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听雨
看到她红红的眼眶,裴长庚有些慌,他虽然知道她过得不好,但真的见到了她的眼泪,他还是手足无措。摸了摸自己身上,就只带了佩剑。他将严风一行人押送回去,吩咐属下先关上一天,饿上几顿,就匆匆地赶回来找贺朗月了。他生怕自己错过了这一次见她的机会。
他不敢去杂耍班子找她,只能夜夜暗自遥想,看看天空皎洁的月亮,凭寄思念。搁在以前,他确实读过许多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但其中深意他并不全懂。儿女情长四个字,他没有碰过。原以为再过几年,他可能会依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一个未曾谋面的妻子。也可能由于朝政的原因,娶某个大臣家的小姐,沦为权力的牺牲品。但那些很遥远,他并未曾深想过。
直到遇见贺朗月。
好像以前那些不解其味的句子都有了解释,词不达意的话有了缘由。她真的如同她的名字一般,无暇又明澈。知道了她从前吃过的苦,他就更加珍惜她。但月亮终究是悬在空中的,似乎可望而不可即。
贺朗月活了这么大,早就忘了娇弱这几个字是什么含义。虽然一瞬间涌上了感动和委屈,但很快就平复了,想起了自己接近他的原因,就只有利用二字。两个人一共就见过两面,还都是自己一手策划的,对方就算是有关怀,又能有多深呢。于是说道:“我挺好的,还是老样子。今天杂耍班子里放假,我就出来走走,好像有点迷路了。”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裴长庚开始懊悔自己为什么不把衣服换了再出来,这样就可以带她去城里转转,品一品这里的各色菜肴和小吃。现在穿着天枢军的甲胄,走到哪里都显得太过招摇了。
他看看四周,想起附近有个荒村,也许能找到一些留下的旧衣物换上。于是说道:“我带你去逛逛渭城好不好?你跟着杂耍班子到处走南闯北,一定是第一次来渭城吧,这里的风物美食有很多都值得一试。”他真诚地说着,还带着点兴奋。
贺朗月觉得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看到他的眼睛就觉得自己无所遁形。不忍心利用他、欺骗他,可是为了池愈,她必须这么做。然后她轻轻点点头。
裴长庚扭头走在前面,示意她跟上。
走了一小段路又回头同她讲:“我们先去那边的荒村找件衣服,我现在这身不太方便。”贺朗月继续点头。
往前走是个高坡,裴长庚先行上去,回身来拉贺朗月。刚碰到她的手臂,她就猛地一缩,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头,随后自己提了裙子跨了上去。她练了这么多年杂耍,柔韧性和力量性都不差,这种高度的坡根本不在话下,哪怕是个悬崖峭壁,她都敢试一试。
裴长庚却问道:“你手臂伤了?”贺朗月假装没有看到他说话,走了几步又说:“还是你走前面带路吧。”裴长庚想她应该是不想流露出自己的伤痛吧,过去的经历够苦了,当下的生活也不如意,无视是麻痹自己的好方法,也就没再追问下去。
“好,就快到了。”他们转了几个路口,面前是个荒村,正是昨日横川三人歇息的地方。
没走几步就看见面前的一团锈迹,红褐色的散在地面上,还有一个挺深的豁口,像是刀剑曾经插进去的痕迹,周遭还有不少凌乱的脚印。裴长庚走进旁边的屋子,屋门掩着,正中心还有没烧尽的柴草,床边有血迹,看样子像是刚有人待过的。他进里屋翻找了半天,什么都不剩了。
贺朗月待在外面没有进屋,见裴长庚两手空空地出来便知道没有找到,于是往村子更里面走去。两人各自翻找,才发现家家户户基本都是衣尽粮绝。烽火连三月,除了身上的衣服,其余的则都拿去换了粮食,衣不蔽体也不是少数。最后,那薄薄的一层布帛就一起埋进了黄土。
裴长庚正要往下一户人家里去,贺朗月出来了。她两手提着衣服的肩部高高举着,是一件灰色的褂子,缺了几个扣。她从一旁探出脸来,问道:“你看这个怎么样?”
