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小說史
作者:夏志清
出版社: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
原作名:AHistoryofModernChineseFiction
译者:劉紹銘/李歐梵/林耀福/思果/國雄/譚松壽/莊信正/藍風/水晶/董保中/夏濟安/舒明/陳真愛/潘銘燊/丁福祥
出版年:-11
页数:
定价:HKD
装帧:平装
ISBN:3
內容簡介
《中國現代小說史》是夏志清的名著“AHistoryofModernChineseFiction”的中文譯本。在中國現代小說的研究上,這部小說史可謂劃時代的經典之作。作者夏志清論述了中國自五·四運動至年代初小說的發展;他更超越政治立場及門戶之見,致力於“優美作品之發現和評審”(夏志清語),並深入探求文學的內在道德情操,同時對許多現代小說家作了重新評價。其中最為人所稱道的是他“發掘”了不少當時並未受論者注意的作家,如張愛玲和錢鍾書。
“AHistoryofModernChineseFiction”的學術地位歷久不衰,至今仍是有關中國現代小說研究的權威著作。原著英文版初刊於年,面世三十多年後,第三版年由印第安納大學出版社出版;中文翻譯本自從於年出版後,隨即成為港台大專院校中文系師生案頭必備的參考書。此中文大學出版社重新印行之版本,乃在年香港友聯版的基礎上,增收王德威教授《重讀夏志清教授〈中國現代小說史〉》一文及劉紹銘教授的新序而成。
《中國現代小說史》的任務是要剔除意識形態設定的框框,只是從純粹文學的角度,來重新釐定文學史,是要“濯去舊見,以來新意”。在大陸通行的教科書中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被尊為大師級的現代作家。而在夏書中,夏以為,“中國現代小說家中,大概只有四個人憑著自己特有的性格和對道德問題的熱情,創造出一個與眾不同的世界。他們是張愛玲、張天翼、錢鐘書、沈從文。”而其他的優秀作家,貢獻不可埋沒,“但他們對中國的看法,對現實素材的汲取,實在是大同小異的。”夏對魯迅的地位評價無疑是有保留的。而對另一個爭議人物郭沫若,“究其實際,他的生涯無非是一代文人的活悲劇,以浪漫主義的反抗始,以屈服於自己參與創立的暴政終。”除了有幾首詩以外,其文名所系的創作,實在不過爾爾。在整體上,夏以為中國文學本身不夠好,“中國的現代小說不夠偉大,它處理人世道德問題比較粗鹵,也狀不出多少人的精神面貌來。”在對許地山的《玉官》的評價中,夏點明瞭這種差距所在。這段文字也可作為小說史的中心要義。“大部份現代中國作家把他們的同情只保留給貧困者和被壓迫者;他們完全不知道,任何一個人,不管他的階級與地位如何,都值得我們去同情和瞭解。這一個缺點說明瞭中國現代文學在道德意識上的膚淺:由於它只顧及國家的與思想上的問題,它便無暇以慈悲的精神去檢討個人的命運。”而造成這種狀況的基礎,大概可以從兩方面來考量。第一個當然是直接的現實政治的影響。二十世紀初的中國內憂外患,民不聊生,知識分子圈子內籠罩的是感時憂國的時代精神,醉心各種問題與主義,而較少對人心的探討。三十年代成立的左翼聯盟,背後受著黨派的操縱,無疑會多多少少影響內部作家的創作傾向。四十年代毛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更是規定了文藝的發展方向。而解放後經過胡風冤案以及一系列反右運動,文學已經完全墮落為黨的宣傳工具。另外從一個更寬廣的視角著眼,宗教的態度不可以不注意。夏以為,西方作家普遍地帶有一種宗教感,在他們看來人生之謎,僅憑人的一己之力,是猜不破的。而在中國的文化傳統里,瀰漫的卻是相對樂觀的情緒,普遍信奉的是內在的超越,在中國的現代作家裡,經常看到的是於對社會問題開出的各種處方,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就是這樣的演進套路。所以在結論里,夏直言,“現代中國文學的膚淺,歸根究底說來,實由於其對‘原罪’之說,或者闡釋罪惡的其它宗教論說,不感興趣,無意認識。”這跟張灝在《幽暗意識與民主傳統》有關宗教傳統與政制展開的理路是一致的。
