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1月22日,是萧红的忌日。
时光倒流77年——年1月22日的上午10点,日本军管下的香港,圣士提反女校的临时救护站里,萧红不甘地,告别了这个世界。享年31岁。
也谈不上告别。上午6点,萧红就昏迷过去了。按骆宾基的描述:“萧红仰脸躺着,脸色惨白,合着眼睛,头发放散地垂在枕后,但牙齿还有光泽,嘴唇还红,后来逐渐转黄,脸色也逐渐灰黯,喉管开刀处有泡沫涌出。”
也没法告别。13日做的手术,18日下午,医生就给她换上了呼吸管,不能说话了。
表达不甘,有两次。
一次是手术的当晚——手术一结束,萧红就意识到不妙了,医院的医生诊断错误,说萧红是气管结瘤,须立即动手术,但开刀后却发现没瘤,白开了。二是,萧红是结核病人,端木蕻良根本不同意手术,结核病人刀口不易封,加诸香港沦陷,缺医少药,左冀作家身份还不能暴露。但是萧红哪里是听劝的人?一个东北虎妞,从小到大,都这么自作主张过来的,所以她自己签字,自己同意手术……
端木与骆宾基愁苦地对坐在萧红的病床前,相对发愁。但萧红谈兴很浓,给两个男人讲做人的大道理:“崇高精神”“慷慨善良”云云,心里的小九九,则是担心两个男人在这非常时期弃她而去。大道理讲完,转向了小道理,自己的生死:“我本来还想写些东西,可是我知道我就要离开你们了,留着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去了……你们难过什么呢?人谁有不死的呢?总要有死的那一天,你们能活到八十岁吗?生活得这样,身体又这样虚,死,算什么呢?我很坦然的。”
装的。哪里是坦然?担心死死了。终于把骆宾基说哭了,自己也跟着哭上了,这才说出了自己的心声:“这样死,我不甘。”
不甘的结果,是两个男人排除万难,医院,是为18日。医院发现她刀口不长,下午就给她安上了呼吸管。
一次是19日夜12时,上了呼吸管的萧红,不能发声,示意骆宾基给自己拿笔,在纸簿子上写下:“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端木想拦住她,她不,接着写下:“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21日,萧红喉里的铜管因为被痰堵住反而能发声了,与两个男人谈话愉快,这应该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了。
萧红问骆宾基要不要抽烟。骆说没火,她说我给你想法,摁病床前的电铃。没人理,医院都没人了,医院,去大街上买火柴。走着走着走进了香港市区,想到了自己在九龙放置的比生命还要尊贵的写了两年的小说手稿,萧红之前拦着他不让去取,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了……于是坐上轮渡,回九龙的寓所。
22日早上,他从九龙回到香港。发现医院已被日本军管,所有病人全部被赶了出去。9时许,他在红十字会设立于圣士提反女校的临时救护站里找到了端木与萧红。原来,医院被日军接管后,在医院人员帮助下,医院,医院的医生态度不错,但消炎药没有,只能用盐水给萧红消毒,萧红刀口不长引发高烧,更要命的是,医院也被军管,萧红又被转移到圣士提反女校的临时救护站。这里医疗条件更差……
骆宾基离去的短暂时间里,萧红换了三个地方:医院,医院,圣士提反女校临时救护站。
