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大江是浩荡的,它滚流着。它转过中国的原野,流到海里去。大江在浩荡里呜咽,卷在积云里震荡,大江是古铜色的古老民族心脏里两条烙印的一条。它每夜里津流着血渍,刚好是五千年了。
——端木蕻良《大江》
”黄河带着千年的风沙在北方昏黄的沉郁里踽踽流过;大江含吐着二十四朝的迷雾在南国的山峡与原野中奔撞。五千年的岁月是太古老了,太古老的土地、江河和民族,太古老的冲击、反抗再沉淀。黄河和大江是这个古老而带着病痛的民族的两条奔腾的血液,冲刷着从古旧的坟堆里激荡出的先年的白骨和浸淫了千年的毒素。它们是这一千多万辽阔河山的守护者,在每一个生死攸关的时刻,为它们所深爱的土地和民族提供最后的庇护。
北方的黄河,东岸和它最大的渡口风陵渡已在日军的枪炮下失守,漫天的炮火纷飞蔓延在潼关天堑;南方的长江,东起入海之处西至武汉和湖北大部已经沦陷,三峡的天险成为日渐逼近陪都的战事的最后一道防线。在这样的时刻,重庆,这座长久以来默默无闻的江滨山城,在战火肆虐的九州大地上,和千千万万聚集在这里的血肉之躯一起,弓下腰来扛起了整个民族最后的希望。
(端木蕻良)
?
一
如今我徘徊在嘉陵江上,/我仿佛闻到故乡泥土的芳香,/一样的流水,一样的月亮,/我已失去了一切欢笑和梦想。/江水每夜呜咽地流过,/都仿佛流在我的心上。
——端木蕻良《嘉陵江上》
年9月中旬,重庆,朝天门码头。
空气是这样的潮湿,清晨江上氤氲起白色的雾,大团大团地笼罩着整个码头,往来繁忙的船只和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在这一片水气中若隐若现。一个留着长长发角,身着西装,高高瘦瘦的年轻男子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那每天都被无数步履匆匆的行人踩过,却始终顽强地长满青苔的台阶。台阶是那样的长,一眼望不到头,视野的尽头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就在这一片茫然之中,飘荡着未知的前路混合着的希望和艰苦,还有漂泊不定的命运夹杂着流离失所的孤独。他感到了左膝盖的隐隐作痛,脚下数不清的台阶和潮湿的空气都在折磨着他不甚强壮的身子骨儿。也许是儿时东北草原的冬天太过寒冷,在二十岁出头时他就已经患上了关节炎,而今来到了这以湿气著称的四川之地,这些老毛病又开始在他年轻而瘦弱的身体上四下活动了。
不过今天,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她要来了。
他就是年轻的东北流亡作家曹京平,他还有一个更为人所熟知的名字,端木蕻良。而她则是端木的新婚妻子,萧红。
(端木和萧红)
终于走完了那如天梯般漫长的台阶,端木寻了一个不易挡住往来行人的地方站定,目光开始在弥漫着雾气的江面上搜寻。往来的船只是那样的繁忙,匆匆地卸下一批又一批的人和货,又匆匆地离去。一艘又一艘的船支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已经有那样多的人涌入了重庆,然而还有更多的人在路上。端木想起了这一个多月来在重庆找房子的艰难。虽然他在入川之前便已对重庆找住处的困难有所耳闻,毕竟自去年十一月《国民公报》上发布了国民政府的《移驻重庆宣言》之后,大批的工厂、学校、金融和媒体机构都陆续迁渝,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商人、政府官员、学生和知识工作者的迁入,入川的船票早已一票难求,找到一处合适的居所自然就变得更加棘手。但是当真正到达重庆之后,他才知道所谓的找房难,究竟有多难。