我們習慣的語文考試經常會有給定一段文字,要求歸納其作者寓意的考題。題目雖然是主觀題,但是答案言之成理往往還是不夠的,必須稍稍接近出題者給出的所謂標準答案。我實在很懷疑,原作者很多已不在人世,出題者又是如何套到標準答案的。很多時候我們這些學生並不是努力同情地去理解原作者,而是要去揣摩迎合出題者的意圖。本來最能培養一個學生對真善美印象的語文及兼帶的文學就這樣變了味。我們竭力要向一個虛無縹緲抽象的標準框框靠攏,而恰恰忘了幸福生活的首要任務,就是瞭解你自己,而這個任務原本是教育要協助完成的,現在它卻在設置重重障礙。所以不僅是文學研究者,文學愛好者應該翻翻這本書。就是你我一樣只是對自身成長軌跡感興趣的人,想看看歷史加予我們的種種扭曲的滑稽的誤會,也會發現這本書不可估量之價值,會心之余,你一定會大呼“原來如此”。
作者簡介
夏志清,年生於上海浦東,原籍江蘇吳縣。上海滬江大學英文系畢業。抗戰勝利後任教北京大學英文系。年考取北大文科留美獎學金赴美深造,年獲耶魯大學英文系博士學位。先後執教美國密歇根大學、紐約州立大學、匹茲堡大學等校。年任教哥倫比亞大學東方語言文化系,年為該校中文教授,年榮休後為該校中文名譽教授。現居紐約。
夏志清是西方漢學界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先行者和權威。英文代表作《中國現代小說史》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上具有開創性的意義。作者以其融貫中西的學識,寬廣深邃的批評視野,探討中國新文學小說創作的發展路向,尤其致力於“優美作品之發現和評審”,發掘並論證了張愛玲、張天翼、錢錘書、沈從文等重要作家的文學史地位,使此書成為西方研究中國現代文學史的經典之窗,影響深遠。
夏志清著述甚豐,英文著作還有《中國古典小說》、《夏志清論中國文學》,中文著作有論文集《愛情·社會·小說》、《文學的前途》、《人的文學》、《新文學的傳統》、《夏志清文學評論集》、《夏志清序跋》和散文集《雞窗集》等。
《中國現代小說史》中譯繁體字本於年和年分別在香港和台灣出版,年又在香港出版了中譯繁體字增訂本。這部著名的文學史著作問世四十多年後於05年才首次與中國大陸讀者見面,但被刪減的體無完膚。
夏志清:講中國文學史,我是不跟人家走的
夏志清先生的家位於哥倫比亞大學附近,典型的紐約老式房子,屋裡的擺設卻是中西合璧。著有《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國古典小說》、《夏志清論評中國文學》、《文學的前途》、《人的文學》、《新文學的傳統》、《談文藝、憶師友:夏志清自選集》等。
夏志清先生的家位於哥倫比亞大學附近,典型的紐約老式房子,屋裡的擺設卻是中西合璧。書架上外文書尤其多。夏先生笑道:“我看的外文比中文多得多了。”夏太太在一旁解釋:“因為他以前是研究西洋文學的,只看西洋東西,連張愛玲都看得很少。”夏先生帶我到另一個房子的書架上看中國作家送的著作。“師陀一直感激我,因為《小說史》有他的一章,他是河南人,河南大學出版社也感到光榮,為他出了一套全集,載有我的書信和照片。全集八冊,你看多麼精美!”