身为东北军将领张作相的外甥、香港东北同乡会负责人、端木蕻良文学金主的周鲸文回忆说:“从我知道萧红的逝世消息后,我一直在想:萧红可以不死,而萧红竟死了。萧红虽患肺病,在当时的医药进步情况下,肺病是可以治疗的,何况,她的肺患处已经钙化。偏偏遇到医生主张把钙化的疤吹开,以使根治。这不能说不对,但需按医生的指示治疗。在医院治疗时,偏偏有于毅夫这样好心肠的人,见着病人诉苦,感情用事,医院,投到萧红的家——肺病可以肆虐的火坑。(关于这种情况,我平生经过类似的有四个朋友的例子,都是不听医生的劝告,自作主张,以致送了命。)萧红虽医院,如能经过我的劝告再急行回到医院,在香港战争期间,医院还是照常工作,她还可有医生照顾,不致使病势恶化,至少可免去东奔西逃的折磨。这折磨,好人都受不了,何况病人!简言之,萧红的病初时并不严重,不至到不起的境地。首先,是主持病的人误了事。其次,是战争把萧红折磨死。”
周鲸文这里强调的首因,是“主持病的人”。这个概念虽有些模糊。但不外三个:医生,萧红自己,受不了萧红诉苦遂自作主张让萧红出院的香港东北救亡协会的领导人于毅夫。
萧红这人,最擅长诉苦了,另一个版本的祥林嫂。萧军描写过她的诉苦状况:“每次她向我诉说,那圆圆的小嘴,总是一条小鱼的嘴似的开开合合,还轻轻地飘散着唾沫底星花;两只大的眼睛,也常是如同两枚过度成熟的葡萄,只要一阵较尖锐的风一吹弹,那里面的泪水就会水银似的滴流出来。”
按萧军的说法,病房里有一个苍蝇,她都说苍蝇欺负她,被蚊子咬个包,也要跟萧军抱怨不已。所以,她之不愿意住院,是可以想像的。本来嘛,医药费人家周鲸文包了,你好好在医院疗养,但是,你不,医院毕竟没有家里自由,医生护士也不都是端木,可以随你便。端木不让出院,她就讹于毅夫,也不知道鱼嘴咋开开合合的,总之,11月下旬,端木打电话给周鲸文汇报萧红出院了!
周鲸文很奇怪,肺病治愈不会这样快,为什么这样快出院呢!
端木说,萧红跟护士小姐搞不好关系,不满意人家护士,又讨厌让她住骑楼(主要为新鲜空气)。于毅夫去看她,萧红把这种情况告诉了他,于毅夫就把她接了回来了。
回到家当然只能恶化,恶化后,日本鬼子打进来,她又撤不走。
周鲸文和太太去家里探望萧红,劝她重回医院,说家里的环境对她这种病不好。萧红回的是:“周先生,你正提倡人权运动,请不要忘记了我这份人权!”
恩,只记得人权了,就没记住人命。
我说过,女人贵在三独:身体独立,经济独立,人格独立。萧红呢,早年的时候是经济不独立,身体特独立,不是跟这个同居,就是跟那个同居;中间经济独立了,能养活自己了,又身体不独立了,自谓萧军是健牛,自己是病驴,为此暗中惭愧。刘思谦女士认为,萧红这是性自卑与性压抑。这个倒容易解释,为嘛经济独立了,萧军反而家暴萧红,二萧婚姻走不到头。至于人格独立,独立过头了,被她整成了偏执型人格障碍一般,短暂的一生,换男人如换酱油瓶,扔孩子如扔尿布,就是家居生活,也非凡人所能接受。仅举一例,在重庆,她与端木逛街,看到卖纸钱的丧铺里挂着剪的纸花,一串串的,挺好看,便要买了带回家。端木说,萧红不知道这是办丧事用的,便告诉她这不是装饰品,是家里死了人才挂呢。萧红说:“我才不管它是作什么用的呢,我只要看着好看,我就要买。”
端木只得由她。两人还举着这玩艺儿到茶馆喝茶,招摇过市,引人注目……还真有人认出了这是著名作家萧红,便想围过去,两人赶紧跑了。回到家,萧红就将这玩艺儿挂到了窗户上,直到时间久了,纸花变了色,她才把它丢了。好在没往家买花圈,那花圈也挺好看的。
这种提前给自己挂丧纸的作派,也是没谁了。
尔说,天人合一,天人合一,天爷看到你如此夹塞排队提前挂号,他不意思一下,不担心人间怨他渎职怠政——老天瞎了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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