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寂寂花飘红雨
文/陈典
作者系国科大记者团成员
“窗上洒满着白月的当儿,我愿意关了灯,坐下来沉默一些时候,就在这沉默中,忽然象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
这是年11月19日,萧红在日本疗养期间写给萧军的句子。信中所说的“黄金时代”,究竟指的是那个破旧立新、激扬文字的大时代,还是她难得衣食无忧、品味片刻安稳的心境自况,外人无从得知。然而,只身飘零海外的萧红,当时正面临着爱情的危机、身体的伤病、舆论的微词,以及恩师鲁迅逝世的重重打击,她与她所向往的一切均隔着万水千山。这信笺上的瞬间明媚,有如火柴上的一星光芒,映照出萧红在风雨一生中的天真、纤弱与倔强。
萧红原名张迺莹,年6月1日生在黑龙江省呼兰县的一个地主家庭。萧红本该过上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然而生母在她8岁时去世,继母冷酷,生性铿吝的父亲又是专制而暴躁的家庭掌门人,对她极为淡漠。成为作家之后的萧红对父亲的指责毫不留情:“父亲常常为着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对待仆人,对待自己的儿女,以及对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样的吝啬而疏远,甚至于无情。”
还好有祖父对她疼爱,“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所以我就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祖父不仅对萧红关爱有加,而且他还循循善诱耐心教导萧红读书认字,打开了她通往中国古典诗歌的窗户。晚上睡觉前,或早晨醒来后,祖孙二人并排坐在被窝里,超然物外,尽情地沉醉在那些风花雪月的意境里。不幸的日常生活和甜蜜的邈远想象对立、冲突、激荡,敏感的萧红在这样的环境下磨砺出“早醒而忧郁的灵魂”。
19岁的她因为反抗包办婚姻,跟随自己爱慕的表哥陆振舜私奔去北平。萧红怀着少女一般纯美的心灵憧憬着与陆振舜组成一个温暖幸福的家庭。到北平后,表哥也的确对她照顾颇周,两人感情很好。但陆家断绝了他们的经济来源,顶不住家庭和生活压力的年轻人很快就走到了缘分的尽头。这也是萧红最后一次在家乡停留。
回到家里后,父亲对她严加看守,她的伯父商议把她勒死埋掉,以免再给张家带来祸端。萧红再次选择出逃,上一次是逃婚,这一次是逃命。上一次的出逃激起家人对她的仇恨,这一次的出逃,导致她直接从族谱中被开除。多少年后,萧红在回忆时仍认为:“那样家我是不能回去的,我不愿意受和我站在两个极端父亲的豢养。”
再次出走,萧红一人流落在哈尔滨,饥寒交迫,她向自己包办婚约的对象汪恩申求助。半年后,汪恩申欠下旅馆大笔食宿费,留下已有身孕的萧红,再也没有回来。大腹便便的她被旅店当作人质扣押,在绝望中向报纸写信求救。一群文学青年来探望萧红,其中一位刘鸿霖,也就是后来的“萧军”,他被萧红写的诗句打动:“姑娘呵,春天来了!去年在北平,正是吃着青杏的时候,今年我的命运比青杏还酸?”
萧军对萧红说:“和我在一起,你所有的苦难都将成为过去。”不幸的萧红被一场大洪水解救——她所在的旅馆被淹没,老板和大多数旅客都奔走逃命,萧红趁机逃离了那个旅馆,也摆脱了那笔债务,去往萧军那里开始了一段新的同居生活。自此,她在萧军的指导下,开启了文学生涯,与萧军合为二萧。两人相扶相携,但生活依然艰难。在散文集《商市街》中,萧红不止一次描写这期间饿了便睡、醒了更饿的困窘:“我直直是睡了一个整天,这使我不能再睡。”“屋子虽然小,在我觉得和一个荒凉的广场一样,屋子墙壁离我比天还远,那是说一切不和我发生关系,那是说我的肚子太空了。”
萧红曾说那是一段“没有青春只有贫困”的生活。和萧军在一起后不久,萧军就失去了工作,两人连个住处都找不到,经常是一天只能吃上一顿饭。医院分娩时,都没有能力交上住院费,好在萧军拿着刀子逼着医生帮她生下孩子。可就是那段“没有青春只有贫困”的生活,却成了萧红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极度贫乏的物质生活,阻碍不住他们精神世界的丰盈,这一时期,二萧分别创作出各自的作品:《八月的乡村》和《生死场》。萧军把他们的作品寄给在上海的鲁迅先生,得到鲁迅先生的肯定和好评。
萧红的写作风格在《生死场》已基本奠定。萧红没有经过多少专业训练,但她喜欢阅读,梦里都在写作。那些文字看似寻常不过,却有“春来发几枝”的灵动与天然,可以毫不费力闯进读者心扉最柔软处。鲁迅在《生死场》的序里夸赞道:“北方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力透纸背;女性作家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鲁迅准确的预言道:“她是我们女作家中最有希望的一位,她很可能取丁玲的地位而代之,就像丁玲取代冰心一样。”
