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是一条河,就像武汉的长江,外婆家的黄孝河。上海有黄浦江,深圳有深圳湾,北京有后海。人们总是傍水而居,并对流动的水寄托着寂寞、浪漫、欢乐,以及无穷的伴以终生的记忆。
《呼兰河传》是萧红在香港所著,也是她平生最后一本书。茅盾在呼兰河传的序里写道:
“二十多年来,我也颇经历了一些人生的甜酸苦辣,如果有使我愤怒也不是,悲痛也不是,沉甸甸地老压在心上,因而愿意忘却,但又不忍轻易忘却的,莫过于太早的死和寂寞的死。”
萧红的坟墓寂寞地孤立在香港的浅水湾。茅盾也是在她死后才理解她死时是怎样的寂寞。她一辈子都在抗争——逃婚离家,北平求学,孕期被弃,与萧军分离,战火中被端木抛弃,孤身在香港死去。但是她一直没有放弃追求爱与自由,她一直在追寻她想要的东西。可是她却“太早的死”,死时一切都无法补救,只剩下无可言语的“寂寞的悲哀”。
“对于生活曾经寄以美好的希望但又屡次“幻灭”了的人,是寂寞的;对于自己的能力有自信,对于自己的工作也有远大的计划,但是生活的苦酒却又使她颇为悒悒不能振作,而又因此感到苦闷焦躁的人,当然会加倍的寂寞;这样精神上寂寞的人一旦发觉了自己的生命之灯快将熄灭,因而一切都无从“补救”的时候,那她的寂寞的悲哀恐怕不是语言可以形容的。”
茅盾说萧红的死是“太早的死和寂寞的死”,那么,童年呢?
其实我并不觉得萧红的童年寂寞,她的童年之所以寂寞,不在于呼兰河的生活刻板单调,而在她的内心缺少关爱,母亲早亡,与父亲不和,唯一的陪伴只有老祖父。生活到哪儿都是那个样子,关键是陪伴的人。而萧红过早的觉醒,又让她有些鹤立鸡群,不被理解,更添了寂寞。
呼兰河传这本书,是萧红以含泪的微笑追忆这座小城写下的,写的是自己的童年的记忆。她的文笔一如既往的诗性自由,生动鲜活,让人如临其境,如在眼前。
要点不在《呼兰河传》不像是一部严格意义的小说,而在它于这“不像”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说更为“诱人”些的东西: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
呼兰河小城的生活是平淡的,城里有一个大泥坑,下雨天人通行非常危险,有车马猪鸡落在里面被淹死的。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道从坑里拉了多少车马,不知道淹死了多少头猪,不知道要多小心地贴着墙走过去,可是人们从未想过要把坑填掉,一个也没有。人们靠着惯性生活,从未想过改变什么,逆来顺受。
假若有人问他们,人生是为了什么?他们并不会茫然无所对答的,他们会直截了当地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人活着是为吃饭穿衣。”再问他,人死了呢?他们会说:“人死了就完了。
年幼的萧红喜欢看火烧云,因为火烧云变化万千,一会儿变成一匹马,一会儿又是一头羊。可是偏偏呼兰河的生活却是日复一日,刻板单调的。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地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
呼兰河除了这些卑琐平凡的实际生活之外,在精神上,也还有不少的盛举,如: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都是为鬼办的,而不是为人。
跳到半夜时分,要送神归山了,那时候,那鼓打得分外地响,大神也唱得分外地好听;邻居左右,十家二十家的人家都听得到,使人听了起着一种悲凉的情绪,二神嘴里唱:“大仙家回山了,要慢慢地走,要慢慢地行。”
大神说:“我的二仙家,青龙山,白虎山……夜行三千里,乘着风儿不算难……”
这唱着的词调,混合着鼓声,从几十丈远的地方传来,实在是冷森森的,越听就越悲凉。听了这种鼓声,往往终夜而不能眠的人也有。
请神的人家为了治病,可不知那家的病人好了没有?却使邻居街坊感慨兴叹,终夜而不能已的也常常有。
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
跳到了夜静时分,又是送神回山。送神回山的鼓,个个都打得漂亮。
若赶上一个下雨的夜,就特别凄凉,寡妇可以落泪,鳏夫就要起来彷徨。
那鼓声就好像故意招惹那般不幸的人,打得有急有慢,好像一个迷路的人在夜里诉说着他的迷惘,又好像不幸的老人在回想着他幸福的短短的幼年,又好像慈爱的母亲送着她的儿子远行。又好像是生离死别,万分地难舍。
人生为了什么,才有这样凄凉的夜。
似乎下回再有打鼓的连听也不要听了。其实不然,鼓一响就又是上墙头的上墙头,侧着耳朵听的侧着耳朵在听,比西洋人赴音乐会更热心。
这是呼兰河传里对跳大神的描写。这样感情饱满的文字,怎能不让人动容!悲凉的恐怕是萧红吧!听了这鼓声终夜而不能眠的恐怕也是萧红吧!感慨兴叹,终夜不能已的恐怕也是萧红吧!萧红落泪了,在凄凉的雨夜,听着几十丈外传来的鼓声,起来彷徨,反复的喟叹着、吟咏着:“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人生为了什么,才有这样凄凉的夜!”这样几次三番的喟叹,恐怕写的时候也泪如雨下吧!