家裡的一個桌子上擺放的都是維生素之類的藥品。夏先生說:“我的祖父死得早,他去世後,家裡的情況就大不如前。茅盾也好,魯迅也好,爸爸都死得早。中國衛生真壞,我活到現在86歲,清末,民初,很少人壽命這樣長的。最不好是得過且過,生一個小病都要去看醫生,看病是麻煩,但是不要怕麻煩。人老了一定要住大城裡,看病方便。唐德剛住在新澤西,有一天不會關電腦,沒有馬上去看醫生,其實他已經中風了。”說起唐德剛這位常常鬥嘴的老朋友,夏先生說:“唐德剛捧胡適,同時也要開胡適的玩笑。胡適很好,我對胡適越來越佩服。我們是研究中國東西的,都講真話。”
笑談中,問起當年跟夏太太王洞結婚時,夏先生是否講過“下次結婚再到這地來”的話。夏志清笑道:“我說,這地方真好,下次還來。這是紐約當年最有名的PlazaHotel,已經關門了。這個hotel很大,吃午餐都很貴,我們只請了15個老友。我亂說瘋話。自己說了甚麼,都不記得了。”
提起比自己低半輩的老朋友,夏先生說:“劉紹銘可靠,編了好多本中國文學讀本,他對我很好。李歐梵近年到香港教書後,多寫文章講電影,談音樂,我從小未受過西洋音樂教育,吃了大虧。我跟他們夫婦常通信。莊信正就住在紐約,他在洛杉磯時幫了張愛玲大忙,他為人很好的,對我也很關心。”
我問:“王德威是你最欣賞的後輩?”夏先生說:“他是最好的。”又問:“20年後的王德威會不會成為夏志清?”夏先生馬上說:“他早已是夏志清了。他手裡有錢,才華也出眾,跟我不一樣,他不批評人的,人也很好。每年開一兩個學術會議,討論當代的台港大陸作家,讓年輕的中西學者有發表論文的機會。他是做大事業的,闖天下闖得不錯。”
夏志清年生於上海浦東。父親讀的是吳淞商船學校,卻一生從商。年自滬江大學英文系畢業時,當代中國小說,簡直不看,一直在研讀西洋文學。年9月隨長兄夏濟安至北大擔任助教,寫了篇研究英國詩人佈雷克(WilliamBlake)的論文,脫穎而出,取得留美獎學金至耶魯大學英文系攻讀碩士、博士。
李懷宇:我在香港採訪過劉紹銘先生,他講了很多關於夏濟安先生的事。你哥哥太可惜了,那麼有才華,在最好的年華里走了。
夏志清:我哥哥夏濟安在南京讀大學時,因患肺病而休學,在昆明,北京教書時,身體已不錯.他到美國來太用功,不去看醫生。他太忙,又是單身漢,不禁煙酒,常在外頭吃飯,腦充血,一下子就走了。
李懷宇:小時候你哥哥對你影響大嗎?
夏志清:當然很大。他比我大5歲,他去打天下。他先在蘇州讀桃塢中學,後來到上海讀立達學園,上海中學,高中則在蘇州中學畢業,同學不少是名人。他念書很好,後來得了一場病,沒有根治。
李懷宇:你在上海讀的滬江大學算是甚麼樣的學校?
夏志清:比聖公會辦的聖約翰大學稍為差一點,NO.2。教會學校有很多種,滬江是美國南方浸禮會辦的,址設江灣的校園很大,抗戰開始後,學校搬進上海租界。我也住在租界,上學就像上班一樣的,乘電車,公共汽車,回家也是這樣。
李懷宇:你在英文系,英文念得怎麼樣?
夏志清:沒有問題!學校的教師有好有壞,學生也有好有壞。教會學校的好處就是不少課程是美國人用英語講授的。
李懷宇:抗戰對你自己的處境影響有多大?
夏志清:當然艱苦就是了,但是用功讀書,仍有其樂趣。父親隨公司到內地,末了,也去過仰光。母親一人理家,實在是很辛苦的。
李懷宇:你的哥哥當時是在西南聯大教書。現在看《夏濟安日記》,他在西南聯大暗戀那個女孩子。
夏志清:哥哥年十一月才去內地,年在西南聯大教書,才同大一女生李彥一見鍾情,年二月我去柏克萊奔喪,從他年的日記簿上,看到他痴愛李彥的細節,過了幾年後才決定把日記發表,原先同時在台北香港報章上連載,果然轟動,女性讀者尤其喜愛這本日記。
李懷宇:我前幾天去訪問張充和,在西南聯大的時候,卞之琳就是暗戀她。
夏志清:卞之琳為人大概沒有passion。一個男人太斯文了,就不一定有勇氣談戀愛。
李懷宇:你自己在讀大學時有沒有談戀愛?
夏志清:我太窮了!
李懷宇:窮跟談戀愛沒有關係。
夏志清:大有關係!至少要有一場電影看。總之就是窮了,沒有條件。
李懷宇:抗戰勝利後,你到北大當助教,當時要來美國留學時,你跟胡適還有一段交往?
夏志清:他看不起教會學校,一聽我是滬江大學的畢業生,就大失所望。他對英美文壇的行情,不熟悉,他說美國大學英文系的正派教授最討厭艾略特(T.S.Eliot),龐德(EzraPound),這是二十年前的老話,早已站不住了。那時候艾略特已經公認是英美的首席詩人、批評家。
我在街上也跟胡適見過一次面,我帶著一個女孩子,這個女孩子是另外一個班上的,她帶著另外一個女孩子陪她來看我,正好胡適走過來,看了我一眼,不好講話了,他以為我拿到留美獎學金後到處風流。
李懷宇:年代時,胡適在中國學術界的地位怎麼樣?
