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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往事红豆情（散文）

杜牧野

“乞巧”是地处西北边陲我的家乡的一种民俗活动。据传在秦朝时就已有了。活动的时间是每年的六月至七月间，六月后半月是准备阶段。而从七月初一至初七才是乞巧的正式日子。乞巧的主要角色都是乡间的未出嫁的女儿们、所以乞巧节也叫女儿节。乞巧的起源无疑便是那凄美浪漫的神话故事“牛郎织女”了。记得那是二十年前的六月天，那年的麦子熟得格外早收得也格外早，庄里的姐妹们早早就为她们的“乞巧节”忙活开了。她们把活动地点选在了柏树园子里的柳七婆家，原因是远嫁到江苏无锡的七婆的大女儿月儿，领着自己十七岁的女儿眉叶来转娘家了。起初姑娘们串联着商量活动地点时，月儿就一个劲儿地往她家拉拢，于是最后也就定在了她家。这里还有一段小插曲，由于有了这段小插曲，才有了我这么多年的相思之苦……乞巧的姑娘们每年除了演一些传统节目外，还要出一些新花样，往往赢人的就是新节目。编排新节目是要请老师的（那时还不兴叫编导）；理所当然，我这个从城里念完高中的落第秀才，便被他们抓去派上了用场。六月十五晚上准备编排节目时，我见到了柳七婆的外孙女眉叶，眉叶生得确如风中嫩柳婷婷玉立，加之来自南方城市，穿着打扮更与我们的村姑有着天壤之别。我和姑娘们商量推选巧头，她们一致推举眉叶今年领头，说是要让这江苏女娃变成咱落霞寨的七仙女，这样一来一定能胜过别的村寨的节目。眉叶推说自己没乞过巧，不晓得怎么个乞法呢。然而，她最终没能拗过姐妹们的热情期望，还是当了她们的巧头儿。商量了半夜，我们决定除了保留并温习一下“泼又泼、迎巧、打花馍、拔胡麻、迎水、照花瓣、送巧”等七个传统节目外，再重新编排出“七仙女、天河配、织彩锦、追织女”等四个大型节目。由我负责作词作曲教唱，眉叶负责教舞蹈。然而，排练了几天后却是眉叶既教舞又教唱，原因是她的黄梅戏唱腔特正版。六月里的天气热得吓人，我们除了早上和晚上排练几个小时的节目外，中午和下午眉叶就来我家和我一道进行创作。开始时她还有些腼腆，但经过半个多月的耳濡目染，我们不但相互间产生了好感，并且不知不觉中彼此都滋生出爱慕之情。她说这次来外婆家，主要是高考落榜后情绪一直不稳定，是母亲带她来散心的。我说看来我们是同病相怜了。新节目很快就被我们搞定。其实这些天来我们一直围绕着旧节目转圈子，因为眉叶的兴趣老是缠在这些传统曲目上。例如她老问为啥要有“泼又泼”这个节目，我说，你听听唱词不就明白了：“泼又泼啊！女儿娃娃没处躲啊！没处躲啊！干脆在人前泼又泼啊！……”多好的唱词，多泼辣的舞姿。这不正好反映出封建社会时期的传统礼教对年轻人的束缚吗。尤其是妇女们，在长期的封闭和压制下，她们谁不需要有自己的节日，只有在自己的节日里才能尽情抒发苦闷、心声和感情。“我发觉好些唱词似乎来源于诗经。”眉叶说。“对，对了！”我说，我们家乡不正是秦王朝的发祥地吗；《诗经》秦风里的《蒹葭》不正是描写我们陇南吗；眉叶，你晓得天水市为何要叫天水？西汉水之源源于天上来水，天上的河是银河，银河里漾下来的水不就是天水！我看天水之名在秦时就已有了，或许更早，眼下这条漾水河不是也叫漾水吗；传说中的人文初祖伏羲就生于仇池，战神刑天也葬首于仇池山！还有善于织锦的女修；嗳！