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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作家·他山之石
眼睛我讨厌德在我和同学们面前摆出一副公子哥的派头,同学们包括班主任王老师都认为我们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其实他们不知道我早就有一个要跟德干一仗的想法,更无法理解我仅仅因为德一句“我爸昨儿斗了端木他爹”的话就轻易断送了朋友之间的友谊。我认识端木他爹,他是一个见人就笑的和蔼老头,有一次他看见我放学回来,非要我给他念一首唐诗,我于是摇头晃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了一番,他用拇指和食指在我尖尖的脑壳上敲了一下,然后变戏法一样掏出一颗螺丝糖赏给我。德压根不知道我对端木他爹产生的好感胜过我们之间的感情,他说话的口气难以掩饰骨子里的卖弄,话音刚落,我的拳头就不偏不斜打在他的鼻梁上,德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吃惊不小,汹涌的鼻血和眼泪在脸上飞溅。我看着德因痛苦和委屈扭曲的脸庞,心中顿觉释然和轻松。
我甚至得意地飘了一眼淡薄的天空,双手插进裤兜,吹着悠扬的口哨往教室走,通往教室的甬道两边长着刚修剪过的冬青树,肥厚的叶片裸在秋阳灿烂的光晕中,透着一种雍容的富态。
上课铃响了。
德把我按在冬青树丛中,肮脏的鼻血和眼泪屋檐水一样甩落在我的脸上和身上。他的双手因为颤抖怎么也掐不住我扭动的脖颈,我想我总不能这样叫他骑马一样坐在我身上,左脚猛地往上一抬,脚尖刚好砸在他后脑勺上,他痛叫了一声,身子连同几片冬青树叶一起跌落在地上。
很多同学潮水一样围过来,尽管上课铃声已经响过,显然我和德的打斗更有吸引力。
王老师拉开了我们,拎小鸡一样把我弄到办公室。
王老师气喘吁吁的样子让我想到森立里的野猪,他及时发现了德的满脸血污,操着急促愤怒的口气问我们怎么回事。德面对王老师大声喊叫起来,他有点气急败坏,甚至歇斯底里地在冬青树丛中跳将起来,我始终低着头瞧自己的脚尖,德的喊叫我一句没有听清。最后王老师悻悻地瞪了我一眼,让洗过脸的德上课去了。德竟然得意地吹了声口哨,还瞟了我一眼,望着他小人得志的背影,我的脚步有点踉跄。
我多少有点羡慕地看着德走进教室那扇半遮半掩的浅绿色门里,心里竟然有种说不出的孤独和委屈,我用哀怨的眼光盯着王老师油光发亮的额头,希望他能放我去上课,王老师一直缄默着的表情使我的心忐忑不安,又使我愤愤不平,我想你揣摩不出我讨厌德的那一副公子哥派头的缘由,知道了也未必敢同我一样对待他,你不是一个脱离夏日锄禾冬天筑堤的民办教师吗,德的父亲掌握着你的前途,你不敢得罪德的父亲更把德高看一眼因此做了十几年民办教师并且还想永远做下去,中秋节晚上我甚至看见你拎着两斤月饼和一瓶酒去了德的家。
淡泊的天空飘着几缕轻柔的白云,几只白色的鸽子在校园上空颟顸盘旋。我偷偷睨斜了一眼王老师,发现他用散漫的眼光看白云和鸽子,忍不住偷笑了一声。
王老师气咻咻吼了我一句,他大概听到我嘴里发出的笑声,潜意识里,我是十恶不赦的家伙,是不能随意发出笑声或者做出有驳于他意愿的动作的,他命令我去面壁反省,这是他惩罚令他讨厌的学生的最得意的手段。
