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简书作者:媚眼观史
萧红《苦杯》诗手迹
“经过留著根的麦地时,她像微点的爬虫在那里。阳光比正午钝了些,虫鸣渐多了;渐飞渐多了!”“她的头发恰像田上成熟的玉米缨穗,红色并且蔫卷。”这是萧红笔下的麻面婆和老王婆,她们以爬虫的姿态、植物的灵魂,辛苦恣睢地爬行在人生的生死场临界地带。
这些文字,如秋露,一次次打湿我的心。
初读萧红的《小城三月》,颇不耐烦,笔调絮叨,对景物及生活细节不遗余力的描摹与铺陈,无疑挑战了打小便受正规小说理论教养的我的忍耐极限。对萧红的盛名未免有”其实难副”的疑惑,头脑打着问号一路读下去,问号全变成惊叹号,萧红敏捷的才思如一张网将所有的疑虑一网打尽,惟化作小羊羔,怀着欣悦与感恩的心,低头俯首,啃嚼着她文字里的营养。
《生死场》有一股北国特有的千里冰封的寒气自字里行间氤氲而出,攫住你的身,将你冻成冰箱里的一尾鱼,而灵魂兀自脱窍而去,穿越时空,抵达旧中国那个最东最北的偏远小镇,与个中人物共悲喜。麻面婆等愚妇的命运,如虬枝上滋生的藤蔓纠结在你的心头,让你几欲窒息;而这些文字,明明又是轻盈如高天的云,明艳如秋后的红高梁。
这就是萧红文字的魅力。
萧红的文字有股巨大的磁场。冰心的文字里,总洋溢着人间四月天的暖气;张爱玲的文字,凛然有冬的杀气;萧红,永远是春寒料峭的乍暖还寒。萧红不吝笔力地铺展她所熟悉的人事物景,为我们定格了旧中国东北一隅,奇寒天气,冷硬的,薄寒的人性,让你震悚,惊惧,而又警醒。
五四以来,真正意义上的原生态写作,唯萧红。
《生死场》劈头而来的是一只山羊。将动物人格化,将人物化,萧红驾轻就熟而又恣肆飞扬,带着不动声色的残酷。萧红的世界,鸡犬牛羊,蚊蝇蜂蝶,草堆柴垛,无不满蕴生活的况味。在文学的笔调下,纵然牛粪也清新,这种特有的牛粪味儿,在俄罗斯现实主义文学里浸淫过的人想必似曾相识。罗圈腿、二里半、麻面婆……被萧红艺术真实化的残伤世界,如此揪心扯肺感天动地,大地在阵痛,人性在呻吟与立正。
萧红,是近代文学史上一红色的符号。这个符号,上承鲁迅,下接萧军——在我的意识里,二萧不在一水准线,从狭义的文学审美意义上说。
与其说鲁迅是萧红的恩师,莫如说,他是萧红的伯乐。在时人对“萧红体”颇不以为然时,鲁迅精当地归之为“越轨的笔致”。“越轨”一词的内涵无疑是多元化的。
其一,萧红一笔纤纤,超越了小说的范囿,将小说散文化,萧红代表作《呼兰河传》便为时人诟病“不像严格意义上的小说”,关于这点,茅盾站在现代文学史的高度,给予公允的评价:“要点……而在它于这‘不像’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说更为诱人些的东西,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茅盾将读者视线与思维牵向了萧红的文字场,那才是萧红作品永久的魅力。在萧红的文字面前,狭义的小说理论是那么苍白,固守所谓严格意义小说创作的人,又是多么失意。
其二,这种越轨,还体现在萧红运笔的细腻大胆上,试看《生死场》上一段文字,“姑娘仍和小鸡一般,被野兽压在那里。男人著了疯了!他的大手敌意一般地捉紧另一块肉体,想要吞食那块肉体,想要破坏那块热的肉。尽量的充涨了血管,仿佛他是在一条白的死尸上面跳动,女人赤白的圆形的腿子,不能盘结住他。於是一切音响从两个贪婪著的怪物身上创造出来。”“发育完强的青年的汉子,带著姑娘,像猎犬带著捕捉物似的,又走下高梁地去。他手是在姑娘的衣裳下面展开著走。”原始的情欲,兽性的生命力,原生态的男女,越轨的笔致后面,是女性作者对于人性的深刻洞察。
萧红雕像
萧红是女性的,又是博大的,萧红的意境是纤柔的,又是粗犷的。有一种凄怆,细细碎碎,却超越时空,到无穷大。评论家胡风看了《生死场》,从“女性的纤细”中,看到了“非女性的雄迈的胸境”。
支撑萧红“非女性的雄迈”的,是萧红对人性,尤其是对女人命运的深切体恤与悲悯。萧红曾经的情感沧海,她的一次次情劫,都已成了沧海桑田……
萧红多次喟叹女性天空的逼仄,羽翼的软薄,累赘的笨重。但她毕竟振起文学和情感的双翅,在灰暗的天空中,以婴童的天真与赤诚奋力搏翔,飞出了一道独特风景线。有着硬厚羽翼的须眉又如何!
萧红文字的前瞻性,可能让同时代人接受不了。萧军承认萧红的文学才华,但他会时不时来点打击,有一次,她躺在床上休息,萧军他们以为她睡着了,议论道:“她的散文有什么好呢?”“结构也并不坚实。”她为这背后的轻薄而伤心,竟然离家出走。端木也曾对萧红《回忆鲁迅先生》的文章大砸口水砖。但,鄙视她的端木与萧军皆无多少力作,三十一岁早逝的萧红作品越来越受世人瞩目。他们,其实没有资格和权利对她指手画脚。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萧军、端木蕻良和萧红本不在同一水平线,尽管当初他们在同一起跑线。他们,远不如她。他们在蔑视她时已被她超越。他们须仰视她。
呼兰西岗公园
“菜圃上寂寞的大红的西红柿,红著了。小姑娘们摘取著柿子,大红大红的柿子,盛满她们的筐篮;也有的在拔青萝卜、红萝卜。”萧红的文字,经历时光的沉淀,愈加红,这种红,是寂寞红。萧红的文字,是吃着青草挤出的乳汁,原汁原味,滋养着一大批女性作者。越来越多的女性作者,受着萧红文字场的感召,在萧红的文字林里,摘取着柿子,或拔萝卜,盛满篮。读萧红,是文学上的自觉回归。萧红的红,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红。
媚眼观史:简书作者中国作协会员。著有《惊鸿伤影》《蛾眉宛转》《纳兰容若词传》《张兆和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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