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话就长了,辛亥那年,宣统皇帝颁了“退位诏书”。我自巴黎回京,恭亲王遣人相请,好像是要卖掉一批画,为振兴皇室筹措经费;同时还要自巴黎买一件什么东西做礼物。按说他贵为亲王,哪里用得到我来做,但是事关避嫌和机密,他还是听了幕僚的建议,请我过来,我有能力做,但又是圈外人,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了。那是与恭亲王第一次相会,时间很短,事情说清了,不等主人端茶,我就起身告辞了。几天后,事情有了眉目,还有需要请示的,就与其相约再会。很快消息传回来,邀约次日上午在恭王府翠锦园相见,那天我早去了半个时辰,门上早有护卫等着,见我一到就把我延入后花园,园内有个漂亮的蝠池,池北是面阔五间,前出三间卷棚顶抱厦的安善堂。季节已进初春,天气乍暖还寒,但这里却是春色宜人,仔细听还能听到含蓄从容、音韵悠长的琴声,一曲《平沙落雁》好像让人看到了气爽天高、水远沙明的图画,把抚琴人的安宁闲适也传达给听到的人。忽然走廊的尽头传来说话声,老远就听到亲王的大声招呼,见我在倾心听琴,于是吩咐引我到湖心亭相见,亲王也转身折向湖心亭。我们走到离亭不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不想去打搅抚琴人的雅兴。湖心亭很大,亭的的一角垂着簾,琴声就是从簾后传出来的。一曲奏罢,我们方欲现身,不料琴声又起,且边弹边唱,声音干净甜美,送得很远,音调虽然不高,却吐字清晰,行腔圆润,可见功力。一曲琴歌《江城子》唱得让人回肠荡气,不能忘怀:朝来听雨晚听风,數残红、泣残红,试问今宵好梦与谁同。望极天涯芳訊杳,何处是紫金峰。画栏朱阁月明中,醒倥偬、認朦胧,蝶乱蜂忙依旧恋花丛。忘却芳菲春渐老,心上事託归鸿。恭王告诉我,抚琴人是他堂叔家的老四敏沅格格,自从堂叔被流放,敏沅就被老夫人接到家里来了,敏沅精灵古怪,却又乖巧孝顺,深得老夫人喜欢,到恭府时才四岁,一晃十年过去了。前次我去恭府,格格对我这个穿洋服的人很好奇,听说今天还要到恭府,就和堂兄说,她想看看穿洋装的人有什么本事。一定要堂兄议事完毕之后,带客人到湖心亭来。恭王觉得这个提议对客人太过唐突,但又拗不过她,于是答应她一边在湖心亭垂簾抚琴,一边等我们过去。此次恭王托办的事,办理过程中出奇地顺利,恭王要买的东西已经找到,要出手的几幅画,谈好了一个极好的价钱,只等恭王点头派人交割就好了。恭王听到这个结果,一扫了近一段日子心上的压抑,眉宇间豁然舒展,先吩咐管事按我的要求承办接下来的种种交割手续,再让护卫传膳到园子里来。然后拉着我的手走进湖心亭,敏格格远远见我们过来,便起身请安,垂手站立,静等我们过来。恭王和敏格格说,这就是端木老爷,要请教什么尽管说。只见敏格格上下打量我这身洋装,可能是觉得有些失礼,于是又请了安,才开了口,莺声燕语地说了一番话,无非是想请教古琴、诗词之类的话。敏格格讲话,毫不做作,大方得体,与她十五岁的年龄很不相称。敏格格刚刚到了及笄之年,合中身材,面如傅粉,唇若施脂,谈不上艳丽,却也掩不住天生丽质。举动沉稳,礼数周到,怎么看都和“精灵古怪”搭不上边。这倒是好好将了我一军,恭王位极人臣,格格又是老夫人极宠的小辈,想必格格的几位师傅都是一等一的个中翘楚。让我指点,还是免开尊口为好。对于瑶琴诗赋,自问是下了苦功的,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既不要居高临下,也不要对垒两军,捧这个孩子一捧,放些本事出来,让她自己体会,方为上策。主意拿定,便和恭王说,刚才听了格格的琴歌,委婉动人,引人诗兴,已经腹拟了一词,不如先请笔墨,再和絲桐。恭王听说我的这个建议,大感兴趣,马上喊小太监取笔墨。我先一字不落地将格格唱过的《江城子》復盘一次,写了下来。然后换了纸,写了几个字,将刚才脑子里的词句用韵斟酌了一下,便填了两阕《浪淘沙令》,用“春园即事”的副题,将拟就的词句写了出来:其一林园昼初长,落尽霏棠。迎林翠绿染轻霜。雪意暗随生意满,换了春装。浅淡亦何妨?意蕴深长。晨风缕缕送清香。绘事由来钦后素,独立新凉。其二花影澹微茫,浅醉霓裳。不屑轻红舞癫狂。解道天也爱纯素,冰雪凝装。冷玉笑檀郎,蜂信蝶忙。无限穠情付韶光。叵奈韶光留不住,绿满横塘。现在轮到格格惊讶了,她托着墨渖未干的《江城子》,瞪大了眼睛反复看了两遍,居然一字未错。她问恭王,她昨天刚刚写就的歌,我怎么会知道呢?