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贺复旦大学建校周年甫跃辉剧本三

三千夜(上部)

甫跃辉

刊于《芳草》年第1期

献给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

献给母校复旦大学建校周年

编者按:

值此兄弟院校复旦大学周年校庆之际,我们公共号很荣幸地邀请到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生、上海青年作家甫跃辉,连载作者写于复旦大学周年校庆之际的话剧剧本《三千夜》。“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岁的复旦大学生日快乐!

下部

第一幕

第一场

嘉陵江边,开阔的沙滩上。

浦元舒(坐在石头上)你昨晚睡得好吗?

娄中义(坐在浦元舒对面一块石头上)睡得好。你呢?

浦元舒你做梦了吗?

娄中义做了。你呢?

浦元舒你梦见什么了?

娄中义梦见什么?(踱步)想不起来了。梦里异常清楚,醒来就忘了。你梦见什么了?

浦元舒梦见老家哈尔滨了,哈尔滨在下雪。春天了,哈尔滨还在下雪。很多人从黑洞洞的房屋里钻出来,在积雪的大街上疯跑。雪真大啊,很快,一个个人就跑不动了,他们都变成雪人了,给固定在街上了。我还在跑啊跑,撞到那些雪人,雪人一个个碎了。接着,地上都是血。我一下子给吓醒了,仿佛听到敌机轰炸声。再听听,又什么都听不见。

娄中义你大概是太思念哈尔滨了。

浦元舒你说,我们还能回到哈尔滨么?

娄中义能回去的,一定能!

浦元舒什么时候回去呢?

娄中义也许半年,也许一年,总能回去的。

浦元舒我想爸爸了,想妈妈了,还有奶奶。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奶奶还在后院种草药吗?到上海读书前几天,你到我家找我,我们还帮奶奶一起给草药松土。你还记得么?那天,你指着好多草药问,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奶奶啊,也不嫌你烦!(笑)

娄中义怎么不记得?(出神地)苍术、甘草、苦参、知母、白芍、防风、大蓟、小蓟、百合、益母草、龙胆草、车前子……

浦元舒我常常想起这画面,奶奶拎着个小锄头站在旁边,教我们辨识草药。但我从来没梦到过我家。我总是在哈尔滨的大街上徘徊,寻找,总是找不到那条通往家的小巷。

娄中义你收到过家里来信么?

浦元舒自从我们离开上海,就再也没收到过了。我写过几次信回去,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收到。你说(略停,有种诡异的兴奋)他们会不会都被日本人杀死了?

娄中义不,不,不要这么想。你怎么能这么想?

浦元舒我怎么能不这么想(打着哭腔)?他们忽然就不见了,没声音了!

娄中义他们就在那儿!一时间联系不上罢了。我常常想着,等抗战胜利了,我们一起回哈尔滨,我跟你再到你家去,看看我还记不记得那些草药。或许,院子里又添了别的草药。你奶奶还是那样,拎着一把小锄头,笑眯眯地站在她的草药旁。

浦元舒(摇头)我想不出来,怎么都想不出来!

娄中义还记得吗?我们答应过你爸妈,我们读完书,就回去成婚。

浦元舒(看娄中义一眼)我们还回得去吗?

娄中义当然!你奶奶,你爸妈,还有我爸妈,他们都在瞪着我们回去哪!我爸妈那么喜欢你,巴望着你早点儿做他们的儿媳妇呢!

浦元舒(呆滞的表情)是吗?我们真回得去?

娄中义嘿!你会唱《嘉陵江上》了吗?

浦元舒(摇头)我想不出回家的路了。

娄中义那一天,敌人打到了我的村庄/我便失去了我的田舍,家人和牛羊/如今徘徊在嘉陵江上/我仿佛闻到了故乡泥土的芳香

浦元舒(捂住耳朵)我不敢听这首歌。

﹝沉默。波涛声。汽笛声。

娄中义为什么呢?

浦元舒我不敢想家。我害怕……

﹝沉默。波涛声。汽笛声。

高山(从后台上,笑)你们已经开始排练了?

娄中义高山,你怎么才来?我们(略停,看浦元舒)已经先排练了。

高山(狡黠地笑)我要不是晚点儿来,怎么能让你们先排练呢?

娄中义(慌乱,岔开话题)你没跟安浩一起来吗?

高山他呀,还要晚一些。他说会给我们带来惊喜。

娄中义什么惊喜?

高山惊喜嘛,当然是不能提前告诉人咯。(打量浦元舒)诶?你们不是在排练吗?浦元舒,你怎么哭了?

浦元舒(慌忙擦眼泪)我哭了吗?不,我没哭,这江风……

高山我看到你擦眼泪了!(回头看娄中义)娄中义,你刚才干什么了?!

娄中义我?我能做什么!浦元舒(略停)她(略停)她是想家了!

浦元舒(站起,摆手)不,高山,我没哭,我也没想家。

娄中义你刚才还跟我说……

浦元舒娄中义!我什么都没说,不!

﹝沉默。波涛声。汽笛声。

高山(失神地)想家?

浦元舒高山?我们排练吧?

高山(失神地)想家有什么不能说的呢?谁不想家?我总在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南京去。不管我爸我妈还在不在,那也是我的家。是我的家,我就要回去!

娄中义高山说的对,所以才有那么多人在唱这首歌,所以我们才要排练这部话剧。哎呀,可我们这么几个人,怎么排这部戏呢?

高山你看,那不是有人来了吗?

安浩(上场,面向观众独白)我说啊,这话剧能救国?你错了!话剧救不了国!那为什么要演话剧呢?话剧就是为了好看,我喜欢话剧,可我去看话剧不是为了救国!我只是找乐子。我爸啊,他只会挣钱,不会找乐子。我要给自己找乐子。这么说,你又要说我不爱国了?你错了!找乐子跟爱国有什么关系?我是要找乐子,要找乐子就不能做日本人的(略停,小声而又鄙夷的)一条狗狗!(哈哈大笑)你们看哪!那么多人嚷嚷着,批评这个,指责那个,成天忧心忡忡的,可他们做了什么呢?他们私底下议论,我们打不过日本人的,我们是要亡国的,不!他们不止议论,他们恨不得想出点儿办法让中国快快亡掉!真高兴哪!大家终于过上亡国奴的生活啦!(挥手)我怎么扯起这些来了?唉,话剧救不了国,那我不会跟他们(回头指指高山等人)排话剧吧?你错了!救国是他们的说法,对我来说,这话剧只跟救国有关!(走近舞台入口,招呼)哎,你快过来啊,快点儿快点儿!

