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及其《红楼梦新补》
作者:刘文凤
年10月20日,上海《文汇报》刊登了红学家陈诏的一篇文章《椽笔谁能补红楼》,文中披露河南安阳人张之已经写了三十回《红楼梦》续补稿。陈诏称,他看了张之三十回全部回目和第八十一、八十二回初稿,认为作者大致是根据脂批所提供的线索和几种清人笔记中的有关传闻,摈弃了程高续本中“宝玉中举”,“兰桂齐芳”之类的糟粕,突出地写出了贾府“树倒猢狲散”的结局。这些内容看来比较接近于曹雪芹原来的创作意图,是很多《红楼梦》研究者所能接受的。
这篇报道立即在全国读者、尤其在红学界引起了反响。世人谁不知红楼梦断已成千古恨事,张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何以有如此胆识敢去补就苍天?!
一
逶迤连绵的太行山东麓,古老的洹水孕育了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她就是七大古都之一的安阳。古城不大,却以甲骨文字与邺下风流而举世闻名。张之生于年,在古城浓厚的历史文化氛围中耳濡目染,使他从小就与古典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他见书就读,儒、法、道、佛、史传、杂著、传奇、杂剧、三言二拍……他都喜欢。15岁那年,他在伯父的书箱里偶然发现了一套线装石印《金玉缘》(即《红楼梦》的一种版本),他一看开头,便深深地入迷了。他像走进了富丽堂皇的大观园,那园中的飞瀑溅玉,小桥清流,奇花异卉;那省亲的热闹,诗社的清欢,怡红院的明月,潇湘馆的寒竹……竟都如身临其境一般。他惊叹曹氏笔下那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彩绣辉煌、宛如仙子般的凤姐;品格端方、容貌丰美、心胸豁达的宝钗;青春娇艳、才高志远的探春;超凡脱俗、才华横溢的黛玉……只要一闭上眼睛,这些活鲜鲜的人儿便一个个向他走来。尤其使他为之倾倒的,是《红楼梦》里那一曲曲诗词歌赋,那大彻大悟的《好了歌》,那凄婉警拔的《警幻曲》,那悲切哀怨的《葬花词》……给了他多少回味和遐想啊!但他毕竟年纪尚小,才初识人生,还不曾深切体味曹雪芹那“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个中三昧。
他从此迷上了《红楼梦》。可不曾料到,因了这部《红楼梦》,却演出了他大半生的悲喜剧。
二
年,张之初级师范毕业。由于家境贫困,他一个15岁的孩子便早早开始了教书生涯。这时,《红楼梦》便成了他最好的伙伴,他将《金玉缘》分放在家里的枕头边,放在学校宿舍的书桌上,甚至放在教室的讲课桌斗里,在“自习”课时与学生一同“自习”。白天看的是《红楼梦》,晚上做梦是“红楼”。同事们先是摇头,继而发笑,后来便也习以为常了。传说他能把《红楼梦》背诵如流的话未免夸张,但能将《红楼梦》成段成段地背下来也是实情。古人云: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而今人又说兴趣乃成功的阶梯。正是他对《红楼梦》的痴迷,才为他后来补《红楼梦》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两年后,张之以优异成绩插入开封后期师范三年级,如饥似渴地吮吸着知识的琼浆。后师毕业后,他仍回安阳教书。4年后的年,安阳地下党介绍他到太行山区的林县革命老区支教,他二话没说,便带着年轻的妻子去了林县,这一去就是15年。先是小学,后是中学,尤其在那贫瘠的山区熬过了三年困难时期,其艰辛可想而知。休假日他游遍了林虑山麓的山山水水。他曾以山地的甘薯为食,用山地的酸菜下饭,头上裹一块白毛巾,袄儿外面系一条布腰带,三尺长的木棍挑一肩行李,步行数十里开会去。这个高高大大的汉子、地地道道的安阳城里人被他的同事们昵称为“半个林县人”;他也曾埋头教学业务,渴望把语文教学搞成科学,做了十来年的教研组长,记了二十巨册“教研日志”;他也像普罗米修斯一样,在孩子们荒芜的心田里撒播知识的火种,看着孩子们那一张张绽开的笑脸,清苦的日子便有了一份乐趣。但他终究忘不掉《红楼梦》,多少个夜晚,他沐浴在山村的清风明月下,苦苦地思索着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主旨。是绝望地悲叹拿显赫富贵家族的败落?是写宝黛“一个妄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那刻骨铭心的爱情悲剧?抑或是写他自己那大起大落的人生变故?随着年龄的递增,张之越来越深切地体味出《红楼梦》的前八十回与高鹗的后四十回味道不同,品读前八十回便兴致盎然,翻看后四十回时索然无味。依前八十回的暗示、伏笔,后面贾府应是大故迭起,彻底败落。然而后四十回中却并非如此。直到后来他涉猎到红学方面的论著,方知后四十回高鹗高违背曹著的原意,不单是文学造诣不能与前八十回相比,且与前八十回意旨相悖。明白了这些,张之禁不住掩卷长叹,并深为曹氏鸣不平。
从此他像有了块心病,他想的是有哪位红学家站出来将《红楼梦》后三十回补出来,以彰显曹氏的原意。然而几度春秋过去,却没有听到这方面的丝毫信息,他终于慢慢地失望了。在一个明媚的春日里,他突然萌动了一个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的念头:没人去补,我何不试试呢?
