的莺莺在神态表情乃至心态上完全一致,甚至曹雪芹还袭用了《西厢记》中的词句,显然作者是在暗示此时的林黛玉与崔莺莺的生活处境及精神状态是相同的。因此,洪秋藩将《红楼梦》中的这段描写与《西厢记》中的相关情节作了对比:

宝玉前日以倾国倾城语唐突黛玉,大触娇嗔。曾几何时,又以同鸳帐之语相戏谑。何冒昧至此?然而非冒昧也,盖亦如《西厢记》所云“掉不下思量,如今又”也。宝玉走入潇湘馆,只见“湘帘垂地”,便是《西厢记》“控金钩绣帘不挂”;“悄无人声”,便是“兰闺深寂寞”;“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便是“绕窗纱麝兰香散”;“将脸儿贴在纱窗上往里看”,便是“把纸窗儿湿破,悄声而窥视”;“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听得细细的长叹一声”,便是“半晌抬身,一声长叹”。又听念道:“镇日价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不决心内痒将起来,睹此可喜娘,具此娇模样,吟此清新句,“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何况馋眼脑之至诚种,能无心痒难挠乎?

可以说,此处曹雪芹对《西厢记》情节的化用是相当自然、细腻的,他已将崔莺莺的神韵移植于黛玉身上。

曹雪芹在小说第三十五回再次写黛玉见景生情而将自己“连孀母弱弟俱无”的生活处境与《西厢记》中的崔莺莺进行了对比,由此使她陷人了更大的精神痛苦。

林黛玉所想起的《西厢记》中的那两句唱词,出自第二本第二折红娘所唱。此时林黛玉潜意识中已将自己视为崔莺莺,她认为自己与莺莺同为“命薄”之人,且自己“命薄更胜于双文”。黛玉的身世之叹当然与她孤苦伶仃、寄人篱下的生活境况密切相关,但更多地还是来自于她追求爱情过程中所产生的深深痛苦,以及倾诉无人的孤独无助。崔莺莺生活在礼教森严的环境里,追求爱情而不得的痛苦虽然时时缠绕着她,但爱情也是她生活的希望所在;同样,对宝玉的爱恋之情,是支撑黛玉在贾府这一势利环境中得以活下去的唯一精神支柱。多愁善感、富于诗人气质而又酷爱《西厢记》的林黛玉,自然对崔莺莺的痛苦也感同身受,于是她便因与崔莺莺惺惺相惜而自我嗟叹。

曹雪芹还通过对《西厢记》中相关情节的化用来刻画同样深于情的宝玉。如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写宝玉带贴身小厮茗烟来到水仙庵祭奠金钏,宝玉只是含泪施了半礼,可聪灵有趣的茗烟虽不知道宝玉祭祀的是谁,他却口中念念有词地代为拜祭。对此,脂砚斋评云:“忽插入茗烟一篇流言,粗看则小儿戏话,亦甚无味,细玩则大有深意。试思宝玉之为人,岂不应有一极伶俐乖巧小童哉?此一祝亦如《西厢记》中双文降香第三炷则不语,红娘则代祝数语,直将双文心事道破。此处若写宝玉一祝,则成何文字。若不祝直成一哑谜,如何散场。故写茗烟一戏,直戏人宝玉心中,又发出前文,又可收后文,又写茗烟素日之乖觉可人,且衬出宝玉直似一守礼待嫁的女儿一般,其素日脂香粉气不待写而全现出矣。”金圣叹所说“双文降香”是《西厢记》第一本第三折中的情节,当时莺莺和红娘烧香祈祷,莺莺自己先祝化去的先人早生天界,再祝母亲身安无事,而她最想祈祷的爱情由于自己羞于出口,因此红娘便代为祝云:“我替姐姐祝告:愿俺姐姐早寻一个姐夫,拖带红娘咱!”在《红楼梦》中,如果让宝玉自己亲口说出他所祭拜的对象是金钏,以他的身份在茗烟面前自然有些不便,而改由茗烟代为祝祷,则不仅避免了宝玉的尴尬,而且还准确地传达了宝玉的心声,这样的安排与《西厢记》中由红娘代莺莺表明心曲,具有异曲同工之妙。由此,宝玉深于情的形象特征便随之而出。