高山安浩,你喊谁呢?

安浩快过来!不用害怕!

﹝季凤鸣穿一身破旧但干净的衣服,怯生生上。高山等人走近

高山这是?安浩,你带个小女孩儿来做什么?

安浩她叫季凤鸣,快满十二岁啦!你们不是说,话剧里缺个本地的孩么?她就是。看看,怎么样,合适吧?

娄中义她有十二岁?(打量季凤鸣)豆芽菜似的,怎么看都才七八岁嘛。

高山小姑娘能演话剧?

浦元舒(蹲下身子,拉着季凤鸣的手)小妹妹,你是做什么的呢?

安浩她的故事可多着呢!你们知道萧红吗?

娄中义怎么不知道,我和浦元舒跟她还是同乡!

浦元舒萧红是你叫的么?你应该叫师母!你不是听过端木蕻良老师的课吗?

安浩总之吧,不管叫什么,萧红……哦,不,师母刚刚写了一篇散文《林小二》,那里面的主人公林小二,就有她的影子。

浦元舒哦?是么?我看过这篇文章。凤鸣是保育院的孤儿?

季凤鸣(点头,又摇头)是……不是……我有工作。

安浩她爸妈在日本人轰炸重庆时过世了。(略停)现在,她在我爸的船上帮忙。我爸不是弄了几条船么,在嘉陵江上拉拉客人和货物。

高山(在季凤鸣前蹲下)凤鸣,你知道吗?我爸妈也……

﹝季凤鸣直直盯着高山

季凤鸣(小声地)我(略停)不会哭。(略停)我会唱歌。

高山你会唱什么歌?

季凤鸣《嘉陵江上》。(略停)安哥哥说,要想跟你们演话剧,就要会唱这首歌。

高山(看看安浩)你为什么想演话剧呢?

季凤鸣因为(略停)你们都离开家乡了,只有我还在家乡。

浦元舒哎呀,小姑娘说得多好!安浩,不是你教的吧?

安浩凤鸣机灵得很!用得着我教?

季凤鸣那我能跟你们演话剧吗?

高山(看看大家)可以,你当然可以!我们这些离开家乡的人,需要一个没离开家乡的人。这样,我们才能找到回家的路啊。

第二场

嘉陵江边,一片开阔地。高山等人正在排戏。

安浩排戏的人还没来?这些人可真够守时的啊!

娄中义嗨,是你太性急,约定的时间可还没到!

安浩你错了!约定的时间只是底线。

娄中义你总有理由。哎,最近又有什么小道消息没?

安浩你们听说上海补习部的事了吗?

娄中义什么事?

安浩邹为仁老师的事儿啊!啊呸!我还喊他老师呢!

高山邹老师怎么了?

安浩你们(略停)真没听说?

娄中义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安浩你们还记得么?当年船就要开了,邹为仁忽然说不走了,要留在上海和日本人周旋。现在,出事儿了!

高山邹老师被日本人抓了?

安浩(大笑)要是被日本人抓走就好了!

高山这是什么话?!

安浩(止住笑)邹为仁,现在是日本人的大红人!

高山啊?怎么回事儿?

安浩邹为仁留在上海,就待在家里,没出去工作。那时候,留在复旦的师生也散了,我们迁到重庆的安顿了,留在上海的复旦师生在李登辉老校长的主持下聚拢了,一些老师们也回来了,就在租借里办学。这些你们都知道。你们不知道的是,邹为仁并未回到复旦任教,他仍然在家里呆着,不时有日本人去他家。久而久之,大家都说他投靠日本人了,不管去哪儿,身边还有日本人保护。

娄中义不可能!邹老师(略停)怎么可能当汉奸?

﹝高山呆立着,口中喃喃自语

安浩铁板钉钉的事儿,你还不信?没看报纸吧?前几天,邹为仁闹出大新闻了!

娄中义什么大新闻?

安浩邹为仁被刺杀了!

高山啊?!邹老师死了?!

安浩他呀,没死!(环顾两人)一个星期前,邹为仁陪同日本人,到一所汉奸学校视察。视察结束要走时,有人从学生队伍里冲出,问他,你是邹先生吗?他才答了一声是,那人抬手就是一枪。学校大乱,那人趁乱跑掉了。

高山(急切地)邹老师怎样了?

安浩邹为仁真是命大!那一枪竟然打中大衣纽扣,他毫发未损!

娄中义竟有这么巧的事!

安浩刺杀事件后,很快,邹为仁就被任命为上海教育督办了。

娄中义你这么以说,我倒是相信了。

高山你们相信邹老师是汉奸?

娄中义我本来不相信。

高山现在相信了?安浩,你相信?

安浩你错了!我不相信,但事实摆在面前,你说我能怎么办?他是不是汉奸,又不是我说信或不信就能改变的。

高山我不相信!我和邹老师接触不少。他到日本读过书,有个日本太太,还有不少日本朋友。但他坚决不会做汉奸。

安浩他现在可是上海教育督办。我们相信不相信,没什么关系了。

高山或许,邹老师是不得已为之。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安浩这样说来,每个做了汉奸的人,都有足够理由。

高山我不是这个意思。或许是邹老师有所顾虑,日本人有什么地方能要挟到他?他是为了顾全大局,才甘愿背负汉奸的骂名。邹老师是爱惜羽毛的人,轻易怎么可能当汉奸呢?

安浩不轻易就能当汉奸?

高山又或者,邹老师当了教育督办,会做一些有益国人的事呢?在沦陷区,中国人做事,总比日本人做事有好处。

娄中义对,这倒是有可能!假如你当了汉奸,能对中国老百姓办些事实,却会被后人唾骂;假如你不当汉奸,会被日本人杀掉,对自己没好处,对普通老百姓也没什么好处,却被后人尊为名族英雄;你是要做汉奸呢,还是做英雄。

安浩怎么?汉奸反倒有理,英雄反倒自私了?

娄中义你怎么老抱着敌意去看人啊?这个世界上,恨哪有那么多,爱才是最多的啊!

安浩(大笑)邹为仁当汉奸还他妈的因为爱?

高山总有很多事,是我们不了解的。看到的,未必是真实的。

娄中义所以我们说什么也是白说。仅凭报纸上的几则报道,就下判断,太草率了。

高山中义说得是。等战事结束了,回到上海,再见到邹老师,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安浩那你们就等着吧!可是,会有那么一天吗?