这念头无异于痴心妄想,以张之当时的学识、才能,尤其是生活、语言,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差距之大都是无法计量的,单是从这个念头到下定决心便用了四五年时间,决心终于随着对《红楼梦》的深入钻研而逐渐下定了。
紧接而来的是怎样去补。他想,在高续的本子上搞改良不行,那将不胜其改;不抛开高续形成的某些读者心理也不行,因为那是违背曹雪芹原意的;不用红学家们的研究成果那是非常可惜的,全听红学家们的意见也不行,因为红学家们的意见并不一致,而且多有针锋相对之争。所以只能抛开高续,另起炉灶,依据前八十回的伏笔、暗示和脂批的提示按照自己的研究心得,参考古今红学家的意见。这个主意定时他已因母亲年迈多病、缺人侍奉而调回故乡安阳。却不料准备工作刚刚着手,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降临到他的头上。
三
时序推演到那个癫狂的岁月,张之也被揪了出来。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罪状中竟有爱说《红楼梦》和写过旧体诗。一次批斗会上,张之被一伙人打伤了。久治不愈,经医生多次出证,放他回家治病,转为编外人员。一向温顺的妻子心疼地抚摸着他被打伤的腿,眼泪汪汪地求他:“不要再想那补《红楼梦》的事了,咱不能为这个把命搭里头哇!”张之满怀歉疚地对妻子说:“叫你为我受累了,你从来都是明白我这个心的,就甭再劝我了。”妻子劝他不成,反倒被他的倔劲深深感动了。正如那“文王拘而演周易,屈原被逐赋离骚”一样,这场意外的灾难反而促使他最后下了为《红楼梦》作补的决心。在妻子的精心照料下,他逐渐痊愈了。他索性长期“病休”,从年冬开始动笔,并将自己的老宅命名为“慰芹庐”,来以此明志。
为《红楼梦》作补,本来是光明正大,名正言顺的千古伟业,然而在那是非颠倒的年月,却只好借“病休”作幌子,关起门来做他认为该做的事。别人怕受牵连不敢来找他,他也怕连累别人不去找别人。这样,他彻底摆脱了尘世的纷扰,一头扎到曹雪芹的世界里去,反倒有了充裕的创作时间。这也叫“因祸得福”吧!
从此,在古城一条小巷深处的“慰芹庐”中,张之像一个勤劳的农夫,在他的方格田里耕耘,昼夜不息。妻子是位小学教师,工作之余成了他最得力的助手,为他做饭,为他洗衣;为他忧愁,为他欢喜。那是多么默契的配合啊!每当他感觉口渴时,便有一杯开水递到他手,每当他感觉饿时,热腾腾的饭菜便端到面前……此时此刻,两人相视一笑,一切疲劳、辛苦便烟消云散了。
四
补书不易,补《红楼梦》更难。最令人头疼的是不熟悉当时的生活,只能借助于文献。上图书馆便成了他唯一的外出之地。也是天随人愿,一天,恰巧有位朋友拿一份墓志铭拓片来请他断句,说起市图书馆正找人帮忙整理藏书。张之便揽下了这个差事。他分文报酬不取,到图书馆帮了4个月的忙。人熟了,看书查资料就方便多了。一个市级的图书馆能有多少藏书?免不得将他那每月50来元的病休工资作为北上京都、南下省城的路费,啃干粮、喝开水去查资料。
张之大量阅读乾隆以前的小说、史料,兼蓄并收,广征博采,涉及到文物、绘画、园林、建筑、礼仪、风俗、科举制度以及哲学、宗教、迷信等各个领域。他信奉“勤能补拙”的古训,凡认为有点价值,他便摘抄下来。为了节省开支,他别出心裁地将稿纸一条条裁开当资料卡片。
“贾府抄没”是后三十回中的关键一章,仅仅为这一件事,张之通阅了《大清律例》,了解清代办案的常规以及专业用语,参照相应的律令案例,方才拟写出来。