眉叶，你说七仙女（织女）是不是‘女修’演化而来的？”“也许是吧，”眉叶回答。“其实从远古时期我们的先民用的就是形体语言和口头文学，因为在大多数时候，他们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生活以及本身就是诗或者歌，这也正是艺术源于生活的最初特征。”我说。“当然了，远古的先民们没有条件也无法把自己的创作记录下来，他们只有在舞蹈动作和口头上相互表达、沟通乃至传唱。”眉叶说。“是这样的，”我表示赞成。“就像打花馍：打一个花馍正月正啊！百草芽儿往上生。妹妹送郎出远门啊!为了生活不顾人……打一个花馍七月七啊！姐姐妹妹把巧乞。七仙女儿下凡尘啊！四处寻找放牛人。”几天以来眉叶似已进入了状态，她不时地在我面前跳着学唱拔胡麻：“拔胡麻啊拔胡麻，一把两把三四把。心头闷啊想牛郎，想啊想着想断肠……”她的动作实在令人忍俊不禁，并且音调也透着俏皮气息。当然了，有一部分曲目唱的还是旧社会的词调，经过几天的修正删改，我们在保留传统民间文化精华的同时，又重新填进了新社会以来的新唱词。我们不能让姐妹们仍滞留在过去的那种层面上，我们理应歌唱新生活中的新面貌。到了六月三十日，全部的节目都已练熟，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从七月初一开始，眉叶便和姐妹们像走亲戚一样你来我往的到各个村寨表演。初三这天，眉叶突然来找我诉苦说：“这山路太难走了，一天几个村子转悠下来把人快累趴下了。”我说你既然当了巧头儿不去可是不行的。她说那你也去行吗？“我一个小伙子家跟着你们去像个啥嘛？”我说。她微微一笑迅即红着脸说：“我要是走不动了你好背我走呀！”“呵呵，那不就成了猪八戒背媳妇了吗！”眉叶立刻羞得跺着脚赶过来捶我；于是，我们有了初次的拥抱……次日上午，我如约随她去了马旗寨，表演完要去第二个村子时，我们悄悄溜到了西汉水畔，尽情浏览起了仇池山的风光，陶醉在初恋的无限甜蜜和幸福当中。从那时我便有了写诗的冲动，有了对情感世界的无尽遐思。“尖尖哥，你说我留在外婆家不走，我妈能答应吗？”我说能，一定能的，因为她也是我们这里人嘛。任何人只要掉进了爱河，想法都会变得不近现实的。“尖尖哥，我爱你们这地方，我爱仇池山！”“眉叶，人文始祖伏羲生于仇池、长于成纪（古天水名）；仇池四绝孤立，太昊之治，华胥氏于雷泽履大人迹而孕，才生了伏羲。“仇池从北魏时由氐族杨氏立国，历经数百年风雨。并且，山上还有唐朝诗圣杜甫的草堂，他还留有一首诗你晓得吗？”“不晓得，你念给我听好吗？”我望着眉叶水盈盈的眸子不由吟道：“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神鱼人不见，福地语真传。近接西南境，常怀十九泉。何当一茅屋，送老白云边。”“太好了太好了！尖尖哥，我好口渴哟！”于是我忙带她来到一眼清泉边，摘一张水荷苞叶子盛上水端到她的面前。她望着我啜了一口，抬头偷偷瞥了我一眼，浅浅笑着又轻轻啜了一口。我呆呆望着她的两只小酒窝，醉了，真的醉了！“尖尖哥，还有啥好听的故事讲给我听？”她拉着我坐在泉边的草地上问。我说：“我们这里虽是秦人的发祥地，但我们都是氐族人的后裔，祖先的画像都是三目神（刑天），好些人都姓杨的。噢眉叶，你在无锡的家是姓顾吧，嗨你看你跟母亲的姓叫柳眉叶多好听，偏偏又叫个顾眉眉。嗯，不咋样不咋样。’’“哼，那你为啥不随母姓叫叶尖尖，偏偏又叫个牛尖尖呢？”