(朝天门码头)
时间翻回到一个多月之前。
就在这里,端木提着笨重的行李箱子和罗烽一同从拥挤而到处弥漫着汗臭的船上逃了出来,顾不上对眼前的混乱和乌烟瘴气发出一声感叹,就赶忙在这挑着高亢川江号子的码头上雇了一个黑脸汉子来帮着挑行李。一行几人满头大汗地从满是水手、担夫、小贩和乞丐的人群之间穿过,爬上了那条挤在木板和竹片搭成的破旧而拥挤的房子之间一眼望不到头的“天梯”。然后坐车,坐船,再坐车,看着山城在清晨的白雾一点点消散后现出它的庐山真面目,还来不及稍作欣赏,就被头顶八月的骄阳一通连蒸带烤,端木口干舌燥,浑身大汗淋漓。终于,在被一条条九曲十八弯的马路转得头晕脑胀之后,黄昏前,端木找到了提前约好的复旦大学《文摘》社门市部,辗转周折总算把行李安置在了男子单身宿舍。
一整天的奔波让端木感到筋疲力尽,只想瘫在宿舍狭小的单人床上再也不要挪动地方,可是屋子里闷热潮湿的空气和贴在身上被汗水塌湿了一遍又一遍的衣服都让他感到难以忍受。虽然在离开故乡昌图的这些年里端木也曾东奔西走在祖国的各个地方,从天津、北平到上海、武汉,从在开滦煤矿的短期生活到参加孙殿英的抗日部队,从参加学生运动再到逃亡作家,这些经历都使得端木早已不再是儿时那个在地主家庭里被母亲娇惯的小儿子,而年重庆的8月还是蒸得他喘不过气来。
端木走出宿舍的门,强打起精神想找人说话,了解一下战争最新的情况,或者了解一下这个陌生的城市。比起闷热濡湿的暑气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在宿舍里静默到凝滞的空气中,一丝一丝从心底泛起的再无家可归的惶恐感和永远漂泊无依的孤独的情绪。
在江边一个由竹板搭成的小茶馆里,茶倌儿走过时竹板发出的吱吱的声响和开水从长嘴茶壶冲进碗里的声音都隐匿在满座茶客摆龙门阵的高谈阔论之中。坐在一张靠门的桌子旁边,端木从对面的人手中接过一张小报,扫了一眼,沉沉的叹了口气。不似重庆人还能整日泡在茶馆里的安逸与闲散,随着武汉的战事愈发紧张,越来越多的下江人拖家带口挤上了人满为患的火车或是负重不堪的江船向这里涌来。然而此时的重庆早已连门口写着“未晚先投宿,鸡鸣看早天”的鸡毛小店都天天挂着客满的牌子,本就狭窄的道路两边也挣扎地挤出了越来越多的简易竹板房,从高处往下看,整个城市就像蜂窝般拥挤杂乱。来渝的半个月里,在担任复旦大学新闻系兼职教授和复旦《文摘》副刊主编的工作之余,饶是找房子找得焦头烂额,端木却仍旧一无所获。眼前的事情总是这样的让人无奈,他只得把目光从小报上移开,穿过门框,试图在远方的夜空中寻找一丝宽慰。
天上的月亮是那么大,那么圆,像一面冰冷的镜子,发出一片清冷的白光,把远处黑漆漆的山群,眼前泛着冷光静静流过的江水,和这巴掌大的茶馆儿都牢牢地圈在它的势力范围之下,再把自己孤傲的倒影深深地印在嘉陵江静默涌动着的浪花之上,印得那样得深,一直从端木的眼睛里印到了心里。在这异乡江边的小茶馆儿里,他忽的就想起了小时候在家里那些常常和小伙伴们一起偷偷溜出去玩的夜晚,想起那些晚上在河边看到的月亮,也是那样的大,那样的圆,黄澄澄的挂在天上,月光下的原野是那样的辽阔和温柔,空气里漂浮的是夏日里泥土混合着菜花的香气。