夏志清:左派要搞他,我在北大那一年,很同情胡校長的處境。學生很凶,其實一般教員並不要罷課。為了這個事情學生完全不上課,造反,造得胡適實在可憐,我很同情他。我當時是個助教,當時右派不便講話,都是左派在講話,左派出風頭。
夏志清於年獲得博士學位,也於同年獲得洛氏基金會三年贊助,去完成《中國現代小說史》一書。這部《中國現代小說史》是中國現代小說批評的拓荒巨著,年由耶魯大學出版後,立即成為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熱門書,也是歐美不少大學的教科書。
李懷宇:怎麼想到美國來讀書?
夏志清:每個人都想到美國來讀書!等於是考進士一樣嘛。
李懷宇:當時耶魯大學的學風非常好?
夏志清:很不錯的,大學裡頭沒有多少左派。當時中國博士生很少,都很用功讀書,搞政治活動的簡直沒有。
李懷宇:在耶魯讀書對你後來在美國教書有甚麼影響?
夏志清:如果沒有耶魯的博士學位,在美國一件事情也做不開。
李懷宇:怎麼開始研究起中國現代小說?
夏志清:我開始是研究西洋文學的,從做學問開始,當年真是沒有時間去研讀中國文學的。我最近看金庸的一篇文章講,他看《家》是在小學生時就看的。很多中國人,年紀輕輕,就看了巴金,感動得不得了,待年長後,對年輕時所看過的,像巴金這類的作家,仍保持好感,改不過來。我是拿到博士後,才去仔細審讀中國現代文學的,就不容易像當年中學生一樣被感動而叫好了.我原先是要寫部現代文學史的,發現早期白話新詩寫得這樣壞,簡直無法去作評,倒是小說比較耐看,就認真去寫部小說史吧.
我不看中國東西的,一直看西洋文學。我讀英國文學,主要先研讀英國的大詩人,中國新詩太嫩,簡單明瞭得一點韻味也沒有,沒法跟英國名詩比的。散文好多了,可是散文不好討論,小說寫到人生各種問題,容易討論。
李懷宇:你對張愛玲的小說評價很高,對《色戒》怎麼看呢?
夏志清:《色戒》是後來的東西。很奇怪,張愛玲從上海到香港,再到美國,要寫的東西實在是寫不完的呀。可惜她雖長期住在美國,她想寫的資料,還停留在當年上海那段歲月,所以很吃了些虧。她到紐約來住過一兩個月,我請她到上海飯館吃湯包,蟹殼黃都請不動。
李懷宇:宋淇跟她關係很好?
夏志清:宋淇好人一個,我的事宋淇都幫忙,錢鐘書、張愛玲都是他的好朋友。宋淇的爸爸宋春舫同徐志摩有一樣的家庭背景,一方面從商,一方面又愛好文藝,都是有錢人家。宋淇為人真偉大,他的英文也好。
李懷宇:當年為了寫《中國現代小說史》,花了多大的功夫?
夏志清:不要怕書這樣多,看不完,現代小說這麼多,但名家的作品,一本一本,仔細看下去,應看的東西,好像都看完了,再去找新的看,假如自己能發現一個新作家,多麼開心呀!。中國文學史最不好就是抄人家的,人家這樣講,你也這樣講。我是不跟人家走的,自己有自己的看法。而且我西洋文學的根底好,看的書也多,寫出來的評論,較有分量。
李懷宇:當時在美國有那麼多中國的書和資料可以看嗎?
夏志清:哥倫比亞大學有,耶魯很少,我就來哥倫比亞,一個月來一次,拿書回去。哥倫比亞因為開發得早,哈佛也很多。
李懷宇:但是在寫《中國現代小說史》時,像蕭紅的書你就沒有看?
夏志清:當時沒有看,因為圖書館沒有書,後來看了,發現蕭紅好得一塌糊塗!蕭紅真是偉大,茅盾曾為《呼蘭河傳》寫序,其實茅盾哪裡能寫出像《呼蘭河傳》這樣讀後回味無窮的作品。
李懷宇:《中國現代小說史》初版里沒有講蕭紅,會不會覺得遺憾?