文学上初步成功后,二萧的经济生活得到较大的改善。但是他们却中了“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这样逃不脱的魔咒。许多时候,生活中的困境,并不是巫婆设下的陷阱,而是相爱的人,不知道如何表达爱,相爱而又有差异的人不知道如何生活在一起。虽然二人对彼此的人品和才学是相互欣赏的,但性格的不同却带来结合后日常生活的矛盾和烦恼。萧红的多愁善感、细腻自尊,特别依赖于爱,这岂是粗犷尚武的萧军所能完全理解、给予和欣赏的。
年年初,去留的分歧决定了二人的生死别离。萧军要投笔从戎,向往延安,萧红受够了颠沛流离和战乱频仍的日子,希望找到一处平静安全的去处,和萧军稳定地生活、自由地写作。那份可怜的感情终于被无情地打破,年2月,二人分道扬镳,萧红的笔尖在蜡黄的草稿纸上画出了这样一段凄楚的文字:“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长期的无助的牺牲状态中养成的旗杆牺牲的惰性。”
如果说萧军有点“大男子”,那端木蕻良则是个道地的“大男孩”。萧军走后,端木蕻良向萧红索要一根小木棍,得到后格外得意,拿着小棍神气十足地与友人合影。这一孩子气十足的举动,却大大拉近了跟同样天真的萧红之间的距离。年4月,萧红和端木到达武汉,6月,萧红第一次穿上了婚纱。但命运的轮回又给她开了一次玩笑——她又一次在怀着前任孩子的情况下开始一段新的感情生活。
没有谈过恋爱的端木娶了经历过三段感情生活且已怀着别人孩子的萧红。二人结婚后,萧红并未觉得太轻松,生活似乎总是那么不尽如人意,几段不幸的感情和生活经历,让萧红遇见萧军后便成了依赖性很强的小女人,但端木似乎比她更像是个小男人,生活上的琐事大都需要萧红来扛。久而久之,这种平淡琐碎的生活让她难耐其烦。
夫妻琴瑟失调,国家兵荒马乱,二人选择移居香港。战火纷飞中,病榻之上的萧红多了几分孤寂,从而越加思念故乡,只是战争、空间、世俗的阻隔致使她再也回不去了。千百怀想、万般思念,唯有化作笔下的流淌文字,一部旷世奇作就此产生。到了《呼兰河传》,萧红的功力已经登峰造极。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地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
人人都惊讶,作者能将小说写的诗化。七个章节散而不乱的展现着东北小镇上个世纪20年代斑斓的乡村画卷。她用喜乐的笔触描绘了不断给人带来灾难的东二道街上的大泥坑,小城的精神“盛举”——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四月十八娘报庙会;被愚昧习俗迫害致死的小团圆媳妇儿;冯歪嘴子一家的艰辛生活……
萧红用炉火纯青的笔力为读者呈现了一帧帧鲜活的画面,语言朴实却极富灵气。故事外的我们就像一群天真的孩子,全神贯注地倾听一位久经沧桑的老者在冬日暖阳下,宁静祥和地讲述他的一生,或有趣、或心酸、或伤悲,只是他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而我们却始终在流自己的眼泪。
“人生为了什么,才有了这么凄凉的夜”。年1月,萧红病逝于香港,终于熬完了她那艰辛酸涩的一生。在回顾自己的一生时,她悲情地说:“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个女人。”萧红的一生都在追求着爱、温暖、自由和幸福,但却一直得不到命运的青睐,不仅童年充满寂寞荒凉的回忆,成年后在追求情感的路上也屡屡受挫。“短短三十一年的人生过程中,所谓真正的幸福之光,人间之爱,并没照临过她,沐浴过她!”一代才女带着对人间的万般不舍,留下那句:“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尔后,蝴蝶般地飞走,那年她31岁。
萧红这一生,在孤独中独绽一簇红来,那是她的文字,在蓬勃生长。“坟场是死的城郭,没有花香,没有虫鸣,即使有花,即使有虫,那都是唱奏着别离歌,陪伴着说不尽的死者永久的寂寞。”这是萧红《生死场》中的一段描写,而今仿佛就是她死后的写照。
戴望舒拜谒萧红墓,留诗一首:“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到你的头边放一束红山茶,我等待着,长夜漫漫,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走六小时的寂寞,去祭奠一生的孤独,然而这孤独前有一束红色,那是萧红对抗这晦暗命运的血泪。
萧红,中国近现代女作家,“民国四大才女”之一,被誉为“20世纪30年代的文学洛神”。乳名荣华,学名张秀环,后由外祖父改名为张廼莹。笔名萧红、悄吟、玲玲、田娣等。
年,出生于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呼兰区一个地主家庭,幼年丧母。年,结识萧军。年,以悄吟为笔名发表第一篇小说《弃儿》。年,在鲁迅的支持下,发表成名作《生死场》。年,东渡日本,创作散文《孤独的生活》、长篇组诗《砂粒》等。年,与端木蕻良同抵香港,之后发表中篇小说《马伯乐》、长篇小说《呼兰河传》等。年1月22日,因肺结核和恶性气管扩张病逝于香港,年仅31岁。
美编:余欢
校对:余欢
责编:余欢
文章来源于《国科大》杂志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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