娄中义会有那一天吗?

高山会的。我相信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第三场

嘉陵江边,一片开阔地。高山等人正在排戏。

娄中义看!他们不是来了吗?(低头看手表)

高山后面跟着的是?

﹝浦元舒拉着季凤鸣上,不时回头看身后的三人,依次是曹禺、端木蕻良和萧红

浦元舒你们议论什么呢?你们看,都谁来了!

高山娄中义安浩(略拘谨)万老师好,端木老师好,师母好。

曹禺听浦同学说,你们已经在排练话剧《嘉陵江上》了?我们都很好奇啊,想过来看看。你们谁能讲讲,这部戏讲述的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高山我们想讲很多故事。(略停)全国那么多人来到重庆,每个人都有很多故事,每个故事都很精彩。重庆本地人,也有很多值得讲述的故事。我听季凤鸣讲重庆人的生活,在这几年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就说一个吧,“下江人”和“上江人”。我们这些长江下游来的,是“下江人”,重庆本地人,是“上江人”。我和很多“下江人”一样,对“下江人”这词反感,觉得“下”是一种侮辱。和季凤鸣聊天,我才知道所谓“上”和“下”,实在没有一点儿傲慢和侮辱。季凤鸣还和我聊很多,说到这几年来,重庆本地人生活改变很多。重庆人没下江人那么多资源,没那么努力,他们本来过着相对闲适的日子。战事一起,那么多人涌进来,时时事事和他们争抢。他们几乎是慌了神,很多人只能给下江人打工。下江人带来的,还有对他们的蔑视,觉得他们不卫生没教养。下江人带来的灾难还不止这些,重庆人说,轰炸和死亡,都是下江人带来的。(略停)但故事太多,我们反倒不知道怎么讲了。

曹禺你说的这些,确实值得我们每一个“下江人”思考。我们总认为给重庆带来发展,带来文化,总认为自己饱经苦难,理应在这一片山水里得到休憩,却未能很好地体察“上江人”承担的痛苦。要写好“上江人”和“下江人”在这个时代的故事,委实不是简易的事。(踱步)有了,你们不也来自五湖四海吗?讲讲你们自己的故事怎么样?讲你们的故事,就是讲了五湖四海的故事。在戏里,你们是这部戏的主角;在戏外,你们也是这部戏的主角。你们不过是把嘉陵江上的生活,搬到嘉陵江边的戏剧舞台上。写剧本就是在写一首诗。现在这个时代,正是一首悲壮的诗。

高山老师说的对,我们为什么不演自己呢?

娄中义戏里就用自己的本名?

安浩嘿,这倒新鲜。

曹禺你们自己演自己,算是本色演出了。(笑)你们不单可以演你们的过去,也可以演你们的未来。把你们来重庆前的遭遇,来重庆的遭遇,你们对当下中国的思考,对未来中国的期待,通通在舞台上展现出来。

高山未来?

娄中义(看浦元舒)未来,我想和浦元舒回到哈尔滨老家。

浦元舒你这未来,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

娄中义这难道不算未来么?

浦元舒你还说!

﹝众人笑。

端木蕻良听说,你们俩都是哈尔滨人?

娄中义是啊,我们俩是一条街的呢,她家在街头,我家在街尾。到复旦上学前,我时常去她家找她,她有时候也回来我家。我们两家人认识好多年了。

浦元舒得了得了,端木老师可没问你那么多!

﹝众人笑。

萧红我们是老乡呢。没准儿啊,我什么时候还到过你们那条街,见过你们。你们离开哈尔滨多少年了?我都不记得自己离开哈尔滨多少年了。至今,我还时常梦见家里的院子。小时候,我感觉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院子,院子里有树,有花,有菜地。都是爷爷种的。爷爷市场在院子里逡巡,我就跟在他身后,看他背着手,手里是一把小锄头。我就摘了狗尾巴草,塞进他拿锄头的手里。(略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去。

浦元舒不知道什么时候……

娄中义等抗战胜利啊!到时我们和师母一起回。

﹝萧红微笑,点头又摇头。

端木蕻良哎,听浦元舒说,你们打算把《嘉陵江上》这首歌搬到话剧里?

高山对啊,是剧里的主题曲。

端木蕻良那真是太好了。你们会唱了吗?

安浩我们一直在琢磨怎么组织故事,一直琢磨不好,时间可都用来排练这首歌了。

端木蕻良(笑)这么说,你们应该唱得很好了。

娄中义端木老师,你们听我们唱一遍吧。

端木蕻良我们洗耳恭听。

﹝高山指挥众人排好队,唱《嘉陵江上》。歌声中,隐约听见空袭警报声。歌声并未停止,反倒越来越大。远远地,听见轰炸声。在歌声与爆炸声中,舞台变暗。

第二幕

第一场

早晨。《文摘》杂志社所在的王家花园。办公室,书柜摆满书,书桌堆满书,书桌前的椅子靠背上搭着一件黑色西服。孙寒冰正对舞台,伏案写着什么,在他前方亮着一盏灯。灯光昏暗,只能照见他眼前一小块地方。

高山孙老师,吴叔叔——不,吴校长让我来喊您呢。

孙寒冰(转过椅子,摘掉宽边眼镜,一边揉眼睛,一边看高山)高山?你怎么来了?

高山您忘了?今天复旦校庆啊。

孙寒冰今天是5月27了?

高山是呀!您真的忘了。您是不是又一宿没睡?你看,您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头发也这么乱糟糟的。(凑近桌子,打开茶杯看,茶杯是空的)您的水都没了,也没倒上!您不渴吗?(转身四处找水壶,找到水壶,晃一晃,发现是空的)水壶也是空的!

孙寒冰(微笑)你就别忙活了。我不渴,(低头看表)还有一点儿时间,我们说说话。

高山(着急)您不休息就罢了,总得喝一口水啊!

孙寒冰(摆摆手)不了,(再次低头看表)时间不多了。(略停)我听说,你们排练了一部话剧?叫什么名字?讲什么故事?给我说说。

高山孙老师也知道了?这是曹禺老师的作业,我们胡乱演的。

孙寒冰这可不能胡乱哟!曹禺是当代戏剧大家,你们跟他学习戏剧,可得认认真真的。

高山是!我就怕我演不好。

孙寒冰你们这么年轻,不管做什么事,只要真的有心去做,没有做不好的。

高山等我们排练好了,请孙老师去看。

孙寒冰这么说,保密?(笑)好,只要我有时间,一定去看。(略停)今年是民国二十九年,复旦三十五岁了。

高山三十五岁了!