眉叶装出一脸的不高兴说。“你看见仇池以北的那座山了吗？那就是诸葛孔明曾六次出征过的祁山。再以北有大地湾遗址，偏西还有麦积山，还有……’’“好了好了，有浪漫的故事讲一个听么，别老是仇呀池的，行吗？”“有有有，有一个特浪漫特忧伤的爱情故事，讲不完你肯定就要淌眼泪了”“是关于你的吗？”眉叶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却触动了我的灵机，旋即我狡黠地牵起了她的小手说：“是有这么一对恋人，她来自生满红豆的南国，而他生活在秦始皇的祖先牧过马的西北犬丘。他们在夏天美丽的葡萄架下相识，又在七夕的鹊桥上相知相爱。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别讲了别讲了。”眉叶打断我的即兴发挥，噘起了小嘴，愁云一下子爬上了眉睫……接下来的时日，眉叶好像老处于一种迷茫忧郁的状态当中。到了七月七这天，姑娘们相互的拜访节目已演结束，这一天便纯属于她们自己的了。经过一上午的修整后，姐妹们把余下来的钱全凑起来开始办会会。她们采购了各种各样的美食，然后便来请我这个老师，并且还特意为我买了两包大前门香烟。下午三时许，姑娘们全体出动来到庄前的泉边，开始为寨子里的乡亲们表演最后一场节目。她们跳着唱着：“七月里啊七月七，天上的牛郎配织女。织女牛郎鹊桥会，姐姐妹妹把巧乞。七月里啊七月七，七仙女儿做嫁衣。织女下凡手一扬，把花绣在枕头上……”然后是跳迎水舞唱迎水曲，完了便端着泉里的水回到屋里，准备晚上照花瓣用。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到了晚上。初七夜的月牙儿，两头勾到一搭儿。夜空里星斗满天，银汉茫茫，似有很深邃很古老的沧桑意境。月下树影婆娑，凉风习习。回想这几天的情结，我发现眉叶很少和我说话了，她老是随着姐妹们跳啊唱的，好像把自己溶入了其中。这使我即喜又忧。开始跳麻姐姐了，跳麻姐姐其实是古代人留下来的一种祈神祭祀仪式，也是祈求神谕的。此刻，几个姑娘中间夹着两三个愣头小伙，她们跳着唱：“麻姐姐耶神来了，巧娘娘登的云来了，巧娘娘登云下凡间，来给女儿教针线……”跳着跳着其中一个小伙便扑倒在地，众人们笑着喊：“来了、来了。”于是几个人把他扶起问：“你是大仙女吗还是小仙女？”只见他浑身颤抖牙关紧咬，就是不吭声。一个俏皮的女娃接着又问：“你是想三姐了么，还是想七妹了？”这时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想七妹了。”顿时，惹得满屋子一片大笑。眉叶更是脸红得如一颗熟透了的苹果，因为她在节目里就扮演了“七妹”。接下来是照花瓣了，姑娘们把生了七天的长长的麦芽豆芽拿到供桌上，一点一点掐着撂进水盆里，看那像绣花针，像月像星像牵牛的影影。这个时刻她们息声敛气，在心上默默为自己的心愿祈祷。屋后，几个调皮小伙正在葡萄架下谛听……快到子夜了，我说该送巧了，也就是该送织女返回天庭了。这时候的姑娘们个个显得期期艾艾，都很留恋的样子。但风俗习惯是这样，子时一到就怕仙女上不了天了，上不了天王母和玉帝又要派天兵天将来人间胡闹。于是我们男孩子便动手搬起桌上的巧娘娘，带头出了门。姑娘们于是乎便也匆匆拿上信香蜡烛，唱着送巧歌朝漾水河边走去。“巧娘娘啊巧娘娘，过了河了歇一下；今年去啊明年来，女儿等你织云彩……”点燃信香蜡烛，河水里星光点点，月儿弯弯。