这是一堵坚硬的无与伦比的墙壁,上面没有任何装饰,青色的条石上抹着厚厚的泥巴和发污的石灰浆。为了避免泥巴的脱落,石灰浆中掺合了大量的苇絮,弄得整个墙壁花里胡哨,瞅着心里发堵。王老师一直在我走到山墙根才厉声喝住我,惯性使然我突出的鹰钩鼻差点撞在一块脱落了泥巴的青条石上,我看见那块青条石龇牙咧嘴的样子酷像一头狰狞的怪兽,我有点恐惧,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王老师裂帛一样的呵斥突然让我打了个激灵,我立即原地踏步,再也不敢后退。王老师贴在我的身后,他的呼吸有一种强烈的咸鱼味。他命令我不能东张西望更不能后退,厚重的墙壁近在咫尺,我的视线定格在那块青条石上。随后我听见木椅响了一下,一个物体重重地落在上面,紧接着木椅又响了一下,声音听起来与刚才不同,有点无奈,有点逆来顺受。我猜到王老师已经坐在办公桌前了,今天下午没有他的课。
办公室里可能只有我和王老师两个人,他好像和我一样有意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伏在桌上备教案或者用一种散淡的眼光看着窗外的白云和鸽子。一只漂亮的蝴蝶在窗上无所忌惮的飞舞,它的斑斓的双翅不断拍击着一支单调的曲子,最后曲子终于停止,蝴蝶伏在窗玻璃上无声无息似乎想和我们达成一种默契。
王老师从办公室门口的窗户下面拿了一只蜂窝煤,门关启的时候我的注意力不在面壁思过,眼睛的余光把我带到另一个世界,蜂窝煤几乎是空心的,好像长满了一只只眼睛,王老师用长长的铁仟逐个把那些小孔穿插了一下,像给白内障患者清除眼疾,他动作娴熟,整个人显得琐碎、温和。他把蜂窝煤端在眼前看了一下,然后放到炉子里。办公室氤氲一股蓝色的烟雾,有一股呛鼻的煤烟味,他也没有回避,同我一样感受,他不时把眼睛转向窗外,好像天空下面埋藏着心思。他要把心思一点点挖出来。
我却感到一种强烈的压抑,这种情绪石磨一样压着我的胸脯,一种窒息感使我的呼吸加速,我希望那只斑斓的蝴蝶重新唱起它的曲子,希望风吹响窗外那棵白杨树的叶子,希望教室里传来唱歌一般抑扬顿挫的读书声。我憧憬味道、声音和色彩,那样,我会快乐起来。单调无言的墙壁永远呈现一种冷色的暗淡,那块龇牙咧嘴的青条石成了压抑和沉重的载体。我无法冷静地面对它。我差不多产生了一个远远逃离它的念头,我突然想起母亲讲过的那个犯了戒律的小和尚的故事,他被方丈打入冷室面壁三年,他一动不动双手合十跪拜了一千零九十夜,此后他再也不能站立,只会不停地念经,由此他做了方丈,成了魔法无边的大法师。我佩服小和尚的毅力,但我不想标榜他。
蓝色的烟雾消失了,办公室的空气清新了许多,我的压抑感有所缓解。
云铺满了天空,好像起风了,窗子上的蝴蝶不见了踪影,一两滴铜钱大的雨点打在玻璃上,发出焦躁的响声。王老师开始不安起来,他一次次把眼睛投向窗外,隐藏在天空下的心思越来越重了,他好像无法挽救自己的世界,来来回回走动着,我的存在没有给他任何影响,可能在他眼里,我就是一缕空气。雨滴在窗上划出一道道垂直的线条,再也看不清外面的世界,王老师索性拉开了门,雨声一下子闯进来,像涌进来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
终于,有一个人从外面跑了进来,王老师的心思好像在一瞬间化解了。他把那个人拉进里面房间,没有门的过道把另一个房间的布局一览无余的暴露在视野里。