孙寒冰复旦迁到重庆,两年半了。

高山两年半了!

孙寒冰我比复旦长两岁,今年三十七岁了。三国东吴名将孙坚,三十七岁过世的;俄国大诗人普希金,三十七岁过世的;荷兰大画家梵高,三十七岁过世的;我孙寒冰,今年也三十七岁了,仍旧苟活于世,却一事无成!

高山老师今日怎么忽然如此感慨?

孙寒冰韶华易逝,春光难留。前阵子,我在嘉陵江边见到一枝粉色的桃花,映在水里,煞是好看。如今想来,怕是绿树成荫子满枝了。(怅然的样子)那么多轰炸,那么多枪弹,不知道它,有没有机会结出果实?可如今,人都顾不了自己,又有谁能去顾念一枝桃花呢?(略停)高山,听说,你爸妈都……

高山(打断孙寒冰的话)不,他们都好好的。

﹝沉默。隐隐听见空袭警报

孙寒冰日本人的飞机又来了,不知道哪儿又要遭殃了。你害怕吗?

高山害怕?

孙寒冰害怕日本人,害怕轰炸,害怕枪弹,害怕死。

高山不,我不害怕。老师,您害怕吗?

孙寒冰我?不,我不害怕。(略停)有时候,我有有点儿害怕。不是怕死,就是怕看不到结果。只有花开,没有结果。

高山老师担心抗战失败?

孙寒冰不,我从来不担心这点。抗战不可能失败。我只是怕看不到这一天。

高山怎么会呢?虽然两个月前,汪精卫在南京成立伪政权。但就在今年初,国军发布消息说,抗战以来,日军死伤近一百五十万。日本人拖不了多久的。

孙寒冰我就怕时间不多了。(低头看表,笑)时间真是不多了!我们快走吧,不然赶不上庆典了。(忙收拾东西,拿外衣,又折回头拿桌上的文件,朝高山扬一扬)这可是我花费好多个钟点写的演讲稿,可不能忘记带了。

高山老师,还没恭喜您,今天就认复旦副校长。

孙寒冰(笑)这可是苦差事哟!复旦百废待兴,我当上副校长这“官儿”,肩头的担子就更加重了。(匆忙间又回头拿了眼镜)

高山老师,我帮您拎包。

﹝急促的警报声,紧接着是巨大的爆炸声。

孙寒冰不好!日本人的飞机又来了!

高山老师,我们躲躲吧?

孙寒冰(抬头看看天,有几架敌机掠过)不,我们赶紧跑吧!(往前跑,伴随着飞机轰鸣声,巨大的爆炸声。回头,喊高山)高山!快!时间不多了!高山!

高山老师,您等等我。

﹝巨大的飞机轰鸣声,爆炸声,惊叫声。灰尘漫天,许久,渐渐散去

(声嘶力竭地)老师!老师!老师!

﹝突然安静下来。听到钟表的滴滴答答声

(在孙寒冰面前蹲下,凝视孙熟睡般的面孔,稍许,站起,围着尸体走,喃喃自语)时间不多了。时间不多了。时间,不多了!

第二场

中午。山间。一块墓碑孤零零地立着。吴南轩上,气喘吁吁,左手臂上搭着外衣,右手握着一束花。站定,喘息,四处眺望。

吴南轩真是个好地方啊!山好,水好,还有这么些树啊草啊,春天发芽开花,夏天枝叶稠密,秋天黄了叶子,冬天呢,又有新的蓓蕾。一年四季,都不会寂寞。寒冰兄,你在这儿落脚,算是享福了。

﹝抬眼看天,举起花遮挡阳光,把外衣放在一块石头上。走到墓碑前,发现一束枯萎的花,把自己的花放在旁边,清理墓周的杂草,凝视墓碑良久。

寒冰兄,你这么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你知道么?多少人痛彻心肺。那一天,和你一起走的,还有复旦六位同学。你们啊!怎么就这么心急呢?你们看不见,那么多同学为你们流泪,他们采来鲜花,放置在你们身边,为你们守灵,祈祷,怎么都不肯离去。有什么用呢?你们终究是离开了。复旦三十五校庆,本是大喜的日子,却成了复旦抚不平的伤痛。

﹝抬眼看天,良久,悄然抹掉眼角的泪水。

寒冰兄,你知道么?报纸上怎么说你的?说你是“文化界战士,青年的导师”,说你的离去,“是中国文化界的大损失”,说你“精神永生”。郭沫若先生,还为你写了一首诗,“战时文摘传,大笔信如椽;磊落如肝胆,鼓吹动天地;成仁何所怨,遗留正无边;黄桷春风至,桃花正灿然。”(略停)好一句“桃花正灿然”啊,这不就是你说的嘉陵江边的那一树桃花么?

﹝远眺嘉陵江。良久。

高山告诉我,那天,你反复说,时间不多了。是啊,时间不多了。复旦也得加快步子。在你离开的这些日子,复旦再次向教部呈请改为国立,总算定下来了。复旦国立之日,就是我就任复旦校长之时。(自嘲似的笑)你一定好奇,李登辉老校长是怎么同意的吧?(笑)哈,李老校长并未同意。多年以后,我一直谋求复旦国立,李登辉老校长始终不同意,我们讨论过这事儿。国立不成,改为由教部拨给补助费,沪校每年也得两万补助。但这点儿补助,仍旧难以让复旦支撑下去。我们不国立,有什么办法呢?

﹝蹲下身子,抚摸墓碑。

寒冰兄,你说,李老校长会怪我么?对李老校长,是真是敬佩之至。远的不说了,就说上海沦陷后吧。为了不让留沪的复旦同学失散,退休的李老校长毅然担起重任,在租界里找到房子,把复旦的同学和老师们聚拢来。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占领了上海租界,李老校长提出,不向敌伪注册,不受敌伪津贴,不受敌伪干涉,复旦不教日文,不说日语,这是何等的民族气节!我不敬佩都不行哪!寒冰兄啊,你说说,李老校长如此不赞成国立,如今复旦还是国立了,他会怪我么?(略停)你说,我费尽心力促成复旦国立,真像某些人说的那样,是我为了当校长,为了向国民政府效忠么?!你说,我吴南轩,是这样的人么?(略停)谁又能理解我呢?历史能么?