夏志清:當然遺憾,應該講進去的,後來我要為蕭紅寫篇專論,碰巧那時葛浩文(HowardGoldblatt)正在寫蕭紅的博士論文,假如我先有文章刊出,他的博士論文就更難寫了。因此我改寫端木蕻良,讓葛浩文有充分的時間把論文寫完。這種機會只有一次。
李懷宇:你早年在大陸見過錢鐘書一面,年又見過一面。在年代,《圍城》到底有多大的影響?
夏志清:《圍城》初在《文藝復興》上連載的時候,讀者一定很多。可是到了四十年代後期,上面要打錢鐘書,即在香港就有幾篇文章苛評《圍城》,上海當然更多,當年罵錢鐘書、罵沈從文,都是配合上面的需要的。罵人最厲害的就是郭沫若了,後來老舍也是馬屁拍得厲害。老舍訪問美國,到年才回去。
李懷宇:老舍跟趙清閣怎麼回事?
夏志清:他愛人很多,不曉得。趙清閣的文章我沒看過。茅盾也寫他在日本有愛人。茅盾很可惜,因為他的兒子到延安去了,不好動。
李懷宇:見了錢鐘書真人,跟看他的文章有甚麼不一樣?
夏志清:他對我很好,他很感激我,我那本《中國現代小說史》他是在意大利看見的,一看到,就大為感動。錢鐘書待人過份客氣,但對我真是當知心朋友看待的。
李懷宇:為了寫《中國現代小說史》,當時把所有的東西都看了?
夏志清:當時都看了,作家的原文都看了。我當時捧四個人:張愛玲、沈從文、錢鐘書、張天翼。
李懷宇:現在很少有人再提起張天翼了,為甚麼?
夏志清:不曉得,當年紅得很,在美國也很紅,甚麼原因不曉得,一直不提他。張愛玲、沈從文、錢鐘書都紅了,就張天翼沒有紅,張天翼罵中國比魯迅還厲害,就是沒有紅。當時在上海也很紅,後來到內地去了以後,患了肺病。
李懷宇:經過半個多世紀以後,應該是作品來說話,現在看起來,張天翼的東西站得住嗎?
夏志清:當然站得住了,我的話也沒有假的,他最厲害了。張天翼腦子里資料豐富,文採比魯迅不知道高出多少倍,諷刺天才!沈從文和張天翼兩個人才太高了。可是張天翼就是不紅。
李懷宇:我懷疑是不是作品本身的問題。夏先生,你有沒有看走眼?
夏志清:我怎麼會看走眼呢?他罵中國罵得很厲害,比魯迅更凶,更厲害。沒有人捧他,甚麼道理?這句話問得好!很可能,他奉命改寫兒童文學,對整個文壇就沒有影響力了。
《小說史》有個好處,每一個人都不一樣,是有個人觀點的第一本。別人的書,大話很多。我批評魯迅的話,別人不懂的,魯迅小說不錯的,《阿Q正傳》不太好,滑稽太多了。寫不下來就被殺掉,中國人也可憐。我也沒有罵魯迅,可是我覺得魯迅這個人膽子太小了,他罵國民黨很厲害,蘇聯他一個字都不敢罵,這一點是丟人的地方。
李懷宇:現在人家把沈從文捧得那麼高,有沒有過了一點?
夏志清:不好這樣講就是,因為他是另外一種才!他把湘西講得這樣好,真奇怪,沈從文捧的人多,多少人捧他。張天翼一個都沒有,左派朋友一個都沒有為他講話的,沒有人響應的。
李懷宇:你對茅盾的評價好像不太高?
夏志清:茅盾開頭很好,我很歡喜他。後來就不大好,一個人根據一條路線寫小說,這就不行,我一看就看出來。中國人每一個人都是不一樣,不是因為小資產階級就要把你罵一通,這是不通的。40年代他寫《霜葉紅似二月花》,還是寫得不錯的。
老舍的《四世同堂》抗戰以後為評者大捧,惟我獨表異議。當然老舍有才,有中國老派人的味道。老舍在英國,美國都待過,後來變了。中國作家變得最可怕的要算郭沫若和老舍兩人了。郭沫若不用提了,老舍變成了一個多產作家,寫了不知多少劇本。
李懷宇:你自始至終都對錢鐘書很佩服。
夏志清:他的古文寫得好得不得了。
李懷宇:錢鐘書開玩笑說:用古文來寫,是因為流毒不會太遠。
夏志清:錢鐘書就是寫信太捧人了,他客氣得一塌糊塗。
李懷宇:他聲名日響也是在晚年。
夏志清:後來大捧他是我的書發行以後。本來內行都知道他才高博學,可是在40年代末期,上面有意要打擊他,他的小說就沒人看了。
夏志清先後執教美國密歇根大學、紐約州立大學、匹茲堡大學等校。年應聘為哥倫比亞大學東亞語文系副教授,年升任為正教授,年榮休後為該校中文名譽教授。除了《中國現代小說史》之外,夏志清的《中國古典小說》是一部是以獨到眼光審視中國白話小說傳統的著作。
李懷宇:你的《中國現代小說史》為甚麼不提張恨水那麼暢銷的小說家?