当巧娘娘在火焰里微笑着跳舞时，姑娘们都啜泣开了。毕竟，这是她们一年中唯一的节日。往回走的路上，我分明看到眉叶的眼泪簌簌地落个不停，我的心情也异常沉重，牵着她小手的那只手不知不觉越握越紧。送到家门口时，她挣开来说你弄疼我了。于是，我既心疼又深感酸楚的吻了吻她的泪眼。从那天起我懂得了啥叫心疼，啥叫酸楚。几天后，眉叶来找我，坐了半天不吭一声。在我一再的追问下，她才含泪说：“尖尖哥，我要回去了，咱俩真成了牛郎织女了……”她已颤抖的泣不成声。眉叶啊！再等来年七月七；尖尖哥！一定会的，一定……我们毕竟是十七八岁的青年啊！我们根本还做不了自己的主呀！眉叶走后的一段日子里，我的心情始终处于一种低迷状态。那时候我便开始了写诗，写散文。也就是一个来月左右，眉叶给我来信了，信上说：“尖尖哥，我不想补读了，我婶婶在无锡一家服装厂上班，我想先去做学徒。”“尖尖哥，我想你……”“无锡的妹妹，如果每年七月你来到落霞寨，都会有轻柔的巧歌，从沾满露水的你的心间，飘过！”信就这样发出去了。这年十一月，冬季征兵命令下达后，我应征入伍去了青藏高原。部队的训练任务是何其艰苦，然而，纪律严明步调一致的军营生活却陶冶了我的情操，锻炼了我的意志，使我对人生有了新的看法和观点。临近年关时家里来信了，并且还转来了三封眉叶的信。这时候我才想起，由于训练紧张我竟忘了给她去信说明我已参了军。进入二月的青藏高原，依然是寒风刺骨，飞沙走石。记得是刚下到警卫连的第五天吧，通信员突然从以前的新兵四连转来了我的一封信和一张包裹单。一看到地址便知是眉叶从无锡寄来的。我的心跳不由加快了，手指颤抖着打开信封：“尖尖哥，晓得你参军入伍了，妹很高兴很激动哟！我真为你感到自豪……”尖尖哥啊！总有千言万语要向你倾诉，但此刻竟无从说起。噢尖尖哥，不是正流行着一首好歌吗，我唱给你听好吗：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尖尖哥，织了件毛衣寄给你，高原上不像我们无锡，你一定要穿暖和了！尖尖哥，妹寄了七颗红豆给你，是表示我们相聚七夕。还有一首诗在里面……”我忙翻到最后一页，发现一张素净的信纸上有四句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我的眼泪当时扑簌簌就下来了……就这样和眉叶鸿雁传书，表达着深深的爱恋和思念，一直到我退伍回到家乡落霞寨后，共保持了八年之久。然而，我们相约的每年七夕相聚却再未实现。原因很简单，眉叶的父母只有一个眉叶，我的父母也只有一个我。此后，我们依然通信安慰着对方：“真正的爱并不等于占有，只要心中拥有就已足够……”眉叶在结婚的那年国庆节又给我来信了，她说：“尖尖哥，我想落霞寨，想仇池。想七夕，想你、想你……”从这以后我便不再给眉叶去信，我怕影响了她的家庭。尤其在我亦娶妻生子后，我们更少了联系。前年“七夕”节，我突然收到一封包裹，除了一些特产外，还有一件漂亮的衬衣，衬衣的牌子是“红豆”。眉叶说她所在的厂已变成了集团公司，并且打出了名优品牌产品“红豆”系列服饰。这次没有写那首诗，但那首诗却已深深铭刻在了我的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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