﹝山风吹过。日头西斜。孙寒冰朝太阳看看,低下头,杵着墓碑站起。

寒冰兄,和你说说话,我这心里头啊,舒坦多了。学校事多,我要走了。你好好待着,我有空了会再来看你的。你听不见了,看不见了,但我想,我做的这些事,你是能理解的。(转身下,喃喃自语)我说的对吗?你能理解的。时间不多了。你能理解的。你能理解吗?

第三幕

第一场

黄昏。嘉陵江边。

浦元舒我还是想不通。凭什么啊?怎么就不能公演?!

娄中义消息确定吗?

高山千真万确。

浦元舒怎么会这样?太不讲道理了!

安浩哈哈,讲道理的,那还叫政府?

浦元舒我们偏要演,看能把我们怎么样!

娄中义对!排练这么久,说不让演就不让演了,那算什么?我就不明白了,他们怕什么?这戏里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我们几个学生的故事吗?我们说抗战不力,说物价飞涨,说名不聊生,说政府官员吃香喝辣,说美国大兵一面帮我们打战,一面也在重庆城里欺负老百姓……我们说这些,句句是实,件件是真,没有不是我们亲耳所听亲眼所见的。能让这些事发生,怎么就不能让人把这些事儿说出来?!我想不通!高山,你想得通吗?

高山(注视娄中义)想不通,也想得通。

娄中义这话什么意思?

安浩高山说话是越来越玄乎了啊!怎么听着,跟政府差不多了?

高山我就知道,我说了,你们会笑话我。

安浩嘿,这么说,你小子是真投靠政府了?什么时候的事儿啊?也不通知我们一声,好让我们也一起沾沾光啊!

浦元舒安浩,你别这么说高山。高山那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高山,你说说,想不通是为什么,想得通又是为了什么。

安浩好,让他说!可别忘了,排练这部戏,最早可是他的主意!他要是说不出个道道来,别怪我们大家兄弟翻脸不认人!

娄中义高山,我一直信任你。我们年纪虽差不多,但我一直把你当做大哥,当做向导。有什么事儿不明白了,就想着问问你,让你给拿拿主意。你倒是说啊!

高山(抬起头来)想不通,和你们的原因是一样的。想得通,是因为(略停)在这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候,实干总比空谈好。我们指出的这些问题,固然是问题。但看到这些问题的,不止我们。政府也看到了。政府肯定也在想办法解决。我们要给政府一点儿时间。我们的政府不容易,替政府办事的人也不容易。

安浩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替政府着想了?

高山你们别忘了,我爸爸就是国军。

安浩哈,原来如此啊!这叫什么?龙游龙路,蛇有蛇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爸是国军,你也是国军?

高山(盯着安浩)是!

安浩(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好!好!高山,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想不到今天才第一次认清你的真面目。人心隔肚皮,果然不错!

浦元舒(挥手打断安浩)安浩,你不吵架,好好说话,不行么?

安浩是我要吵架么?你怎么事事偏向他?那你问问他,他究竟怎么回事儿。我洗耳恭听。听不下去了,咱们就散伙!

浦元舒高山,你这是怎么了?你倒是说啊。你是不是知道你爸爸的消息了?

高山不,什么消息都没有。他死了。

浦元舒高山!你怎么这么说你爸爸呢?

高山爸爸死了。妈妈也死了!(略停)我一直不敢面对这件事,如今,再也逃不过去了。我爸爸的一位战友到重庆养伤,痊愈后,听说我还在复旦,辗转找到我。

浦元舒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山昨天。就在昨天。

浦元舒高山,我们不知道。

高山冯叔叔告诉我,三年前,爸爸率军阻击日军,浴血奋战。两天后,日军增兵一万余人,把爸爸的部队围在中间。爸爸率部转战到十多公里外的一座山头。只一个下午,日军就逼近了,此时,爸爸的部队已伤亡殆尽。爸爸身上中了两抢,让然振臂高呼,“杀敌!”又一颗子弹洞穿他的前胸,他仍和左右说,要努力杀敌。可是来不及了,日军冲到面前了,刺刀朝爸爸刺过去。爸爸抓住刺刀跃起,可是来不及了。爸爸死了,身负七处重伤。

浦元舒高山!你不要哭。

娄中义高山!你不要哭。

安浩高山,我……

高山我不哭。爸爸没哭,我也不会哭。

﹝一个稚嫩、细弱的声音,隐隐在喊:高山,高山。季凤鸣穿一件红色棉布衬衫上;紧接着,是曹禺、端木蕻良和萧红

季凤鸣(欢快地)高山,高山!你看,谁来了?

第二场

黄昏。嘉陵江边。

高山老师,你们怎么来了?

曹禺来看你们演戏啊!你们不是排好了吗?

高山我们的戏(略停)没法演了。

曹禺你们不想演了?

高山不是我们不想演,是政府不让我们演。

曹禺(笑)这算什么?也值得你们如此垂头丧气?难道你们的老师我,被政府查禁的戏还不够多么?(笑)你们何曾看到我垂头丧气?

浦元舒老师,高山他……

高山(打算浦元舒的话)不,我没垂头丧气。我只是在想,我们演给谁看呢?

曹禺(微笑)演给我们看啊!我们今天就是来看你们演出的。端木,萧红,还有我,都是你们的观众。你们不会嫌这么三个观众太少吧?

高山有老师们做观众,怎么会嫌少?

浦元舒(小声)高山,我们最后一部分还没排练好呢。

娄中义不是说了吗?自由发挥,真实就好。

曹禺(微笑)商量什么呢?那么机密。

安浩老师,您不知道,我们那戏根本没排好!

曹禺什么?

浦元舒你又瞎说!

安浩我的眼睛可睁着呢!(拉曹禺)老师,我跟您说,我们这戏啊,没法演。其实,根本不用政府来禁。那天老师不是建议我们,我们就演自己,演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过去和现在都没问题。问题是,未来怎么演?

曹禺未来怎么就不能演?

安浩未来?我们能有什么未来呢?老师,您知道您的未来是什么吗?端木老师,还有师母,你们又知道你们的未来是什么吗?

萧红我的未来?不,我确实不知道。过一天是一天,成天想着未来,也吃不饱。

端木我不知道我的未来是怎样的,但我可以先设想一个,然后努力去实现。

曹禺不错。虽然未来解决不了现在的温饱问题,但给自己设计一个未来,不是什么坏事。你们不凡就把你们给自己设计的未来在舞台上展示出来。那么,不如现在就让我们看看?

高山现在?