张之兴趣广泛,知识渊博,尤其致力于家乡的历史、地理和文物。曾在报刊发表过《安阳考释》《殷都何时成为废墟》《邺之初筑是否在古邺城处》等学术论文。这在他的《红楼梦新补》中有迹可寻。一百零四回中贾兰、贾菌南下金陵应试后去叩见王夫人,王夫人代贾政送给贾菌的宝砚上镌有“建安二十五年”字样,贾菌喜道:“是邺瓦呢!”王夫人笑道:“傻孩子,你不见那端石所琢么,那几个字信不得,如今世上哪儿找真邺瓦去,据你爷爷说,虽是仿汉,仿到这般模样也便难为他了……”据张之介绍,不要说真正的邺瓦了,便是北齐的邺宫瓦早在宋朝便少见了。王安石就指出过当时传世的所谓邺瓦,已经“出今手”而“欺后人”了。
张之自称为曹氏补书,不敢掺杂个人的东西,模仿曹氏笔意,不敢追求“创新”。不过据笔者读《红楼梦新补》的感觉,作品中还是有作者模糊的影子。第一百零五回,描写王日宣的教书生活,难道没有他当年在林虑山中教书时的生活情景么?写西山的奇伟险峻风光,难道没有他涉水登山的往事么?他自己也承认,第一百零七回里的“噎酸斎”,如果没有在山区吃酸菜的经历,是很难写出来的。
补《红楼梦》而不懂诗,那将是不可想象的。早在接触《红楼梦》之前,张之自幼就学诗于陈凯吾先生,后又获河师大教授华钟彦先生(与赵朴初先生齐名)的悉心指导。根基不错,只是精力和时间为补《红楼梦》的事业所夺,又自以为缺乏诗人气质而自卑。《新补》中的诗作除结尾一首七律录自脂批外,皆请华钟彦先生润色方才敲定。华先生又代贾宝玉写了三首加入书中。这样张之才略觉放心。第八十六回宝琴纵谈山水,黛玉听后因思念家乡填一组《浣溪沙》,竟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写就。那是一个下雨天,张之骑了自行车回家,不料被一个农村姑娘的车子撞倒了,摔伤了,膝盖近处,血流不止,在病床上一躺就是20多天,不能写作。这20多天,他研究了《纳兰词》,他想,那纳兰性德与曹雪芹无论时代、家世、文化素养都颇相近,从《纳兰词》中汲取营养,获得灵感,替黛玉填词方较妥当。等他能坐在桌前执笔时,代黛玉填的四首《浣溪沙》也就完成了。
在写作的漫长岁月中,张之为模仿曹雪芹的语言艺术,从动笔之日起,他就不看报纸,不读当代文学作品,尽可能与现代汉语隔绝,即使来往通信,也用文言。他每天心醉神迷地畅游在大清王朝的贵族府邸中,从冬到夏,从春到秋,几度春风来,几度秋月升,他在方格田里播种他的心愿,耕耘他的理想,眼看着绿色的希望变成金色的收获,他为之陶醉了。
年夏秋之交,张之呕心沥血,惨淡经营的《红楼梦新补》已大改三遍,正要做第四次大改时,他看到一本杂志上报道有位红学家正在为替曹雪芹补书而练笔。他想,早知有此,我又何必做这孺子扛鼎的工作!于是他把书稿全部收拾起来,一股脑儿锁进了抽屉。
五
年春天,华钟彦教授来安阳讲学。张之去宾馆看望老师,谈话间向老师坦露了这几年补《红楼梦》而又决定终止的事。华教授鼓励他说:“红学专家可以续写《红楼梦》,你也可以嘛,多一种版本不是件大好事吗?在学术上就应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你把写出来的抄几回让我看看。”张之连夜抄了两回送去。华教授看后高兴地说:“立意新,语言也不错。要好好修改,送出版社,好让大家提意见。有困难给我写信。”老师的热情鼓励,使张之备受鼓舞。于是,搁置了近半年的补“红”工作又开始了。
年春天,张之意外地收到上海《解放日报》副刊编辑陈诏先生的来信,言称从上海红学家徐恭时处看到了《红楼梦新补》三十回回目,希望能看到作品的内容,便是一两回也可。原来,两年前华教授来安阳讲学回去,便将张之补《红楼梦》一事传开了,这中间又绕了好多弯子,传到上海徐恭时先生耳朵里,徐又通过河南大学的李教授介绍要去了张之《新补》回目。但张之当时并不知情,只是抄了两回给陈诏寄去。陈诏看过后便写了多字的介绍文章,于年10月20日在全国影响较大的《文汇报》上发表。
一石激起浪千层。张之写《红楼梦新补》的消息立即引起社会各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