他接过,在自己身上比划了比划,觉得尺寸还挺合适,钻进屋内换了。裴长庚扯着衣服出来,发现稍微短了点,但看起来还很像模像样。“你这样看起来很像个车夫。”贺朗月说。
裴长庚头一次穿这样的褂子,只觉得新鲜。听贺朗月说他像个车夫,顿时觉得她形容得很确切。原来穿上最普通的百姓的衣服是这般的心情、这般的体验,他甚至有点想在地上打个滚,沾满泥浆沾满尘土,才对得起车夫这两个字。
但他没有,只是哈哈笑了几声,将随身的钱袋揣进怀里,提上佩剑出发了。二人还经过一口水井,打了点水喝。“这村子荒了这么久,这井水还没干涸,居然还如此甘甜,真是奇了。”裴长庚说道。“是啊,如果没有战争的话,这里的黎明百姓原本能够过上很安逸的生活的。”贺朗月叹了口气。
“现在不是过上这样的日子了吗?只是你现在看到的是荒凉,难免感到难过,等下看到城中繁华,便不会这般落寞了。”裴长庚将水桶顺着井绳放下去,只听到咣啷一声,那是水桶掉到水中了。
转过弯是一座孤坟,一些不值钱的东西散落一地,“看来是有盗墓贼来过了,光临这样的地方,想不走空也是难。这个墓碑倒像是新的一般。”二人绕到木板前面,上面草草写了四个字:无名游侠,没有落款,也没有年月。
“可能是哪个好心人途径这里,见不得尸骨寒凉立的吧,又不知名姓只能如此。”贺朗月说。
“或许吧。快申时了,我们加快脚步,还不到晚饭的时候,街上人也不多,刚好我们慢慢溜达。”裴长庚道。
“好。”贺朗月原本还想早点赶回杂耍班子,能少挨点训斥,此刻觉得及时行乐、珍惜当下就够了,管什么后果,于是脚步轻快地跟上。
“很多慕名来渭城的人都会往顺天路那边跑,其实那边的酒楼只是招牌打得响,整个渭城最好吃的东西都在这里——承文门大街,还有往前走有一条甜水巷,拐进去里面有几个小摊,那才是最正宗的渭城口味。”裴长庚一边介绍一边买了一包方糕,拆了外面的油皮纸,伸到贺朗月面前,待她尝过自己才拿了一块。
“怎么样?这可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这家店开了十七八年了。”他一脸期待。
“不错。”贺朗月几乎从没吃过这些,因此说不出什么馅料柔和之类的夸奖的辞藻,只觉得甜甜的。她一小口一小口嚼着,掌心里掉了酥酥的糕点渣。搁在以往,这么一块点心,她能包起来吃好久,此刻也舍不得几口吃完。
“还有好几种呢,今天我带你尝个够。”裴长庚稍微比贺朗月往前半个身子,要时不时扭头跟她说话。她也不着急,不紧不慢地跟着,一点也不担心他会落下她。
“这家的凉茶堪称一绝,材料应该有夏枯草、杭白菊、桑叶,其余的我也尝不出来了,你试试。”裴长庚又递了一杯茶水给她。两人脚步却没停下,一直往前走。日头稍微偏西了些,天色也暗了点,似乎要下雨了。
贺朗月将最后一口方糕含进嘴里,拍拍手中的糕点渣,顺手接过装凉茶的木杯子。裴长庚则一手端一杯等着。
“还有前面那家馄饨铺,皮薄馅儿大,也非常值得一试。老板,一人一碗馄饨。”那老板刚收拾完中午的碗筷,此刻正在躺椅上歇着,脸上放一把扇子,被裴长庚喊起来,一边烧水,一边问道:“二位可是赶路错过了午时吃饭?”
