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衡·学术论衡----
文情篇
文/缪凤林
文学重情，所从来远矣。《汉志》日：“哀乐之情感，歌咏之声发。”此言歌咏之发乎情也。彦和文心，则以情辞并举。谓“情者文之轻，辞者理之纬。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情采篇》)子推家训，亦言：“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文章篇》)他若柳冕则谓文生于情。(《与滑州庐大夫论文书》)伯子则谓情为诗文之本。(《论文》)其在英国，则牛曼JohnHenryNewman以文为思想之表现，感情即为思想之一。(见所著IdeaofUniversity)卜罗克StopfordBrooke以感情与思想并著。(见氏著EnglishLiterature)而自狄昆西DeQuincey分知识之文与感化之文以还，(知识之文如科学，历史，哲学，凡以之传达知识者皆是。感化之文如诗歌，戏曲，散文，凡以陶养性情，激发志气者皆是。见所著LetterstoaYoungMan；nPPoetryofPope)近今评论家取其旨，更以情感为文学最要之原素。(如美国Winchester所著之SomePrinciplesofLiteraryCriticism)盖文学之要，端在自体之不朽。此则惟诉诸人情为能耳。章实斋其知言矣。
文以气行，亦以情至。人之于文，往往理明事白。于为文之初旨，亦若可无憾矣。而人之见之者，以为其理其事，不过如是，虽不为文可也。此非事理本无可取，亦非作者之文，不如其事其理。文之情未至也，今人误解辞达之旨者，以为文取理明而事白，其他又何求焉。不知情未至，即其理其事之情亦未至也。譬之为调笑者，同述一言，而闻者索然。或同述一言，而闻者笑不能止，得其情也。譬之诉悲苦者，同叙一事，而闻者漠然。或同叙一事，而闻者涕泪不能自休，得其情也。(《文史通义》补编《难说》，见灵鹣阁丛书)
文情所属，析言凡三。一者作者之情，动于中者也。二者书中之情形，于言者也。三者读者之情，生于感者也。然必作者为情而造文，寓情于文，读者始因文而生情。故今论文情，不分所属，惟分二端。一日文情之本质，二日文情之表示。
(一)文情之本质
情之为物，错综纷繁，莫可规范，将欲确定何者为文情本质，其事至难。然苟先言何者非文情本质，因就其反面立论，则似较轻而易举。近今文评家谓人生情感，其中仅两种当摈诸文情之外。一日有利之情，如贪婪，恐怖，感恩，抱怨等是。情之以个人利益为鹄者也。二日苦痛之情，如厌恶，妒忌，暴戾，恚愤等是，情之增人僭怆悼怛者也。前者宜避，即谓文情必求普遍。后者宜避，即为文情必求有益人生。今即以是二者论文情之本质。
1．普遍
亚里士多德有言，诗史之分，在诗示普遍，史表特殊。此言诗之特质，实可推诸一切文学而无例外。情为文之要素，文情之须普遍，岂待言哉。历观前贤著述，凡足以为江河万古流者，无不以其寓有普遍之情感，《诗经》其例也。昔王裒读诗，至哀哀父母生我辛劳，未尝不三复流泪，门人至为废蓼莪之篇。(《晋书·本传》)王士正七岁时读诗至燕燕子飞，则凄感流涕。(《儒林琐记》)诗之感人也久矣，即在今日，吾人读诗，其兴感亦一如古人，短者如茉苜，试静气涵泳，则恍聆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濂野，风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方玉润诗《经原始语》)长者如七月，苟瑕翅讽诵，则王氏所谓仰观星日霜露之变，俯察草木昆虫之化。以知天时，以授人事。女服事乎内，男服事乎外。上以诚爱下，下以忠利上。父父子子，夫夫妇妇，养老而慈幼，食力而助弱，其祭祀也时，其燕餐也节者。(《诗经精义集抄引》)无一不历历在目，此其间固有历史之关系存乎其中，盖聊念以久而弥密，情即以聊念而愈永。驾一叶之扁舟，容与中流，易多身世之感。轮机迅转，则置身其间者，反漠然无动于中。前者有悠久之历史，后者则近今之产品也。然要诗中多寓普遍之情感，足以诉诸人人。故人人见之者，虽欲不为其深入而不得也。中文如是，西文亦然。荷马Homer去今已两千数百年，(荷马所生之时，虽难确定，然毖在希腊之史诗时代。即纪元前九百五十年至七百五十年间。)而其Iliad与Odyssey二史诗，则至今光景常新。善夫温采斯德Winchester之言日：