曹禺现在。

﹝曹禺等人往舞台右边退。舞台左边较亮的光里,是高山等五人。高山盘腿坐在江边,眺望江水。舞台背景是嘉陵江。

浦元舒高山,你在这儿做什么?

高山看水。

浦元舒(笑)看水?水有什么好看的?

高山(沉默半晌)你说,这水什么时候能流到南京呢?

浦元舒(小心翼翼地)你又想你爸妈了?

高山不。我不记得他们了。我想不起他们长什么样了。

浦元舒高山,你别这样。

高山(沉默)这长江水,只剩下半江了。

浦元舒半江?

高山我们在上面这一半,下面那一半回不去了。

浦元舒你别再想这些了。你看,安浩他们来了。安浩说,他要来跟我们告别。怎么一下子说要告别呢?他会去哪儿?

安浩(从靠左边的后台上,靠近高山两人时站住,面向舞台)是该告别了。我去哪?不,我哪儿也不去。真正的告别,不是身体离开一个地方,而是心离开一个地方。

高山安浩,你要去哪儿?

娄中义(拉着季凤鸣上)他呀,哪儿也不去!就在我们嘉陵江上!

浦元舒嘉陵江上?

娄中义他说,他要跟他爸爸一起做生意,当船老板!

高山哈哈,你复旦毕业了,要当船老板?

安浩有什么不可以的?我算看透这世道了!国民政府也好,日本人也好;和平也好,打战也好。这世界乱得停不下来了!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谁都说服不了谁!可不管是什么道理,有钱才有理!刚到重庆时,我还小,觉得我爸满身铜臭,现在不觉得了!我不单要跟着他干!还要把他的生意干得更好!

高山(沉思)我本来想反驳你几句,可又觉得,你似乎说得有些道理。

娄中义他还有理了?他这分明就是市侩!安浩,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浦元舒(笑)安浩,那你做老板了,要给凤鸣涨涨工资啊!

季凤鸣(怯生生地)不,我不要。

浦元舒傻丫头,哪有不要涨工资的。

季凤鸣不是……是我不想留在船上做了。

浦元舒那你想去哪儿?

季凤鸣我想去……上海。

浦元舒上海?你怎么想到上海了?我们就是从上海来的,(黯然)如今都回不去了。

娄中义所以,我们先回哈尔滨!

浦元舒你呀,念叨多少年了,就想着哈尔滨。不管这世界再大,你的世界就只有一个哈尔滨大。可哈尔滨是那么容易回去的吗?怕是比上海还要难回吧。(转向高山)哎,高山,要毕业了,你要去哪儿呢?

高山去缅甸。

娄中义什么?缅甸?你要出国?

高山对,去云南,到缅甸。

浦元舒你去那儿做什么?

高山参加远征军啊!打日本人啊!我和冯叔叔说好了,对,就是告诉我爸消息那位叔叔。他答应介绍我加入远征军。

浦元舒你怎么能上战场呢?

高山我怎么就不能上战场?我又没缺胳膊少腿!

浦元舒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上战场太浪费了!

高山谁上战场不浪费?死谁,都是死。

娄中义高山,你真的要去吗?

高山真的要去!(微笑)你们不用担心,其实我也未必能上战场,我去主要是给美国人当翻译。远征军要和美国人一起打日本人。我学这么多年英语,算是派上用场了。

安浩走吧!走吧!你们都走吧!上海,哈尔滨,缅甸!你们往四面八方去!我这个市侩留下,哪儿也不去,就守着嘉陵江,等着你们哪天走累了,再回来!

高山安浩,你真要留在这儿了?

安浩(严肃地)和你要去缅甸一样坚决。(忽然又笑)多少年后,你们还会回来吗?还会记得这儿有一条嘉陵江吗?等你们回来了,还会唱这首《嘉陵江上》吗?

浦元舒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高山娄中义季凤鸣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众人轻声合唱《嘉陵江上》。追光照亮曹禺等人。曹禺等人鼓掌。

曹禺太好了!我都分不清这是你们自己呢,还是在演戏。

萧红凤鸣,你要去上海吗?你看着还是个孩子!

季凤鸣(小声地)姐姐,我已经是大人了。

端木蕻良高山,你要参加远征军是真的吗?

高山当然是真的。

浦元舒你从未跟我们说过。

高山我是在孙老师罹难后决定的。空谈有什么用呢?

浦元舒高山,谢谢你!我上过孙老师很多次课,至今记得他的音容笑貌。可我没有没胆量上战场,不能为他报仇。

安浩高山,你去参加远征军,我对你倒是真服气了!

娄中义(笑)原来你一直不服气?

安浩不是不服气,就是……就是……我不喜欢什么都能讲出很多道理的人!要么去做,讲道理有什么用呢?唉,如今啊,你们都要走了,想要听个人讲道理都没了。

曹禺我们也是来告别的。我要离开重庆一阵。

高山老师要去哪儿?

曹禺我要和朋友去西北,看看祁连山,看看敦煌。那儿有着我们这个民族勇猛的血液。

浦元舒端木老师,您和师母也要走吗?

端木蕻良要走。我们要去香港。

季凤鸣姐姐,你们怎么也要走?

萧红我不是怕死,但我也承认,我没那么坚强。重庆轰炸太多了,我想找个安全清净的地方,写完我正在创作的小说《呼兰河传》。

浦元舒呼兰河,那是我们老家的河!

萧红对,我要为我们老家立传。

季凤鸣姐姐,你们还会回来吗?

萧红谁知到呢?人活着,就像这水上的一片叶子,漂泊无依,身不由己。这几年,我从呼兰河漂到上海,从上海漂到武汉,从武汉漂到重庆,如今,又要从重庆漂去香港。

端木蕻良但不管漂到哪儿,不管我们最后能不能回到家乡,我们都不会忘记重庆这段岁月,不会忘记嘉陵江上。

萧红我多想再听你们唱一遍《嘉陵江上》,转眼间,嘉陵江又像呼兰河一样,成了一条我再也回不去的血脉。

﹝众人再次轻声合唱《嘉陵江上》。

第四幕

第一场

早晨。嘉陵江边。娄中义独自徘徊。

娄中义(自言自语)高山这一走,嘉陵江边的桃花开了几回,谢了几回了?他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捎回来?!怕不是……不,不会!高山聪明机灵,肯定不会有事。莫不是当官了?忘记我们这些同学了?唉,我和元舒就惨了,回不去哈尔滨,只能继续留在学校读书,如今,研究生都要毕业了,再没法留在学校了。我们能去哪儿呢?哈尔冰,回得去吗?听说,美国人帮着打日本人后,日本人节节败退,眼看着鬼子就要滚蛋了!我们就要胜利了!这么说,我和元舒可以回哈尔滨去了?哈尔滨!哈尔滨!哈尔滨!这三个字从嘴里说出来,都有种亲切的感觉。不知道元舒家的小花园怎么样了?到时候,我们就在那小花园里完婚。国家太平了,家也安定了。这么过一辈子,是我最想要的未来。元舒一定会说我没志向吧?可就是有再大的志向,不也是为了好好过日子么?