红布似的高粱,金色的豆粒,黑色的土地,斑斓的山雕,奔驰的鹿群,参天碧绿的白桦林,带着松香气味儿的煤块和赤色的足金,回忆的气息是如此令人心醉,然而又那样的遥远,遥远到模糊,遥远到再也触不可及。端木又想起武汉也是这样白白的月亮,想起那纷飞的战火,想起怀着孕还在焦急等待着船票的萧红,悲凉之感夹杂着怒气不可抑制的从心底涌起:狼子野心的日本军队点起战火,夺我河山,欺我百姓,自开战以来无数生民涂炭,饿殍遍道,多少人背井离乡有家不能归,多少人夫妻分离、骨肉分离!何其可恶,何其可恨!嘉陵江还在月光的笼罩下静静地流淌,而这苍凉又愤恨的情绪混合着不可遏制的思乡之情却始终缠绕在端木的心头,久久无法平息。
几天后,一首叫作《嘉陵江上》的诗歌散文被创作出来,之后由贺绿汀谱曲,发表在九月份的重庆《大唱家》上,一度成为抗战时期非常流行的爱国歌曲。九月一日,端木的另一作品《诗歌的战斗历程》发表在武汉的《文艺阵地》上。
(俯瞰重庆)
江上的白雾渐渐的散了,码头上一声长长的鸣笛声把端木从回忆纷繁的思绪中勾了回来。他眯起眼睛,紧紧地盯着那艘缓缓向江边驶来的客船,船看起来是那样的沧桑,船体上到处是斑驳的印记,有的地方还挂着杂乱的水草,以至于印着名字的地方也变得不甚清晰,再近一些,再近一些,是了!就是萧红所搭的那艘船!
趁着船还没停稳的空当儿,端木在路旁一群等待帮忙扛人或是拉行李的“棒棒”中选了两名看起来比较结实的重庆汉子,准备雇他们一会用滑竿把萧红抬到码头的“天梯”上面去,毋庸置疑,这样湿滑的台阶和曲折的山路,身怀六甲的萧红一定是吃不消的。端木明白,其实根本无需挑选,任何一个在这里谋生的“棒棒”都完全能够胜任这样的工作。他们是那样的黝黑精瘦,黑红黑红的面孔,身上完全没有一丝多余的肉,在裸露的肩头、臂膀、小腿,紧实的肌肉随处可见,多少年来的负重的工作压弯了他们的背脊,却也使得他们那双穿着破旧的草鞋踩在石阶上的脚更加沉稳和扎实。他们是山城所独有的体力劳动者。
(“棒棒”)
端木还在焦急的等待,目光在人群中不断地搜索那个熟悉的身影。
端木又感到隐隐的愧疚,不知一会儿将如何向旅途疲惫的萧红解释,先到重庆一个月之久却仍然没有找到一处合适的房子来安顿她。也许是过于忙于创作了,是啊,民族国家危亡到了如此时刻,作为文人的自己既不能上战场杀敌为国出力,那便只能和所有在为抗战奋斗着的文艺工作者们一起,不停地挥动笔杆子,用一篇篇诗歌和文章来振奋人心,或者来唤醒那些仍然麻木的人们。战火当前,家国之事大于一己私事,她,应该会理解的吧?况且在全民族大迁移之际,重庆房子之难得更甚于入川之船票啊。如今之计,也只能让萧红先借住在二哥的连襟范士荣家,不过他毕竟是自己在南开读书时的同学,想来看在这些情分上他们应当也会帮忙照顾萧红的。想到这里,端木又感到很庆幸,幸亏当初在武汉,在只购得一张船票的情形下,遵从了萧红的意愿自己先坐船来重庆,否则若是萧红先到,她一个人怀着孩子在这到处人满为患又山道崎岖的城市当如何是好,船上船下又该有谁来照料她。不过时隔这么久才购得另一张船票这确实是两人都没能预料到的,好在提心吊胆了这么久,她终于到了。(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季晨雨,河北邯郸人,汉语言文学专业,届西南大学含弘学院吴宓班毕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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