荷马时代之学术，虽已成陈迹，然荷马则至今犹未老也。何哉?以其史诗诉诸人情，而此人情，古今不变者也。一人之情感，迁流靡定，而人类情感之通性，则无甚剧变。喻如海波，各情感连续之波动，虽起灭于俄顷，而海中之波动，则亘古常存，无一息之间断也。(见氏著SomePrinciplesofLiteryCrzticism)
抑文情之普遍，不仅时无古今已也。吾人之于英土，生异俗，长术习，徒以识其国文，能诵习其文学，于彼方人士公认可以兴观之名著，遂无暌隔。如读Dryden之Alexander’SFeast，则想见音乐之魔力，与英雄之壮迹。如读CharlesLamb之MyRe-lations及MackeryEnd及InHertfordshire及OldChina，则想见其天伦之笃，穆然生亲亲之情。英人之熟悉吾国文学者，虽寥若晨星，然苟能读而了解者，亦无不能通其情。剑桥大学HerbertAGiles教授即其人也，不宁唯是。彼不识中文而徒读零星译品者，亦常能悉其忻愉悲叹。李杜之诗，彼土奉为神品，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高明之士，感人情之同然，图以文学之媒介，沟通种族间之情意。因而逐渐免除国际之争杀，实现大同之世界，’有以也。若夫文之无普遍情感者，率尔成篇，徒供覆瓿，固无论矣。即一己感触甚深，吐属修辞，妙语天下，亦必索然寡昧，不能动人于微茫。若苟卿之《蠢赋》，张衡之《鹦鹉赋》，侔色揣称，曲成形相，嫠妇孽子，读之不为泣。介胄戎士，咏之不为奋。方其作此文时，非自感则无以成也。然而文成而感亦替者，亦日无普遍之情而已。其或趋投时好，故作新奇，歆动一时耳目，诱引流俗崇拜，如施多威夫人Mrs．H．Stowe之《黑奴吁天录》UncleTom’SCarbin者，虽能纸贵当世，不久即默而无闻，亦未足谓普遍。盖俗鉴之迷者，深废浅售。文学之精微奥妙，非常人所得而黑白。流俗之赞许，固不能为文学之标准。而文情之普遍，抑更端在其永久性，非一时之风行所得而冒也。嗟嗟!忠孝坚贞，中土之大义炳日，荣誉爱智，西国之精神常新。凡厥含生，情本一贯，时无古今，地无中外。能读其文，即知其情。文之所以不可绝于天地问者，其以此欤。
2．有益人生
美术上有二相反之论调，日人生论。倡自柏拉图，谓美待善而成。美之所以为美善也，日惟美论。倡自Lessing谓美术惟以美为目的。其极遂有Artforart’ssake之言。惟美之说，近今评论家已多弃置不道，谓非美术之究竟，甚且斥为淫荡者聊以解嘲。(如Winchster之书即有是言)盖美术为人世而始有，原求有益于人生，否则人世间又盍贵有此美术乎?文学为美术之一，故今论文情以有益人生为第二义，而分三端以述之。
(甲)人文
人文Humanization义兼文化culture及修养refinement而言，意谓人生而质，必经文学之陶淑，始温温然博学君子人也。吾国教育，素主人文，以潜修学术，砥砺德行，为唯一之宗旨。(试以周言，则大司徒之施，十有二教乡，三物。师氏之教，三德，三行。保氏之教，六艺，六仪。大司乐之教，乐德，乐语，乐舞，无一不含此义。)六经之可贵，即以具此功用。孔子日：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词比事，春秋教也。(《礼记·经解》)彦和日：易张十翼，书标七观。诗列四始，礼正五经。春秋五例，既极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故能开学养正，昭明有融。(《文心宗经》)学贵变化气质，固不独宋儒始然也。西洋则古代希腊，亦重人文。