安浩(急匆匆上)总算找到你了!你还有心情在这儿看风景!

娄中义怎么了你?满头大汗的!

安浩(喘息)出大事了!

娄中义什么大事?日本人又来轰炸了?

安浩不是……比着还大……对你来说,这才是天大的事!

娄中义究竟什么事?说得这么夸张!

安浩浦元舒!

娄中义元舒怎么了?

安浩她出大事了!

娄中义元舒她能出什么大事?她跟我约好中午在这儿碰面,她就快到了。

安浩你真是个呆子!她……她永远不会来了!

娄中义永远不会来了?她……她跟谁走了?

安浩没有谁!她……她在警局!

娄中义啊!

安浩你别激动!你听我说。

娄中义她怎么会在警局?

安浩昨天晚上,你们不是去看电影《民族至上》吗?电影散场后,听说你有事先走了。浦元舒一个人在街上走。谁会想得到呢?他竟然被两个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士兵绑架了,一直拖到附近练兵场的小树林里。她大呼救命,刚好有人经过,就报了警。警察打电话通知中美警宪联络室派人到现场,一个美军士兵被带走了,另一个逃掉了。

娄中义啊!你快说,那两个美军士兵把她怎么了?

安浩我说了,你能不激动吗?

娄中义你快说!

安浩那两个美军士兵……把她侮辱了!

娄中义她在哪个警局?我要去找她!

安浩不,你不能去找她!

娄中义为什么?快告诉我她在哪儿!

安浩(按住娄中义的肩膀)娄中义,你听我说。我跟你一样,也很着急。如果去了有用,我立马就去了。你等我把事情说完,我们再一起去也不迟。

娄中义那你快说,快说!

安浩浦元舒这事,昨晚就有报纸知道了,要登出来。被警察局知道了,局长把报纸总编请去了,通知不得报道这事,还要求他们当场写下保证书。警察局长还打电话给国名党中央通讯社,要求通知全市各报不得报道,但好几家报纸都没答应。《时事新报》的主编说,“中国的土地上,两个美国兵,把一个中国的大学生拖去强奸了!凉血的才不愤怒,奴性的才不反抗!美军必须滚蛋!”说这话的主编是我爸的朋友,我才知道这事儿。

娄中义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快带我去找她!

安浩(大声地)你别激动!听我说完!(冷静地)报纸的消息还没来得及登出,就有各种流言传开了,有的说浦元舒不是大学生,是她勾引美军,并且谈好了价钱;又有的说,她是共产党,故意勾引美军,施行苦肉计。这是共产党要制造学潮,要学生别被利用。

娄中义这都是谁说的!这些人!这些!

安浩谁说的,如今不重要了。

娄中义怎么不重要?元舒被美军侮辱了,还要被这些人渣侮辱!(乞求地)安浩,求求你,快带我去见元舒,你一定知道她在哪儿,也一定有办法带我去。我知道,你一定可以。

安浩不!这次,我不可以。

娄中义你怎么会不可以?你要不可以,你跟我说这一大通做什么?!

安浩中义,对不起。我没法带你去见她了,谁都没法带你去见她了。

娄中义(失神地)你……什么意思?

安浩(打着哭腔)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娄中义你说什么?你说(突然揪住安浩的衣领)你究竟在说什么?你们把浦元舒怎么样了?快说,你们这些吃人的野兽!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安浩中义,你就骂吧!你难过就骂吧!

娄中义我不相信!

安浩浦元舒受不了警察的一遍遍质询,受不了这些流言蜚语,趁警察不注意,她打开窗户,跳进嘉陵江了。这会儿,警察已经在嘉陵江里找了几个小时了。

娄中义我不相信!她一定还活着!谁说跳进江里就一定死呢?

安浩中义,我也希望她还活着。可是……

娄中义我真是愚蠢啊!昨晚,为什么我没送她回宿舍?为什么!

安浩谁会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呢?

娄中义(忽然大笑)这就是胜利,这就是胜利!八年了,日本人终于就要被打跑了,我们就要胜利了!胜利了!胜利!

第二场

孙寒冰墓前。娄中义抱着灵位,呆立在墓碑前。

娄中义(自言自语)孙老师,元舒生前,时常跟我说到您。说您学识渊博,讲课又好,对学生还很亲热。可惜,我一直没听过您的法学课。如今,我就要离开了,带着元舒来和您告别。(苦笑)不过,元舒到那边了,你们应该聊过很多了吧?你们还会讨论法律问题么?元舒那事发生后,复旦和很多学校的学生游行示威,政府都有点儿吓住了,驻华美军本打算把罪犯遣送回国的,在强大压力下,不得不进行了审判,罪犯被降为普通士兵,判处监禁劳役十五年。这也算是对元舒稍微有所交代吧?然而,我真是幼稚啊,想不到的事儿还在后头呢。谁能想到,过不多久,美国海军部长就发表声明,撤销了对罪犯的判决。哈哈,这真是极好的一课!之前我竟然因为判决感到安慰!孙老师,你说,这法律真是为所有人设置的么?

﹝蹲下,把灵位放在墓碑前。

不少人安慰我,说这事儿是个偶然事件,我们不该就此恨了美国人。毕竟,美国人帮我们打过日本人,是友邦。一两个美军士兵干出的事儿,不能记到全体美军头上。美国人是我们的恩人。他们说的对,这些道理我都懂。可道理都懂,我心里还是恨。看到美国大兵嘲笑中国人,我恨;看到美国大兵在饭店吃饭不给钱,我恨;看到美国大兵开着军车和坦克在街上横冲直撞,我更恨。其实,我是恨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怎么就这么弱呢?!

﹝擦拭灵位。

唉,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自己接下来要去哪儿都不知道。是啊,我是来告别的,可是我要去哪儿呢?我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把握,还去忧心国家和民族,真是好笑!

﹝安浩上。身后跟着季凤鸣和高山。

安浩(回头看高山)我就说吧,他肯定在这儿!(走近娄中义)娄中义,你看,谁来了?