夏志清:流行作家我是不寫的。
李懷宇:但張愛玲也是流行作家。
夏志清:不對,張愛玲新派得一塌糊塗,不一樣。張愛玲是洋派的。
李懷宇:金庸的小說呢?
夏志清:金庸的也不看,都不看。張恨水屬於“禮拜六派”。一定要把張愛玲歸入流行作家,是不通的。
李懷宇:我們現在來看暢銷程度,20世紀上半葉,張恨水是極為暢銷,下半葉金庸是極為暢銷。
夏志清:你要看武俠小說,有多少小說要看?金庸的小說要看的話,早期的《江湖奇俠傳》也要看,那還得了?武俠小說,我一律不看。當年是界限分明得不得了,新舊分明。現在的文學史,金庸當然要放進去了。中國小說現在不一樣了,近代、現代、當代都分得很清楚。我們那時候是五四運動發生新的文學,別的不管。
李懷宇:問題是張恨水、金庸的小說也是在五四之後才出現的東西啊。
夏志清:這不一樣,等於美國小說一部分是大學生看的,一部分是普通的人看的。張恨水、金庸的小說也有一點西方的東西。我看過一下《啼笑因緣》,樊家樹是一個杭州來的大學生,一個有錢人的女兒也愛他,一個女俠也愛他,一個唱戲的也愛他,沒有道理的,三個人都愛他,完全是發瘋的。
李懷宇:你的哥哥夏濟安是看武俠小說的。
夏志清:他在台灣教書的時候,武俠小說很新鮮,他看過的。中國人看武俠小說,尤其是科學家。60年代在加州大學,有一陣子大家都在看武俠小說。有人從小喜歡看武俠小說,我就怕這個事情,我覺得好玩就去看電影,看武俠小說,notime。偵探小說和武俠小說我一概不看,現代通俗小說我都不看。我哥哥甚麼都看,而且覺得張恨水很好。我改治中國文學之後,並未忘本,西洋文學和西洋文學批評仍是我治學關注的一部分。當今有特別好的歐美文學作品,文學批評著作,我是盡可能要去閱讀的。我仍在繼續研究中國古今小說,你若看了我的新著《夏志清論評中國文學》(C.T.HsiaonChineseLiterature,哥大出版社,年),就知道,我已寫了不少篇明清小說的論文,不僅是《中國古典小說》里那六大名著。我評論《鏡花緣》,《老殘遊記》,《玉梨魂》等近代小說的文章,皆見《夏志清論評中國文學》,早已有中譯本,可惜一般訪問者都沒有看過。一有空,我即要寫一篇評論《海上花》的文章。我的研究主題早已不是張愛玲,沈從文,這些現代作家了。我要研究三本英文專著里尚未討論到的中國古代,近代,現代的小說名著,所以絕對沒有時間去研究、閱讀當代武俠小說了。
夏志清的文學江湖:一個人一本書三位作家
年歲末,著名文學評論家夏志清在紐約安詳辭世,享年93歲。據說當時夫人王洞還給他吃了點東西,夏志清疲弱地對妻子說:“我很累,我要走了。”這是夏志清臨終前的最後一句話。
夏公一生最主要的成就和榮耀是《中國現代小說史》的出版,正如有人所說,如果沒有這本書的問世,我們可能不知道世上還有張愛玲,錢鐘書的《圍城》不會家喻戶曉,沈從文的名字也會湮沒在故紙堆里———夏志清用他的才識為我們推出了一個嶄新的文學江湖,正是由於他的推崇,我們的學者才開始重新審視意識形態重壓下的現代文學史,從這個意義上講,夏志清為後人帶來了一場文學革命。
一個人
梳理中國現代文學史,夏志清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坐標。
夏志清原籍江蘇吳縣,年出生於上海浦東,畢業於滬江大學英文系。這是一所教會背景的學校,英語是其強項,在校期間,夏志清閱讀了大量東西方文學名著,這為其日後從事文學批評和研究埋下了伏筆。