恭王原以为敏沅唱的是旧词,我将它录出,并不以为然。现在听格格一说,也觉得不可思议。恭王伸手将词稿从格格手中接过来,又重读了一遍。我对恭王说,格格认为唱完了,可是歌声始终在我头脑中萦绕,若不是格格唱得出色,我怎么可能写的出来呢?恭王大笑,并不说破,让格格沉浸在遐想中。此时格格又与恭王一起读着我的两阕小令,纷纷点头,赞叹起我的文思来。此时我才注意到,亭中八字型摆了两张琴桌,两张桌的高矮稍有差别,其他方面几乎一模一样。琴桌的形制非常特别,看一眼就很难忘掉。琴桌两侧开着覆瓦孔,便于搬动。几足用板厚逾两寸,上半铲剔板内侧,下半铲剔板外侧,至足底稍稍向外翻转,成卷曲之势。两张桌上各放了一张琴,两张琴式样完全一样。格格走到矮一点的琴桌后坐下,闭眼静心,然后睁大眼看着我,似乎在等我宣布什么。我让格格拣她最有心得的一首曲子起手弹奏,她只管自己弹,至于我什么时候切入,如何为她烘托,插入伴奏间奏全凭感觉,用不着事前商量演练,一曲下来再说。我问格格这样可否,她表示从未这样与人合作过,闻所未闻,但她非常愿意尝试。恭王也觉得简单有趣,极表赞成,自己到另一面茶桌边坐下,边喝茶边等我们抚琴开始。方才诗词考量之对策已经奏效,此时格格又同意了我古琴合奏的建议,那就有把握收全功了。刚才听格格抚琴,别看她年纪小,但技巧纯熟,散音、泛音、按音交代得清清楚楚、丝毫不乱,表达情感与掌握节奏也得心应手,已经可以列班高手,只是尚少阅历,不知“江湖险恶”。不过我相信她有那种“听话听音”的机灵和理解能力。于是我坐到了为我准备的琴桌前,右手在七根弦上划过,听到音阶已按正宫调调好。于是调匀气息,平心静气等格格的琴声响起。《诗经·郑风》曰“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格格也觉得完全意守丹田、静了下来之后,深吸了一口气,起手奏出了第一个音符。完全出乎我的想象,格格选择了《梅花三弄》这个曲子。这是个力量型的曲子,既要能“静如处子”,又要能“动如脱兔”。不应该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喜欢的曲子,但转念一想,恭王说她“既精灵古怪,却又乖巧孝顺”,这个敏格格的确是有两面性格的孩子,实在是不能小觑了,于是我集中全副精力进入了角色。短短的一个“引子”要把“冬季之肃杀与酷寒表现出来”,我只在两个音符上和她同时奏出,然后进入了“一弄”的阶段。“一弄”中主角梅花的出现,我在几个连奏重复出现的间歇中加了两个轻快的小过门。“三弄”时我在中音区的跳跃加上了低音作为烘托。整个曲子弹完,最后一个收尾音消失之后,大家都没有说话,仿佛都沉浸在刚才乐曲带动起来的兴奋中。还是恭王打破了沉寂,他问起格格的感受,是否感觉与平时不同的地方。格格的呼吸还没有完全调匀,就忙不迭地说了一大串话,逗得恭王也笑了起来。格格说,今天她整个弹奏过程舒服极了,仿佛看到了与之前弹奏时完全不同的画面,所以她求王兄一定要请我讲讲到底是为什么。不待恭王开口,我就对格格说,我当然要告诉她其中的缘故,其实她已经弹得很好了,只是今天她将太多的注意力放在了技巧的表现上,相比之下忽略了曲子所要传达的意境。譬如引子,引子在表现寒冬的肃杀之气,除去要保证散音按音的厚重饱满,还要有弹奏的力度“对比”,营造一种隐隐约约、忽隐忽现的氛围,于是远景近景就出现了,会使得意境更加开阔。我在那几个力度不够的音符上与她同时奏出,增强了对比,马上就有了效果。“一弄”时,我插进了两个“小过门”,有意弹得十分轻快,并不打乱她的节奏,只是稍稍带她一下,格格也是冰雪聪明,马上就意识到问题,变“靠弹”为“抹奏”了。到了“三弄”,格格所奏旋律音的反复出现在中音区,我在低音区做一点相应的烘托,使苍劲轻巧并存。同时提醒格格右手的弹奏要圆润有弹性。于是较之前两弄更添一份活泼、乐观的情绪,梅花不为雪屈、傲然挺立的形象不就出来了吗。一场“暗地”考量结束了,恭王和敏格格均极满意,弦外之音尽在不言之中。后来恭王透露给我,教敏格格诗词歌赋的师傅是关赓麟,古琴师傅是杨宗稷,我暗自庆幸,幸亏那次恭王府之会应对得宜,否则真有可能贻笑大方了。前四五年听说敏格格在“南张北溥”的画展上出现过,这几年就不知下落了。这两张琴桌在承德“现身”一定和敏格格有关,我想不出还有其他的可能。端木一口气讲完了这个长长的故事。节选自《瓦垄寨的风灯》张启祯与端木弘(朱杰)
编辑:周晓辉
张启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