这使我的神经亢奋起来,我想我为什么不能制造出一个声音或者一个足可以称做超凡脱俗的举动,这里的世界本来属于我们两个人,既然王老师不允许我去上课,我就有支配自己的权利,当然,我不会做出格外出格的事情。我大胆地转动着脑袋,我的眼睛异常活跃,我贪婪地用眼睛吞噬着窗外的风景,敞开着的门给我创造了条件,最后的一堂课刚刚开始,雨声掩盖了喧哗的读书声。最后我的脑袋和身子恰成度转角,我竟然发现王老师跟教我们音乐的欧阳老师搂抱在一起,奇怪的是他们竟然没有发现我。两张温软湿润的嘴唇紧紧地吻在一起,没有任何声息。他们无所顾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我面壁反省之前就已经达成默契,我想王老师你既然要接吻何必又要我面壁反省。
我缓缓地转过脑袋,重新恢复到原来的位置。我突然想从另一个角度窥视这堵厚重的有点倾斜的山墙,便慢慢地往后退,一直退到看不清青条石的色彩为止,站在这个角度,可以看清两个房间的一切,为了不破坏身后的温馨,我极力把步子放得轻缓,当身子触到第一张办公桌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但是我还是感觉身子接触桌子发出的响声仿佛晴空的惊雷,我被自己吓了一跳,赶紧闭上眼睛,像一个可怜的虫子感受末日的降临,等待着王老师愤怒的咆哮和斥责,但是一直过了几十秒钟,什么声音也没有,看来,我还是虚惊一场。忽然,一丝悲切的哀泣从身后传来,我不敢回头,我听出这压抑的哭声是欧阳老师的,她的哭声同她的歌声一样让人动心,接着,一串低沉沙哑的呜咽从另一个喉咙喷出。
我站在这个位置恰好一览无余地窥视对面的这堵墙壁。不同的是在这个角度去感触山墙,并不觉得压抑和沉重,那块脱掉了泥巴的青条石看上去并非龇牙咧嘴的怪兽,与四周清一色的单调乳白相比,显出一种混搭的和谐。墙壁与屋顶连接着,几乎每个角落都垂挂着黑白相杂的灰尘和蜘蛛网,风从窗缝挤进来,不时吹动着那些黑白色的垂挂,弹掉一些丝丝缕缕的微尘,仿佛夜雾给人一种迷离的感觉。这时候太阳破云而出,一束略带柠檬色的光带准确地投在山墙上,刹那间山墙显得迷蒙而空灵,一股温馨的气流沿着略显不平的墙壁游弋,仿佛一条初晨的雾带索饶着陡峭的峰峦,瞬间光带消失,窗子上笼罩着乌云投下的暗影,山墙即刻变得模糊起来,青条石折射一种淡蓝色的光泽。
我往前移了一步,这时候我发现山墙上那块青条石仿佛变成了一只眼睛,那只眼睛清澈动人,长着乌黑的长长的睫毛,四周的眼线明显突出,晶亮的瞳仁顾盼流萤,整个瞳孔成一种宁静的蓝色,像一泓蓝色的湖泊,深邃而神秘,我无法摆脱这只眼睛的诱惑,它似乎正向我昭示一个美妙的仙境,蓝色的湖泊碧波荡漾,每一粒水滴都是独立的,成一种强烈的立体形状,折射着太阳炫目的光彩,湖泊四周,长着茂盛的野草和五颜六色的野花,蝴蝶和蜜蜂在其间穿梭,寂静的氛围中不断地传来它们悦耳的鸣唱。
眼睛默默地凝视着我,眨动着长长的睫毛,好像要对我述说什么。
天空突然响起一串雷声,松动的窗玻璃跟着颤动几下。
身后的王老师和欧阳老师不小心碰翻了长条凳,两人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惶恐的惊叫,我早就进入忘我的境界,与眼睛默默交流,他们的动作和响声对我只是熟视无睹的空气。天色渐渐昏暗,厚厚的山墙开始模糊。