年9月,夏志清隨長兄夏濟安到北京大學擔任助教,醉心於西歐古典文學的研究。當時一位華僑捐給北大幾個留美名額,學校決定通過考試選拔,考題是作文《出洋留學兩回事》,規定必須用英文寫,外加一篇英文寫的論文。這對於出身教會大學的夏志清來說不是難事,結果他以高分奪魁。事後有人不服,鬧到校長胡適那裡,胡適雖然對夏志清的學校背景不是十分滿意,但最後還是推薦了他。後來夏志清回憶說:“聽說我是滬江大學畢業生,他(胡適)臉就一沈,透露很大的失望……好像全國最優秀的學生,都該進北大、清華、南開才是正路。”夏志清對此事一直未能釋懷,多年以後他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出版引起轟動,也一直沒有送給胡適一閱;晚年後他又在《重會錢鐘書紀實》中發洩了對老校長的不滿:“年,我同胡適之先生寫封信,想了半天還是覺得打封英文信比較大方,結果他老人家置之不理。”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夏志清是一個率真、本色的人,也是一個愛較真的人。
夏志清後來獲得了耶魯大學博士學位,先後執教於美國密歇根大學、紐約州立大學、匹茲堡大學。年,夏志清用英文出版了讓他一舉成名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奠定了他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隨後夏志清去哥倫比亞大學任教,直到年退休。
夏志清一生筆耕不輟,先後出版了《中國古典小說》、《夏志清論中國文學》、《愛情·社會·小說》、《文學的前途》、《人的文學》、《印象的組合》、《夏志清文學評論集》等,今年2月,又在台灣出版了《張愛玲給我的信件》———這是夏志清的最後一部著作,據說當時他已要用輪椅代步。
一本書
夏志清的名字之所以在文學界特別是中國文學界如雷貫耳,主要是因為《中國現代小說史》的緣故。
對於當初寫這本書的動因,夏志清回憶說:“我開始是研究西洋文學的,從做學問開始,當年真是沒有時間去研讀中國文學的。我是拿到博士後,才去仔細審讀中國現代文學,就不容易像當年中學生一樣被感動而叫好了。我原先是要寫一部現代文學史的,發現早期白話新詩寫得這樣壞,簡直無法作評,倒是小說比較耐看,就認真去寫一部小說史吧。”
夏志清於是開始了他的專業閱讀生涯,當時耶魯大學圖書館收藏的中國現代小說不多,哥大要好一些,於是夏志清每隔一段時間便去哥大借書。但即使這樣,夏志清還是留下了諸多遺憾,他那時到美國時間不長,生活條件也不好,手頭資料有限,大都是從圖書館借的,還有些是憑著原來的記憶。正因為這些原因,有很多重要作家在書中都沒有涉及,比如蕭紅,比如李劼人。但讓夏志清聊以自慰的是,他的這本小說史與以往的文學史截然不同,頗多真知灼見,後來他回憶這段時光,對自己取得的成就還算滿意:“中國文學史最不好就是抄人家的,人家這樣講,你也這樣講。我是不跟人家走的,自己有自己的看法。而且我西洋文學的根底好,看的書也多,寫出來的評論,較有分量。《中國現代小說史》有個好處,每一個人都不一樣,是有個人觀點的第一本。”
《中國現代小說史》對魯迅、茅盾、老舍、沈從文、張天翼、巴金、吳組緗、張愛玲、錢鐘書、師陀等作家都有專章論述,對張愛玲、錢鐘書和沈從文等人更是青睞有加,給予了高度評價。夏志清對張愛玲的評價為“她可能是五四以來最有才華的中國作家”;對錢鐘書《圍城》的評價是“中國近代文學中最有趣、最用心經營的小說,可能是最偉大的一部”;稱贊沈從文“這世界,儘管怎樣墮落,怎樣醜惡,卻是他寫作取材的唯一的世界”———在沈從文被兩岸文學界遺忘的年代里,夏志清是惟一一個如此評價他的人。
夏志清的評價在時人看來不啻於石破天驚,張愛玲、錢鐘書、沈從文在當時的中國文壇幾乎被人遺忘,可以說,如果沒有夏志清的研究和《中國現代小說史》的推廣,就沒有年代以來的張愛玲、錢鐘書和沈從文熱。有人說夏志清的一本書捧紅了張、錢、沈,其實並非如此,夏志清只是還原了這些作家的本來面貌,他對中國現代文學的貢獻,不是“重新發現”了哪位作家,而是提供了文學史的另一種寫法。