七月十五日是个鬼节,死了的冤魂怨鬼,不得脱生,缠绵在地狱里边是非常苦的,想脱生,又找不着路。这一天若是每个鬼托着一个河灯,就可得以脱生。大概从阴间到阳间的这一条路,非常之黑,若没有灯是看不见路的。所以放河灯这件事情是件善举。可见活着的正人君子们,对着那些已死的冤魂怨鬼还没有忘记。
……
这灯一下来的时候,金忽忽的,亮通通的,又加上有千万人的观众,这举动实在是不小的。河灯之多,有数不过来的数目,大概是几千百只。两岸上的孩子们,拍手叫绝,跳脚欢迎。大人则都看出了神了,一声不响,陶醉在灯光河色之中。灯光照得河水幽幽地发亮。水上跳跃着天空的月亮。真是人生何世,会有这样好的景况。
一直闹到月亮来到了中天,大昴星,二昴星,三昴星都出齐了的时候,才算渐渐地从繁华的景况,走向了冷静的路去。
河灯从几里路长的上流,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来了,再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去了。在这过程中,有的流到半路就灭了。有的被冲到了岸边,在岸边生了野草的地方就被挂住了。还有每当河灯一流到了下流,就有些孩子拿着竿子去抓它,有些渔船也顺手取了一两只。到后来河灯越来越稀疏了。
再往下流去,就显出荒凉孤寂的样子来了。因为越流越少了。
流到极远处去的,似乎那里的河水也发了黑。而且是流着流着地就少了一个。
河灯从上流过来的时候,虽然路上也有许多落伍的,也有许多淹灭了的,但始终没有觉得河灯是被鬼们托着走了的感觉。
可是当这河灯,从上流的远处流来,人们是满心欢喜的,等流过了自己,也还没有什么,唯独到了最后,那河灯流到了极远的下流去的时候,使看河灯的人们,内心里无由地来了空虚。
“那河灯,到底是要漂到那里去呢?”
多半的人们,看到了这样的景况,就抬起身来离开了河沿回家去了。
于是不但河里冷落,岸上也冷落了起来。
这时再往远处的下流看去,看着,看着,那灯就灭了一个。再看着看着,又灭了一个,还有两个一块灭的。于是就真像被鬼一个一个地托着走了。
打过了三更,河沿上一个人也没有了,河里边一个灯也没有了。
河水是寂静如常的,小风把河水皱着极细的波浪。月光在河水上边并不像在海水上边闪着一片一片的金光,而是月亮落到河底里去了。似乎那渔船上的人,伸手可以把月亮拿到船上来似的。
河的南岸,尽是柳条丛,河的北岸就是呼兰河城。
那看河灯回去的人们,也许都睡着了,不过月亮还是在河上照着。
这是怎样的才情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放河灯,最开始是轰轰烈烈的,人生何世,才有这样的景况!可是当河灯越流越少,越来越稀疏,内心无由地来了空虚。“那河灯,到底要漂到哪里去呢?”萧红心里想的是,我呢?我又会到哪里去呢?她知道,最终一个,一个,一个的河灯都会灭,真被鬼托走了。是啊,人最终不都是这样么。今月曾经照古人,物是人非,小风把河水皱着极细的浪,更显得河水的寂静,月亮照着,河沿上只剩下老祖父和萧红孤单的影子,呆到深夜。
放河灯
古语说:“女子上不了战场。”
其实不对的,这井多么深,平白地你问一个男子,问他这井敢跳不敢跳,怕他也不敢的。而一个年青的女子竟敢了,上战场不一定死,也许回来闹个一官半职的。可是跳井就很难不死,一跳就多半跳死了。