曹雪芹又巧妙利用《西厢记》、《牡丹亭》中的相关戏文来含蓄暗示宝、黛之间的爱情悲剧。如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写到黛玉应对鸳鸯所宣酒令时的情景。

林黛玉先用《牡丹亭·惊梦》中杜丽娘所唱中的曲词来应对,继而又用金圣叹批本《西厢记》第一本第四折张生所唱中的“侯门不许老僧敲,纱窗也没有红娘报”作答。针对黛玉随口吟出的这两句曲词,张新之认为就黛玉的爱情历程而言,可谓“《牡丹亭》已成之势”,“《西厢记》未然之事”,即美好而真挚的爱情令黛玉向往,只是没有自由追求、享受爱情的环境,而最后只能无果而终,因为她不会有像红娘这样的人出手相助。这是符合小说情节走向的,曹雪芹这里是借这两句曲词来暗示黛玉与宝玉之间的爱情悲剧。

除利用《西厢记》、《牡丹亭》来显示宝、黛的性格内涵外,曹雪芹在小说第四十二回和第五十一回还通过宝钗对这两部爱情名剧的态度,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理胜于情的封建淑女形象。第四十回黛玉在行酒令时以《西厢记》、《牡丹亭》中的曲词应对,当时宝钗只是回头看了黛玉一眼,接着在第四十二回宝钗对黛玉进行了一番教导。从宝钗听得出曲词的出处可知。她自己也看过《西厢记》、《牡丹亭》,但她却把它们排除在“正经书”之外,视其为“杂书”,并告诫黛玉不要阅读。借此,宝钗还趁机向黛玉宣扬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伦理观念,这充分显示了她理胜于情的性格底色,以及对封建伦理道德规范的自觉维护。这里她俨然一派道学家面貌,与其年龄和身份反差极大,与宝玉、黛玉的性情志趣更是大相径庭。

宝钗与黛玉的性格分野在小说第五十一回再次得以彰显,作者仍是借《西厢记》、《牡丹亭》来显示这两位性格截然不同的青年女性。该回写宝琴以自己所历古迹为题,即兴作怀古绝句十首,其中隐括十物,请大家猜。其中第九首《蒲东寺怀古》云:“小红骨贱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第十首《梅花观怀古》:“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义一年。”它们分别借用《西厢记》和《牡丹亭》中人物为谜文,又关合着这两部戏曲中的故事情节,巧妙自然。众人都称道宝琴所作怀古绝句,唯独宝钗对第九和第十这两首诗提出异议。在这个场景中,曹雪芹再次以《西厢记》及《牡丹亭》作为试金石,通过对比手法来显示薛宝钗以理抑情的性格特点。同时也进一步突出了黛玉以情抗理的价值取向,此前虽因在行酒令时以《西厢记》、《牡丹亭》曲词应对而受到宝钗劝导,但此时她一听宝钗提议要删除歌咏《西厢记》与《牡丹亭》的第九、第十首绝句,她马上第一个站出来加以辩驳,由此可见她对这两部戏曲著作的深爱。即使正统观念比较强的探春,甚至连恪守妇道的寡妇李纨也对宝钗之论提出异议,这更衬托出宝钗处处以理示人的封建淑女形象。

无需多言,以上分析足以说明曹雪芹已将《牡丹亭》、《西厢记》作为自己刻画宝、黛、钗三位人物形象的基本参照体系,由此他以自己的小说创作生动形象地演绎了《牡丹亭》所推崇的“至情”理想,但他却以《红楼梦》的悲剧结局颠覆了《西厢记》中“有情人皆成眷属”的爱情婚姻理想,而这恰表明其超乎时人的卓越识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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