《中國現代小說史》由劉紹銘、夏濟安等一流學者翻譯,中譯繁體本於年和年分別在香港和台灣出版。年7月,這部著名的中國小說史在問世幾十年後由復旦大學出版社正式出版,首次與國內讀者見面———這無疑是一個歷史的進步。
三位作家
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讓張愛玲、錢鐘書和沈從文家喻戶曉。
夏志清與張愛玲、錢鐘書和沈從文都有過直接交往,但都不多。
他第一次見到張愛玲是在年夏天一個滬江同學的聚會上,聚會地點是英文系畢業生章珍英女士家,與會者大概有二三十人。夏志清後來在《超人才華絕世淒涼———悼張愛玲》中回憶說:“(張愛玲)那時臉色紅潤,戴了副厚玻璃的眼鏡,形象同在照片上看到的不一樣。”當時張愛玲已經大紅大紫,但夏志清還沒開始研究中國小說,所以對張印象不深,兩人泛泛而談,也未涉及文藝。
年代,夏志清開始寫《中國現代小說史》時,從朋友宋淇那裡得到張愛玲小說《傳奇》和《留言》的香港盜印本,一讀之下驚為天人,於是便在自己的著作里開闢專章介紹這位傳奇女作家,所用篇幅,超過了許多名家,包括魯迅,評價之高,也超過了魯迅。
兩人一生見面只有六次,平常主要靠通信聯繫。通信大概始於年3月,當時愛玲收到夏志清郵寄的英文初版《中國現代小說史》。夏志清曾把張愛玲給他的信整理統計:年—年是32件,年—年是47件,年—年是27件,共件———從這個統計可以看出,他們之間一直保持聯繫,直至張愛玲去世。
夏志清與錢鐘書相識與年代初,據宋淇之子宋以朗介紹:“那年頭,爸爸喜歡在家中開派對,亦即文學沙龍,錢氏夫婦都是座上客,正如楊絳所記:‘李拔可、鄭振鐸、傅雷、宋悌芬、王辛迪幾位,經常在家裡宴請朋友相聚。那時候,和朋友相聚吃飯不僅是賞心樂事,也是口體的享受。’也全賴這些‘宋淇飯局’,傅雷、朱梅馥、夏志清等才有緣結識錢鐘書和楊絳。”
夏志清在《追念錢鐘書先生》中則生動地描繪了風華正茂的錢鐘書:“錢鐘書定居上海後,宋淇即同他交識。那時宋淇以鮑士威JamesBoswell自居,待錢如約翰生博士,錢是非常健談的人,有這樣一位中西學問都不錯的青年不時向他討教,當然非常歡迎。有一次,想是年(此處夏志清記憶有誤,應是年)秋季,宋淇在家裡開一個大‘派對’,把我也請去了。錢鐘書本人給我的印象,好像是蘇東坡《赤壁懷古》中的周公瑾,的確風流倜儻,雄姿英發,雖然他穿的是西裝,也戴了眼鏡。”
夏志清的這篇《追念錢鐘書先生》是錢還在世時寫的,事情緣於宋淇的誤傳信息,當時宋淇寫信告訴他“錢鐘書先生去世了”,後來才知是誤會。年錢鐘書訪問哥大,夏志清又寫了《重會錢鐘書紀實》,記錄了久別重逢的欣喜:“我們從會議室走向大門,他們已步入大樓了。錢鐘書的相貌我當然記不清了,但一知道那位穿深灰色毛裝的就是他之後,二人就相抱示歡。錢鐘書出生於年陽曆11月21日(根據代表團發的情報),已69歲,比我大了九歲另三個月,但一無老態,加上白髮比我少得多,看來比我還年輕。”
三人中與夏志清接觸最晚的當屬沈從文,《中國現代小說史》出版近20年後,沈從文才與夏志清會面。年11月7日,沈從文訪問美國,在哥大作了《二十年代的中國新文學》的演講,主持人由夏志清親自擔任。年,沈從文已經患病,夏志清去北京時專門前往探望。
兩人接觸雖少,但他們的心是相通的,夏志清曾在無意中揭示了沈從文在文學上有種“野心”:他要使自己的作品,特別是短篇小說,達到與世界作家比肩而毫不遜色的程度———沈從文晚年曾在私信中透露過這種心願,夏志清傳神地把握住了這點。
人生有一知己,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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