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充和写书评
文
王道
整理张充和早期文章,忽然眼前一亮,原来充和先生早年也写过书评。这篇书评与靳以主编的文学刊物《文丛》有些关联。《文丛》的诞生本身颇有些周折,张充和为何会介入其中?
年,张充和考进北京大学,国文满分,数学零分,被胡适破格录取。在校学习两年不到,因病休学,回苏州养病,在这期间,张充和在苏州家中所办的乐益女中做事。
年胡适介绍她进入《中央日报》编辑副刊《贡献》。之前充和曾有几篇小文发表在乐益女中内刊上,进入《中央日报》后,她开始练笔,小说、散文、艺术评论,一发不可收,有时一周三四篇。但书评只有一篇,篇目为《〈文丛〉创刊号》,注明为“书评”,题目下小字“靳以主编”,署名为“杨波”。
全文照录如下:
我还正在做学生时,我们都爱听名教授的课,至于上到二三等教授的课时,教室内寥寥无几的学生,总是必修课的学生在听,绝少旁听生或选课生,但到了学期终了时,看看笔记簿,还是二三等教授的演讲比较有点货色,因为他们自己也正在用心读书:不比已享大名的,他们的肚皮里有货色,能拉杂来敷衍一两个钟头,不要准备,但听来好听,于学生却无甚大益处。
二十六年三月十五日新生纯文艺月刊《文丛》创刊特大号,有张天翼,萧乾的两个中篇小说。有芦焚,端木蕻良等的七个短篇小说。此外有诗,也有散文。是个纯创作月刊。这本刊物中没有头号作家,但文章都是选择过来的。
萧乾的《梦之谷》是写一个离开南方五年的游荡子,回去见到一切,忆到的一切;故事虽没到完结,但已经有个忧愁的影子在眼前摇曳了。他的文章又亲切又活跃,虽然是个忧愁的故事,但人物的性格同感情也仍然在纸上跳动着。
李广田的《山之子》是篇散文,他的文章,笔路恰和萧乾相反,但绝不是死气沉沉,一个是动的,一个是静的。他们的文章代表两个性格。这两篇东西也恰恰代表了他们,萧乾写海,写水波,李广田写山,写山之子。他自己也许就是个山之子(我在这么胡想)。因为他的文章看上去很平淡,也很平坦,但看过后就像一个人坐在石块上,看深邃的山谷中袅起一道浮云,你自己会对这片浮云想起许多事来。那些事也是很平淡然而又深邃的。
这里散文小说都很可观,当然不能每一篇来介绍,不过我要介绍的是这本书,还并不坏,都是班很努力的孩子,虽然不是头等名作家,最可喜的是很纯洁,他们只知要写便写,没有什么摩登习气,是站在京海之间的一个刊物。恕我提起“京”“海”两字来,我是个青年读者,只想多读到许多好作品,却不愿作家分派别。两年前不知是谁搅起这个文海波澜,眩得我头昏,我至今尚觉得不快乐。因为许多年青有为的作家,听了会无辜地被这文海的波澜沉默了。
这篇书评发表日期为“年3月19日”(《中央日报》),而《文丛》第一卷第一号出版日期为“年3月15日”。此前一年,巴金和靳以创办的《文学月刊》遭禁。于是这一年开春,两人又联手创办了《文丛》,从刊物内容看,品种丰富,诗歌、散文、小说样样都有。而作者队伍,是否如张充和所言“没有头号作家”呢?巴金、萧乾、端木蕻良、张天翼等等,在当时并非名家,要跻身主流,成为各界认识并认可的名家,仍需时日。
《文丛》最初定位为“纯创作月刊”,可能注重的就不是名家作品,而是希望提供一些纯粹的文学作品,而且“没有什么摩登习气”,倡导“要写便写”。在这一氛围下,张充和也写了一篇散文刊发在创刊号上,篇目为《黑》,署名为“陆敏”(张充和的母亲姓陆)。《黑》文写的是一个年轻人的随心随想,读来颇有哲理气息。
此文并没有在《中央日报》上出现,应专为《文丛》所写。由此不得不说说靳以与张充和的交往。很多年后在美国,张充和曾对到访的靳以女儿章小东讲述过他们交往的大致(全文见章小东:《知音—〈归去来辞〉——九十六岁的最后一位民国才女张充和谈靳以》,《书屋》年第8期。),其中谈及靳以在上海常常去听张充和唱昆曲,说有一次“他(靳以)和萧乾一起来看戏,随着‘春香’的出场,萧乾哈哈大笑,原来那天没有找到年轻的演员演春香,出场的是个老春香,萧乾就笑起来了”。
有一次靳以从上海到苏州来听充和唱《思凡·芦林》,听着听着竟然哭起来了。为此充和专门抄写了此曲,并写下当时的情境。后来,30年代初期,充和到北大读书,靳以也在北平主编《文学季刊》,两人常常一起结伙看戏、聚餐。抗战时,两人还在重庆相见,经常与一众友人聚会,还闹出了不少可爱的插曲。
张充和曾送靳以昆曲工尺谱,都是手抄的,还有一幅手抄的杜甫《赠卫八处士》。靳以送给张充和一块古墨,名曰“黑松使者”,道光年制。张充和发表在《文丛》第一期的散文作品《黑》,应是靳以有意引导充和往文学路上走的意思。
张充和这篇旧文曾被三弟定和(作曲家)收藏,好友卞之琳也曾收藏并贡献给海外作家木令耆(刘年玲),木将此文编入《海外华人作家散文选》。
太阳叫人糊涂;月亮叫人发愁;星子却又懵懂又诡诈,有时对你眨一眨眼,会叫你想起最无聊赖的事来;可是灯光呢,尤其炫得我发慌。我怕见亮光一如我怕见一切使你发闷的一样。我要逃避光明正如他们逃避黑暗一样。
……
荣伟的阿波罗神刚伸一伸懒腰,射出他的光芒,预备向地上散布光亮。黎明使我消失了一个宝物。我有一个梦不见了,待我向记忆去寻找,忽看到远天的云,有白鸽亮着翅膀,记不起丢在哪一片云上。那幻着骆驼的有一点象。“连骆驼也不知自己的生命有几秒钟,它哪里知道你的梦。”哭不出,因为是白天。“发什么呆,谁叫你一颗金鸡纳霜不一口吞?”是的,我爱踟蹰,如今不再有糖味儿了。
暂且引用文章首尾,即可见张充和早期文笔一斑。倒是文中引用的一句诗“魂返枫林春,魂去关山黑”,还流露着张充和文风的古色今香。
年8月,由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出版的《文丛》重印本颇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