愈来愈浓的夜色逐渐吞噬了墙上的风景,那双眼睛消失了,我的面前一片黑暗的空白。强劲的风挤过山墙窄窄的缝隙,鞭子一样抽打着我的腰身,我突然感到一阵失落后的孤独和惆怅,我阖上眼睛,极力想使自己走进那片蓝色的湖泊,那只眼睛融化在永恒的黑暗中,很多年以后,我也许同样幻化一滴水滴,或者一缕白云,一丝气息......一滴冰凉的雨滴打在我隆起的鼻尖上,窗外又开始下起了雨,办公室寂静无声,我转动眼睛,发现王老师和欧阳老师分别坐在两只椅子上,黑黢黢的夜色使他们的间距充满更多内容,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他们像两个无法破解的谜语。
一滴漏雨打在我的鼻尖上,很凉。
我想我是不是该走了。
窗玻璃被一道蜿蜒的闪电划出乳白色的光亮,紧跟着整个房间骚动起来,连同脚下的地面像发作的麻风病人,我的身子失去了重心,被一种强有力的惯性搡来搡去,恐惧攫住了我和我的心,窗外,好像有同样恐惧的声音在喊叫,连同房屋、瓦砾、树、鸡鸭猪狗、老鼠和圈里的牲口,隔壁房间的脚步杂乱无章,两个人好像用双脚在地面上胡乱涂抹,我失去重心,不知道也无法保持平衡,王老师跑了过来,他已经把欧阳转移到门外,他转身离去的时候想到了办公室的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我的身边,他手里攥着一根木棍,必要的时候,可以当拐杖,他抱起恐惧的我,一刹那,我感觉他的胸膛宽厚而博大,像那堵带给我很多想法的墙壁。
我恢复理智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余震仍然不间断地发生,欧阳抱着我,她在啜涕,显然,她还没有从恐惧中挣脱,寻着她的视线,我看见办公室已经夷为平地,那块青条石横在狼藉的瓦砾中,像夜的眼睛,冷峻,无助,对着夜色,我歇斯底里喊叫起来,王老师......
诗人表舅一双套着军用胶鞋的宽厚的脚板踏进天井,妻的欢快的惊叫便从屋里传过来,哇,表舅,表舅来了。这时候我正在猪圈里汗流浃背地往外甩又脏又臭的粪便,随着一声很纯的响声,一泡臭骚四溢的粪便准确无误地落在表舅积满土垢的罗圈腿上,因此恼怒起来的表舅一边机械地甩着双腿一边不停地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这时候我看见妻的眼睛蜕变两条狰狞的蛇,在我臭气熏天的身上抽来抽去,我默默地忍受着妻的惩罚,表现出一种空前的被压迫者的隐忍。
这是很多年前发生的事情,我和妻子都很年轻,诗同我们的年龄一样同样具有青春版的主题。那个年代我们崇尚理想和偶像。
妻的表舅不止一次说要从遥远的都市到乡下来体验生活,每次接到他的信,我都翻出他发表的诗作一边故作高深地揣摩,一边把他的名字像食物填进嘴里嚼橄榄一样品尝滋味。我发现他显赫的名字掺和在那些漂亮的方块字里有一种坚硬的金属味道,它们如同灰浆石子一样在我空洞的嘴里不断地旋转、揉和、相互渗透,最后形成一个有形的金色物体融入肌体,我因此觉得自己变得丰富高尚起来。我对妻说我天生崇拜金钱和诗人,我还对妻说我渴望见到我们的表舅。
后来表舅说读了我的信之后,血液循环加快了速度,想不到诗的感召力如此之大。面见我和妻的心情迫切起来。