那么节妇坊上为什么没写着赞美女子跳井跳得勇敢的赞词?那是修节妇坊的人故意给删去的。因为修节妇坊的,多半是男人,他家里也有一个女人。他怕是写上了,将来他打他女人的时候,他的女人也去跳井。女人也跳下井,留下来一大群孩子可怎么办?于是一律不写。只写,温文尔雅,孝顺公婆……
我常想,萧红的批判性是与生俱来的吗?一个小孩子,看着戏台子的前前后后居然有如此多的人情冷暖。那些回娘家的姐妹彼此之间的关爱,她看在眼里很温热;那些指腹为婚的悲惨,她看在眼里湿润;那些所谓绅士的道貌岸然,她看在眼里厌弃。戏台子看的不是戏,是家长里短,是人情薄凉。
老爷庙有大泥像十多尊,不知道那个是老爷,都是威风凛凛,气概盖世的样子。……
娘娘庙里比较的清静,泥像也有一些个,以女子为多,多半都没有横眉竖眼,近乎普通人,使人走进了大殿不必害怕。不用说是娘娘了,那自然是很好的温顺的女性。就说女鬼吧,也都不怎样恶,至多也不过披头散发的就完了,也决没有像老爷庙里那般泥像似的,眼睛冒了火,或像老虎似的张着嘴。
不但孩子进了老爷庙有的吓得大哭,就连壮年的男人进去也要肃然起敬,好像说虽然他在壮年,那泥像若走过来和他打打,他也绝打不过那泥像的。
所以在老爷庙上磕头的人,心里比较虔诚,因为那泥像,身子高,力气大。
到了娘娘庙,虽然也磕头,但就总觉得那娘娘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塑泥像的人是男人,他把女人塑得很温顺,似乎对女人很尊敬。他把男人塑得很凶猛,似乎男性很不好。其实不对的,世界上的男人,无论多凶猛,眼睛冒火的似乎还未曾见过。就说西洋人吧,虽然与中国人的眼睛不同,但也不过是蓝瓦瓦地有点类似猫头鹰的眼睛而已,居然间冒了火的也没有。眼睛会冒火的民族,目前的世界还未发现。那么塑泥像的人为什么把他塑成那个样子呢?那就是让你一见生畏,不但磕头,而且要心服。就是磕完了头站起再看着,也绝不会后悔,不会后悔这头是向一个平庸无奇的人白白磕了。至于塑像的人塑起女子来为什么要那么温顺,那就告诉人,温顺的就是老实的,老实的就是好欺侮的,告诉人快来欺侮她们吧。
人若老实了,不但异类要来欺侮,就是同类也不同情。
萧红曾说:“我这辈子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我是女人。”因为她的幼年见惯了太多女性的不幸。而她自己也是不幸的。呼兰河所有的这些盛举,都是为鬼而做的,并非为人而做的。跳大神有鬼,唱大戏是唱给龙王爷看的,七月十五放河灯,是把灯放给鬼,让他顶着个灯去脱生。四月十八也是烧香磕头的祭鬼。至于人去看戏,逛庙,也不过是揩油借光的意思。这是一个封闭的小城。
还好的是,幸而的是,这里有花园和祖父。祖父对小萧红是极尽疼爱的。他陪萧红在花园里玩儿,他教萧红念诗,他烤鸭子给萧红吃。
正在吵吵叫叫的时候,祖父奔到了,祖父说:
“你在干什么?”
我说:
“赶鸭子,鸭子掉井,捞出来好烧吃。”
祖父说:
“不用赶了,爷爷抓个鸭子给你烧吃。”
我不听他的话,我还是追在鸭子的后边跑着。
祖父上前来把我拦住了,抱在怀里,一面给我擦着汗一面说:
“跟爷爷回家,抓个鸭子烧上。”
我想:不掉井的鸭子,抓都抓不住,可怎么能规规矩矩贴起黄泥来让烧呢?于是我从祖父的身上往下挣扎着,喊着:
“我要掉井的!我要掉井的!”