读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之书者，类能知之。近世则以英为最，而法次之。安诺德MatthewArnold者，英国第一评论家也。氏于序次瓦资瓦斯Wordsworth诗时，常谓诗为人之评论，又引福禄特尔之言，谓“世界各民族于诗中讨论道德观念，无有如英人之精深者。此亦英国诗人伟大之功绩也。”(见所著PoetrgCiticismofLi知)英之文化中心，端推牛津大学，自中世纪末年已然。而此大学宗旨，即在养成君子Gentleman。其养成之定法，即在沉浸古文，咀含名著。韩士立WilliamHazlitt所谓“研究名著之目的，人格之陶淑，较理知之训练为多。盖是种教育之特长，不尽在巩固知力，而多在驯修美感。使人有广博之见解，娴于外物之旨趣。为道德而爱道德，重名轻生，甯荣毋富，而致思于悠久。不囿于偏狭纤巧也。”(见氏著TheConductofLz^；AdvicetoaSchoolboy)法国文学，为欧洲诸国冠。卜龙铁FerdinandBrunetiere尝为文自述法文之优点，其中最要之一义，即法文最合人道人性是。氏谓法国人之文章，其所蕴含者，皆原始真挚之情感，深入无间，而极与人生相吻合。若居今而论社会问题，亦以法文为最宜。近代之社会运动，法人皆着先鞭云。(见所著TheFrenchMasteryofStyle)综上观之，人文之意义，可嘹然也。
(乙)超卓
超卓Sublimity一字，唠于郎迦南Longinus。氏著《超卓论》OntheSublime，谓文章之要，在有崇伟之精神，使人脱除凡俗，期诸上达，有不朽之念。而不局局于一时，其论超卓之来源，则有若思想之宏伟焉。有若词句之精美焉，有若结构之严整焉，有若行文之流畅焉，有若吸取古人之菁英焉，而尤在奕奕有神之情感。盖文学为作者人格之表现，超卓者，实大人性灵之显于外者也。伊古伟大之文人，秉其奕奕有神之情感，发为文章。其伟大之人格，即寄诸字裹行间，百世之下，犹令人闻之兴起。如孟子之文，浩然之气，充乎天地之间。他不必论，即就其言大丈夫数语读之，所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者，明示人生之真价，远超经济势力之上，实足发声振聩，使顽夫廉，懦夫有立志。又如杜甫之诗，忧国悯人。昔人所谓一饭不忘，真诚出于天性者，如奉先咏怀北征诸篇，肝肠如灼，涕泪横流，钟爱之怀，溢于言表。读之而不激发者，吾不信也。西洋文学，此类虽多，要以希腊为盛。如柏拉图语录中之《苏格拉底自辨篇》(见《学衡》第三期景昌极译)志苏氏受审自辩之词，敌焰如天，守正不屈。《克利陀篇》(见本期述学f-j)志克氏劝苏氏乘间逃脱，苏氏守法不从，死生俄顷，曾不动心。《菲陀篇》Phaedo言灵魂之永存，苏氏杀身成仁，精神长留天壤。此其牖民觉世，舍生取义，感人处与孟子正同。又如希腊戏曲大家Sophocles所著安提哥尼Antigone一剧，所述安以一弱女子，不忍见兄尸暴露荒野，一任鸟兽啄食，且死而未葬，则形神永系，解脱无期，毅然弃恶叔之乱命，痤之以体，卒死幽穴，亦足流芳百世，而动人敬仰者。温采斯特日：最佳之文章，必能引起健全之情感，以开拓吾人之天性。其是之谓乎?十九世纪以还，物质资料科学日益发达，文学上之物性主义，随之而盛。Zola为此派之巨子，所著之书，率以描写人类之罪恶为务，揭发黑幕，躬形尽相。人性之坏，几禽兽之不如。读其书者咸生不快之感，而成悲观。此其导人下流，与超卓直南辕北辙。评文者斥为堕落人性之作，诲淫诱恶之书。深恶痛绝，宜也。西者浅人无识，从而绍介，且极口称道焉。噫!是诚难为之解矣。
(丙)同情