娄中义(继续低头擦拭灵位)还能有谁呢?大家都走了!

高山娄中义,是我。

娄中义(停下手,沉默)你是……(回头)高山?高山!你怎么回来了!

高山是我,我回来了!

娄中义(走近高山,上下打量)真的是你,你黑了,也瘦了,但比以前看上去有力量了!(猛然发现高山的右手袖子空荡荡的)你的右手?!

高山(淡然地)没事儿,皮外伤!

娄中义这还皮外伤!

高山战场上嘛,丢掉性命都没什么好说的,何况我这丢一只胳膊的?

娄中义(叹息)回来就好,至少你活着回来了!

高山浦元舒的事儿,我听说了。还没回到重庆,我就听说了。

娄中义你在国外,和美国人一起共事过?他们人怎么样?

高山他们人很好。对中国人很好。战场上,很多美国人阵亡了。

娄中义那位什么偏偏会发生这样的事?

高山你别难过了。命运,有时候是说不清楚的事儿。

娄中义你相信命吗?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你相信命。

高山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信不信命。但在战场上,每次冲出战壕前,我都会默念,我要活着回来,回到嘉陵江边看看你们。我没想到,回来后会是这样的。

安浩中义,你就别盘问高山了,他好不容易回来。

娄中义(勉强笑)是啊,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这次回来,还走吗?

高山不走了。不,是不回战场了。我要去上海。复旦迁到重庆时,全校师生都做好了永久留在重庆的准备,世事难料,如今复旦还是要迁回去。

娄中义是啊,谁会想得到呢。八年啊,三千个黑夜!

高山那么多人受伤了,死了,总算把黎明盼来了!我打算回上海继续在复旦读书,把落下的,都补上。上海离南京也近,我总要回去看看。

季凤鸣我也要去上海!

娄中义小不点儿,你去上海做什么?

季凤鸣我可不是小不点儿了!我考上复旦了,刚拿到的录取通知书!

娄中义哎呀,你说过你要去上海的,果然如愿了!

季凤鸣我还要一直待在上海,陪着高山。(挽住高山的手)

娄中义嘿,这是什么情况?

安浩(笑)这个世界上,恨哪有那么多,爱才是最多的!

娄中义啊,小不点儿真不是小不点儿了!

﹝高山扭头看季凤鸣。

高山我可没说我就一直待在上海啊,再说我一残疾人……

季凤鸣就因为你是残疾人,所以我得跟紧你啊!

高山(微笑,转向娄中义)中义,你呢?你这就要回哈尔滨么?

娄中义我是要带她回去。可我不想马上回去。她生前老笑话我,说我的世界只有哈尔滨那么大,她的世界是要大得多。我想带着她,先到处走走。不是和平了吗?还怕什么?等我陪她把全国走得差不多了,再回哈尔滨吧。

高山和平?谁知到呢?

安浩嗨,你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了!我是打定主意不走了,就留在这儿,守着我的重庆,守着我的嘉陵江,守着我的船!我在船上啊,等你们哪一天累了回来!

尾声

景同序幕。

安爷爷怎么,那女孩儿死了?

季奶奶你就不能想点儿好的?

安爷爷那还能有什么好的?

高爷爷我们都以为她死了。好几位战友也顾不得什么了,跑过去一看,那女孩儿啊,机灵得很,滚到旁边的小水沟里去了。沟里没水,她身上落了好多泥啊草啊的。大家把她从沟里拉上来,她身上几乎什么伤都没有。真是奇迹!女孩儿懵懂地看看我们,又看看自己,很不好意思地说,怎么了?所有人都欢呼了。后来,在战场上,我时常想起这一幕,那女孩儿还有那一树桃花,不知激励了我多少次。生命,总能创造奇迹。

安爷爷老高,你至今对那女孩儿念念不忘啊。

季奶奶我怎么没听你和我说过这事儿!

高爷爷本来忘了。离开战场后,我都不敢去回忆战场上的事儿,也不跟任何人讲战场上的事儿。就当全没发生过。是刚才说起桃花,我才想起这事儿。可我又有些怀疑,她真没死么?(低语)我分明记得,那么多血。那么多血。(略停)我有些想不起来了。(叹息)七十年过去了,桃花都开了七十回,谢了七十回了!

安爷爷不管过多久,有些事是不能忘却的。

季奶奶所以我们要时时回来,看看这些老房子,想想这些老时光。

安爷爷幸好我当初留在重庆,北碚的老校舍啊,早就给拆得精打光了!你们要想回来看看,也没人收留你们呀!

季奶奶你就别再邀功了!可惜啊,他们都回不来了。

安爷爷七十年了,娄中义不知道去哪儿了,一点儿音讯没有。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到哈尔滨。还是,重新回到重庆了?不,他回到重庆的话,不会不来找我啊。

高山或许,他压根就没走呢?

安爷爷压根就没走?

高山浦元舒永远留在嘉陵江里了。她不走。他也不会走。

季奶奶你是说?

高山我不知道。谁又知道呢?

﹝三人扭头眺望江面。

季奶奶(小声地)“那一天,敌人打到了我的村庄,我便失去了我的田舍,家人和牛羊如今徘徊在嘉陵江上……”

高爷爷(扶着桌子,颤巍巍站起,眼望着窗外的嘉陵江)你们知道我在战场上想最多的是什么吗?就是这首歌。若不是端木老师这首歌,没准就回不来了。(哑着嗓子唱)“我仿佛闻到了故乡泥土的芳香,一样的流水,一样的月亮。

安爷爷、季奶奶(一起唱,声音缓慢,忧伤)我已失去了一切欢笑和梦想。江水每夜呜咽地流过,都仿佛流在我的心上……

﹝舞台渐暗。歌声渐渐减弱,涛声越来越大。舞台骤亮,照见空荡荡的舞台,背景是浩荡的嘉陵江。幕落。

年3月11日5:12:52初稿

说明:

本剧史料主要参考《抗战时期复旦大学校史史料选编》(复旦大学出版社,年5月第一版),吴南轩的台词,多摘录自书中收录的《入川后之本校》一文。

作者简介:甫跃辉,年生,云南保山人,现居上海。江苏作协合同制作家。小说见《人民文学》《收获》《十月》《今天》等刊。中短篇小说集《少年游》入选中国作协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另出版长篇小说《刻舟记》、短篇小说集《动物园》、《鱼王》、《安娜的火车》等。先后获得《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人民文学之星奖、十月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高黎贡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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