祖父几乎抱不住我了。
祖父讲诗
我看到这里的时候,想起了我的爷爷。我亲生的爷爷在我出生之前已经死了。我见过的爷爷是我爷爷的弟弟。我和他相处的时间也是短暂的,他很快也过世了。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抓泥鳅卖,卖了的钱请我吃小笼包。小笼包是多么香啊,皮多么软,馅儿多么鲜,热腾腾的。爷爷坐在一边,笑呵呵的看着我,胡子一抖一抖的。
萧红说,“我家是荒凉的”,“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家里明明住着很多人,拉磨的,养猪的,漏粉条的,拉马车的老胡家。可是“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因为她看着那些人有着悲凉的人生,他们住在快要倒的房子里。在草屋顶上采或许有毒的蘑菇炖粉条吃。他们日日夜夜打梆子拉磨唱歌。他们一辈子没有希望,没有光明,逆来的,顺受了,顺来的,却是一件也没有。萧红是悲天悯人的啊!
若下雨打雷的时候,他就把灯灭了,他们说雷扑火,怕雷劈着。
他们过河的时候,抛两个铜板到河里去,传说河是馋的,常常淹死人的,把铜板一抛到河里,河神高兴了,就不会把他们淹死了。
这证明住在这嚓嚓响着的草房里的他们,也是很胆小的,也和一般人一样是颤颤惊惊地活在这世界上。
那么这房子既然要塌了,他们为什么不怕呢?
全书第五章是我看得最触目惊心的一章,写的是“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也就是过去的童养媳。我没有见过童养媳。但是看了这章,我跟朋友说出了这样的话:“以前看抗日的片子,那些日本人对待特务也不过就是鞭打、烙铁,而这些人对待童养媳却又千百种惨绝人寰的方式!当人性罩上了愚昧,要多可怕有多可怕。”
大神打着鼓,命令她当众脱了衣裳。衣裳她是不肯脱的,她的婆婆抱住了她,还请了几个帮忙的人,就一齐上来,把她的衣裳撕掉了。她本来是十二岁,却长得十五六岁那么高,所以一时看热闹的姑娘媳妇们,看了她。都难为情起来。
很快的小团圆媳妇就被抬进大缸里去。大缸里满是热水,是滚热的热水。
她在大缸里边,叫着,跳着,好像她要逃命似的狂喊。她的旁边站着三四个人从缸里搅起热水来往她的头上浇。不一会,浇得满脸通红,她再也不能够挣扎了,她安稳地在大缸里边站着,她再不往外边跳了,大概她觉得跳也跳不出来了。那大缸是很大的,她站在里边仅仅露着一个头。
我看了半天,到后来她连动也不动,哭也不哭,笑也不笑。满脸的汗珠,满脸通红,红得像一张红纸。
我跟祖父说:
“小团圆媳妇不叫了。”
我再往大缸里一看,小团圆媳妇没有了。她倒在大缸里了。
这时候,看热闹的人们,一声狂喊,都以为小团圆媳妇是死了,大家都跑过去拯救她,竟有心慈的人,流下眼泪来。
小团圆媳妇还活着的时候,她像要逃命似的。前一刻她还求救于人的时候,并没有一个人上前去帮忙她,把她从热水里解救出来。现在她是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也不要求了。可是一些人,偏要去救她。
把她从大缸里抬出来,给她浇一点冷水。这小团圆媳妇一昏过去,可把那些看热闹的人可怜得不得了,就是前一刻她还主张着“用热水浇哇!用热水浇哇!”的人,现在也心痛起来。怎能够不心痛呢,活蹦乱跳的孩子,一会工夫就死了。
小团圆媳妇摆在炕上,浑身像火炭那般热,东家的婶子,伸出一只手来,到她身上去摸一摸,西家大娘也伸出手来到她身上去摸一摸。
……
不一会,小团圆媳妇就活转来了。
大神说,洗澡必得连洗三次,还有两次要洗的。
于是人心大为振奋,困的也不困了,要回家睡觉的也精神了。这来看热闹的,不下三十人,个个眼睛发亮,人人精神百倍。看吧,洗一次就昏过去了,洗两次又该怎样呢?洗上三次,那可就不堪想像了。所以看热闹的人的心里,都满怀奥秘。
果然的,小团圆媳妇一被抬到大缸里去,被热水一烫,就又大声地怪叫了起来,一边叫着一边还伸出手来把着缸沿想要跳出来。这时候,浇水的浇水,按头的按头,总算让大家压服又把她昏倒在缸底里了。
这次她被抬出来的时候,她的嘴里还往外吐着水。