老板背对着他们,贺朗月并未听见问话。裴长庚打个哈哈:“是啊。”
两人坐在桌前,都没讲话,各自低头喝茶。贺朗月觉得这凉茶味微苦,咽下去却觉得回甘,有种沁人心脾的感觉。
很快,两碗热腾腾的馄饨端上来,此刻起了风,碗中的热气随着风飘散。裴长庚急着下口,烫了舌头,猛地离开碗沿坐直。贺朗月格格笑了。
馄饨铺的老板重新坐回躺椅上,笑着看这二人,道:“这位相公和小娘子还真是般配啊。”
听此言语,贺朗月脸一红低下了头。裴长庚却道:“这是我家妹妹,老板别胡说。”
“你何时有妹妹了?”那老板继续调侃,贺朗月皆未听见。
裴长庚从小便在渭城长大,除去到恒山派习武的那些年,在渭城是相当熟络的,这些年带着天枢军各处巡逻,更是混了个脸熟。
“老板。”裴长庚使了个眼色。
“好好好,我不说了,小朋友还害臊了。”那老板将扇子掩在面上继续打盹儿。
过了一会儿,裴长庚拍拍贺朗月的肩膀,她一抬头,见他手里拿着两根糖葫芦和两根糖画儿。她只顾闷头吃东西了,都不曾注意到裴长庚起身去附近买了这些回来。
她放下手中的勺子,一手糖葫芦一手糖画接了过来,道:“谢谢你。”
“不客气。”裴长庚不知道回什么,只能礼貌地如此答。却听到扇子下面老板深深地叹了口气,小声嘟囔:“笨死了。”
裴长庚刚吞了一颗山楂,二指一弹,山楂核便打中了老板的腿,疼得他几乎要跳起来,但终究没发火。他可以算是看着裴长庚长大的,因此他才敢如此放肆。但贺朗月并没听到那句笨死了,亦不知道二人的交情,有些疑惑。
“吃呀。”裴长庚伸手推了推竹棍,将糖画贴到贺朗月嘴上,她舔了舔,点点头。
天下下起了毛毛雨,两人依旧在雨中坐着,老板在檐下的躺椅里,并未注意到下雨。贺朗月伸出手来接雨滴,摸摸微湿的头发,笑了。
“春天的雨,最是好雨了。天街小雨润如酥,说得正是这样的场景吧。”她说道。
裴长庚看着她,根本无暇欣赏雨景,只想着原来雨中的月才最是动人。
雨势大了些,二人在一齐避到了房檐下,雨帘顺着房檐坠落,地面上腾起水雾,积水的小水潭则不断地溅起水珠来。
“长庚,你今天为什么会遇见我呢?”贺朗月突然问道,眼神却停留在雨幕里。
裴长庚头一次听见她喊他的名字,心中不自觉地一颤,但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似乎她也不是真心想知道答案,因为她根本没有看他。不读唇型,她怎么能知晓他的回答呢?
他在心底组织语言,其实贺朗月只是在留给裴长庚一点时间,也留给她自己一点时间。她在赌他会不会同自己说真话。她扭头望向他,裴长庚个子高,她微微抬起下颚刚好撞上他的视线,坦白又真诚。“昨天陶然客舍起火了,我奉命去抓严风等人的。然后在甘宁寺外看见了你,我把人押送到府衙后就想赶回来见你一面。”
全是真话,真傻。贺朗月想。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甘宁寺呢?”她问。
“你不是迷路了吗?”裴长庚回答,眼神完全没有回避,也没有躲闪,依旧是坦白的目光。
“那你也没问我看到了什么。”她接着问。
“看到我抓人了?没吓到你吧?”
贺朗月低下了头,心想:他真的这么信我。说道:“没有,我只看到你押着他们出来,最前面那个带镣铐的一直在挣扎,频频回头,好像在说什么,太远了我没看清。”
“是一些江湖上的恩恩怨怨,这种事太多了。”裴长庚回答,才发现这句话她还低着头,自己说这句话她不知道。
两个人就这么站在屋檐下,站了一个时辰等雨停。
与此同时,小舟和横川坐在甘宁寺的阶前,雨滴就砸落在他们脚旁。孟停云走后,他们将陶然的尸体埋在甘宁寺,连同其他尸首一起。客舍回不去了,只能暂时待在甘宁寺,但孟停云就在地下甬道里,小舟一时一刻也不愿意同他多待。空释挽留了他们,“先在寺里歇一晚,大家都要想想接下来怎么办。今晚想清楚了明天才能更好地上路。”空释去地窖里拿了几个苹果给大家一人烤了一个,如今还是暮春时节,苹果花刚落,新的果子还没长出来,只能用去年储藏的招待大家,果肉有些皱了,不那么好吃。随后他拉了阿今去后厨做饭,留横川和小舟在前院发呆。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小舟吟道,“你听过这首诗吗?”
“听过。”横川答。
“我应该还不到壮年吧,老年也没到。为什么今天这雨声,我听着这么悲凉呢。”小舟轻声说,语气十分平静,平静地压抑。
“小舟。”横川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我感觉一到下雨天,就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十四年前是这样,两年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小舟苦笑,右手抓着那把飒沓。
横川没吭声,他知道她此刻太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了,就像几个月前的自己。
“你说人是不是一定要经历这些才会变得更成熟,更勇敢,更一往无前。”小舟继续说着,她其实明白这问题的答案,但她还是想从别人那里得到承认。
“是,越是催人心肝的,越能迫使你笑纳今后一切悲欢。”横川的目光穿过雨幕,穿过寺门,穿过前方的万千屏障,仿佛已经看到了今后的漫山荆棘和一更又一更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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