那一泡乌黑如墨臭不可挡的粪便石磙一样压着我的神经,我无力从那个窘迫的境地解脱,心中徒然产生一种亵渎神灵的罪孽感,如同那天我在县城狭窄拥挤的街道撞到一位手捧诗集的少女,那位少女脸上露出的幽怨的神情使我痛心疾首。
我建议妻腾出我们的卧室让给表舅。妻表情木然一阵沉默,向来快言快语的妻的沉默多少使我犹疑,我说表舅从遥远的都市来需要有一个安静舒适的地方,妻说表舅从城里来又不是住一天两天,不需要小猫娃一样娇惯,我立即茅塞顿开唯唯诺诺表示赞成,连忙为表舅收拾房子。
东厢房常年堆放着农具和谷草,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霉味,屋顶正中豁然袒露着巴掌大一块蓝天,潮湿的河风和野鸽子脆亮的欢叫融合着阳光从那个地方灌进来,表舅诗情画意地向那里瞄了一眼,厚厚的嘴唇即刻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纹,转过身来对木然伫立的我和妻说,从明天起,你们把鸡舍、猪圈门全打开,鸡飞狗跳,才是生活的本真。
我突然发现表舅的喉结浑圆如一只鸡蛋一样突出,几乎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它上下滚动,带着一种好奇,我又发现表舅的两排牙齿如犬牙交错的山峰,透着金属般冷峻的银白色光泽,略小的眼睛几乎看不见白白的瞳仁,眨动的时候波光闪闪,像粼粼的小河水那般富有质感。我贪婪的眼光似乎使表舅很难保持他的矜持,他不安地缓缓移动着并不颀长的罗圈腿,将他粗糙黝黑的脸庞面对黑暗。我心中产生一股奇特的快感,觉得自己有机会这么仔细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一个诗人,实在是一种幸福,我由衷地感谢妻子无私大度地贡献给我一个表舅,如果不是和她结为连理,我怎能幸运地认识眼前这个令多少人顶礼膜拜的人呢。我甚至觉得我和妻子因为共有一个表舅感情更深更浓了。这就自热而然地使我产生一种骄傲,觉得在自己那群狐朋狗友面前有了一种炫耀的资本,我当然忘不了那次小小的聚会,香扯着甜甜的嗓子无限温柔地报出她面见了大作家行行行的话,她说行行行嘴唇左上方生着一颗黑色的痦子,她说这话的时候的表情令我们羡慕得要死。
两只白色的有点晃眼的酒杯摆在桌上的时候,表舅粗大的喉结很夸张地滚动起来,粗糙黝黑的面庞泛起一种兴奋的潮红,双手几乎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我一眼看出表舅善饮,这种凭直觉得出的感受多少让我心惊胆寒,我无法想像那一杯杯辛辣的液体翻滚在肠胃里是一种什么感受,但作为一个男人没有忍受痛苦的耐力和勇气,很难在别人心目中站起来。我不想让表舅觉得我是一个缺乏勇气和耐力的男人,尽可能地陪他一点一点呷,好在表舅不在乎我到底喝多少,只管一杯接一杯潇洒地往肚里灌酒。
饮酒的表舅显得洒脱和超然,绝没有多余的话语和举动,小小的酒杯在他的拇指和食指间像一只小小的透明的珠贝,似溢非溢的酒液纯洁诱人,他厚厚的双唇微微一启,几乎没有任何声音,满当当一杯酒就喝了下去,他沉醉的神态优雅的举动使我眼花缭乱。
那笔来。
表舅终于在酒桌上说出第一句话。
表舅微醺中奋笔疾书,很快,一张空白的练习本上爬满了粗细不匀的钢笔字。
啊
轻柔的白云
是你飘溢的长发吗
啊
西天的火烧云
是你滚烫的红唇吗
......