于是一些善心的人,是没有不可怜这小女孩子的。东家的二姨,西家的三婶,就都一齐围拢过去,都去设法施救去了。她们围拢过去,看看有没有死?若还有气,那就不用救。若是死了,那就赶快浇凉水。若是有气,她自己就会活转来的。若是断了气,那就赶快施救,不然,怕她真的死了。
小团圆媳妇当晚被热水烫了三次,烫一次,昏一次。
闹到三更天才散了场。……
还没有到二月,那黑忽忽的,笑呵呵的小团圆媳妇就死了。
看这段的时候,我的心,砰,砰,砰,都快要跳出来。我真想跳进去冲这群人歇斯底里地大喊:“狗日的!你们这群混蛋!烫热水能治病,你他妈跳进去烫啊!烫死谁该谁的!这么小一个小女孩,你们凭什么这么对她!你们假惺惺什么!狗日的,大神你狗日的!你他妈唱唱跳跳能治病,你先把死人唱活啊!好好的孩子,都被你们折腾死了!”我好委屈,我替死的人委屈!可是我能恨活着的人吗?我也不过是骂骂而已,我恨不起来。我无法恨他们,因为他们也会这样死去。我希望现代的社会能少一些愚昧,对人性多一些尊重,我希望我能为此有所贡献。
有二伯是萧红家的工人。为萧红家守住了家业。可是家业永远不是他的,他永远是下人,永远是穷人,一切都不是他的,父亲还是可以任意打骂他,连厨子小孩都可以任意取笑他。他想自杀可是没有勇气,他只能夜夜地骂:
“你们家里没好东西,尽是些耗子,从上到下,都是良心长在肋条上,大人是大耗子,小孩是小耗子……”
这兴许是萧红在骂吧!
最后一章,冯歪嘴子的故事,给了我们希望。不管什么时代,人们都会怀着希望,坚强地活下去。冯歪嘴和人人称赞的王大姐在一起了,虽然饱受非议,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然而不幸的是,王大家生完孩子撒手人间。
可是冯歪嘴子自己,并不像旁观者眼中的那样地绝望,好像他活着还很有把握的样子似的,他不但没有感到绝望已经洞穿了他。因为他看见了他的两个孩子,他反而镇定下来。他觉得在这世界上,他一定要生根的。要长得牢牢的。他不管他自己有这份能力没有,他看看别人也都是这样做的,他觉得他也应该这样做。
于是他照常地活在世界上,他照常地负着他那份责任。
于是他自己动手喂他那刚出生的孩子,他用筷子喂他,他不吃,他用调匙喂他。
喂着小的,带着大的,他该担水,担水,该拉磨,拉磨。
早晨一起来,一开门,看见邻人到井口去打水的时候,他总说一声:
“去挑水吗!”
若遇见了卖豆腐的,他也说一声:
“豆腐这么早出锅啦!”
他在这世界上他不知道人们都用绝望的眼光来看他,他不知道他已经处在了怎样的一种艰难的境地。他不知道他自己已经完了。他没有想过。
他虽然也有悲哀,他虽然也常常满满含着眼泪,但是他一看见他的大儿子会拉着小驴饮水了,他就立刻把那含着眼泪的眼睛笑了起来。
他说:
“慢慢地就中用了。”
萧红也从来没有绝望过吧。她觉得自己可以操控自己的命运,他觉得人凭着这股坚毅,抗争,会通往更好的生活。
于是她毕生求索。
而当我们看到过去的人们是怎样愚昧,我们应当警醒,自己莫要过上这样的生活,社会莫要是那样的社会,因为我们都逃不掉。
我们亦应该对北方人们的生之坚强,传承代代,他们在那样的境况下,尚且打着梆子唱着歌,我们也应将生活过得甘甜,往前推一推才是。
我自己觉得我和萧红很像,我们有敏感的心,充沛的感情,可是乏于表达交流。萧红是寂寞的,茅盾说有一位女友说萧红的寂寞是因为她的“蛰居”。
“感情”上的一再受伤,使得这位感情富于理智的女诗人,被自己的狭小的私生活的圈子所束缚(而这圈子尽管是她咒诅的,却又拘于惰性,不能毅然决然自拔),和广阔的进行着生死搏斗的大天地完全隔绝了,这结果是,一方面陈义太高,不满于她这阶层的智识份子们的各种活动,觉得那全是扯淡,是无聊,另一方面却又不能投身到农工劳苦大众的群中,把生活彻底改变一下。这又如何能不感到苦闷而寂寞?
我也常常感到寂寞。自己狭小的私生活圈子,和广阔的天地隔绝。虽然我觉得对萧红的这个评判有一些抗争年代进步思想的牵扯成分,但对我是有警醒的。我希望我能努力走出来,看看这广阔天地,把生活彻底改变一下。
萧红,你好!
名句
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