表舅一边饮酒一边写诗完全沉醉在艺术的王国里,我和妻自知自己的渺小和无知,屏声静气很怕扰乱表舅的雅兴,妻好像有点站立不稳,一只手准确有力地抓住桌子,整个身子说不出是惧怕还是激动,不停地打着摆子,她这副样子使我想起风中可怜的树叶,我仰视着愈来愈狂的表舅,极力使自己撇除脑子里一切杂念,随同他步入艺术的殿堂。但我怎么也摆脱一种自惭形秽的恐惧心理,这种令人气愤的情绪注定我成不了表舅那样的诗人,注定我一生平平淡淡。
月光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挤进门缝,将迷蒙的一束光带投在两只酒杯和一片汪汪的酒渍上,风冷冷地吹进来,那汪汪的酒渍如晶莹的玻璃溶液,看上去是静止的,其实是在原地旋转流动着,我无法同妻子一样酣睡过去,我仍然为我不能进入表舅的艺术王国而惆怅。似乎从很早的时候就祈盼认识一个诗人,寻着他的足迹,拽着他的影子,蹒跚着随他走,一旦机会来了,却又没有这份勇气和耐心,床下传来几只老鼠的吱吱叫声,尖锐的声音被静静的夜离析出来,显得如此瘆人,我的头疼加剧起来,我不想再沿着一种思维继续折磨自己,艺术也许就是一座神秘的魔窟,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
我不能入睡的另一个原因是想看一看梦寐中的表舅是一副什么样子,月光无私地把东厢房里的一切袒露给我,我先是看见屋地上凌乱的写满字迹的废纸和数不清的烟头,这些废纸和烟头使我看见一个沉浸在创作苦恼中的表舅,接着,我看见躺在床上的全身赤裸的表舅,他的面孔虽然粗糙黝黑,但他的胴体却洁白细腻,他一丝不挂地躺在那儿,仿佛一尊条状的雪雕,月光很大度地把他的隐私部分暴露给我,那是多么蓬勃多么雄性的物体,使我想起人的起源和生命,想起生活的内涵和乐趣。我突然觉得这样窥探一个人多少有点不恭,有一种侵犯别人隐私的犯罪感,便匆匆地把眼光从那个勃起的部位移开去,这时候我听见表舅梦呓中呼呼着一个女性的名字,梅,梅......我赶紧走开去,我知道表舅三十五岁尚未成婚。
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表舅要我带着他到太行堤上走走,这是他到我家以后第一次主动提出来去散步,他说作为诗人不善交际和走动是他最大的遗憾。
太行堤是黄河古道老堤,早已承包下去栽上了果树,正是五黄六月,田野里的麦子和油菜都以收割,果树上的果子却还有扣子大小,茂密的树叶遮盖着串串小小的果实,一派青绿,我和表舅曲腿坐在高高的太行堤上,俯瞰着片片的花生地和棉田,心中充满了怡然畅快的感觉。
一个身穿红色褂子拖着两根乌黑长辫子的少女从窝棚里走出来,她可能是这片果园的主人,她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向村里走去,她那颀长的双臂袅娜的腰肢一下子吸引了我们的眼光,她回头的一刹那,我们吃惊了。
杰作,大自然的杰作。
表舅忘情地呼喊起来。
少女猛然站住了,她转过身子微笑地面对我们,似乎期待着我们走过去。
你叫梅,一定叫梅
俺不叫梅
......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
诗人黄鸿听说过吗
读过他的诗集
他......我是说他的诗怎么样
不好
为什么
他老是无病呻吟
我无法理解表舅此时做出的古怪的表情,他趴在地上一边亲吻黄土一边痛哭流涕,弄得脸上一塌糊涂,我因为无法把握他的思路也就无法劝阻,只是默默地看着深邃的远方那一抹灰色的地平线。
表舅终于哭罢,尔后对我说,我该有一首属于自己的土地的诗了。
李同书:男,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日报》、《山东文学》、《湖南文学》、《百花园》、《短篇小说》、《参花》、《牡丹》、《中国文学》、《文学月报》及省市级报刊发表小说、散文余篇,多次获各种文学奖。
主编|魏荣钊
执行主编|杨振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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