文人积学以储宝，研阅以躬照。事变之来，每先他人而受感，因其得于天者独厚。故其形之楮墨，亦深入人之内心。InnerLife真抉人性之秘藏，人之有其经验，而不能发之言词者，偶读其文，宛如为一己写照，不禁生无穷之感喟。此即所谓同情，实即人情之相通耳。东坡谪惠州时，作《蝶恋花》词日：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当时命侍儿朝云唱之，朝云唱至第三旬，泪满衣裳。东坡诘其故。答日：我所不能歌者，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东坡日：我正悲秋汝又伤春矣。是则文之至者，虽侍儿亦能生感。盖情者人之所公有，探而出之，则文人独有之事也。昔人谓欢愉之言难好，愁苦之言易工。士之不得志于世者，常因忧思感愤之堆积，而写人情之难言，如屈原放逐，乃赋《离骚》之类，所在皆是。然其可贵者，即于其中寓健全之人生观，述往事，思来者。后之君子，身处叔世，观览前言，悠然向往，见古人之善于自处精神有所安顿，因得保其哲人态度。知洪杨之乱，海内鼎沸，日月不淹，众芳憔悴，世俗佻巧，群飞刺天。端木采读《楚辞》而与俗违，其尤著者。
束发受书，即嗜《楚辞》。幽香冷艳，凄神寒骨，荣雕屡更，结习未憾。兼身世逢罹，事愿舛迕。十余年来，所震荡于心，嚅晚于口者，湘灵前言。若采而与，再经奔鼠，百虑灰冷。秋窗夜檠。但守此册，碧月照字，幽蚕和声，僭凄淋浪。堆阮万态，一再书之。神游湘潭，玉光兰馨，仿佛可接。(中略)《楚骚》，忠孝之书也。处浊世，入浇俗，巧智偷习，蹈堙心耳。寄心兹编，庶有益其芬芳缠绵悱恻之性，而稍与俗违。(《楚辞后跋》，时咸丰十一年)
西洋至十九世纪，各种思想，繁然并兴．人心如失舵之舟，皇皇然不可终日。其时积仁洁行之君子，若英之安诺德，若法之圣钵夫SainteBeuve类皆以读希腊罗马之文章为解惑之方。安氏谓研究名著，足使吾人心志有寄托之所在，不为时俗外物所摇惑。圣氏则谓每日晨起读荷马诸人名著后，面见安详之色。盖我思古人，实获我心，不觉爽然自失也。此又文情之大有造于人类者也。
(二)文情之表示
情之表示，乃人心自然之事。盖心有所惑，自以抒而出之为快。其所感愈深，则其所表示之心亦愈切。乡曲蚩氓，遇有失意之事，必逢人诉说，冀稍减其苦痛。文情之表示，殆亦犹是。特一则以言传，一则以文宣耳。然此文情之表示，究以何者为适耶?温采斯特论品情之标准，析为五种。一日情必适当，二曰情必生动，三日情必持久，四日情必变化，五日情必高尚。所言者皆文情表示之事，然似微嫌繁碎。今择其重要者而归纳之。分二端，日深厚，日节制。
1．深厚
柏拉图尝言世有神狂divinemadness四种，而诗人为其一。(见其语录中Phae—drus篇)此所言狂，非谓其真狂也。意谓诗人感情深厚，远过恒人，故有神狂之称。有如是之情感，其发而为文章也，始能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否则必难动人。盖乏情之文，不能激发读者，即有情矣。读者亦不能领略其全部，非深厚又恶足以动之。是故文必有情，而情之表示，必求其深厚，然此非易事也。必也得于天者厚，感于人者深，方足语是。屈原《离骚》，子长《报任少卿书》，其可当此矣乎?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思挽楚国，思救民生。而萧艾满道，信疑忠谤，劳苦倦极，疾痛惨怛，处万难相合之时，而有不忍舍之之谊。无轻生之心，而有不容不死之势，可谓穷矣，能无怨乎?《离骚》之作，盖自怨生，而其眷顾楚国，系心怀王，有如慈母之于赤子，出入顾复。史公所谓一篇之中，三致意焉者。惟觉深覃绵邈，绝不患其重复。此则贾太傅投书吊骚，王孝伯痛饮读骚之所由来也。子长赖先人续业，位列千古，择地而蹈之。使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李陵之事，拳拳之忠，卒遇祸灾。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视，左右亲近不为一言。徒以《史记》草创未就，恨私心有所未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故虽佴之蠢室，躬受极刑，而无愠色，意有所纠结，恐安死而终不得舒其愤懑也。遂向将死之友，尽诉心曲，感慨啸歌，激烈悲壮，较《离骚》尤过之。又何怪后之人诵之者，无不悲其志而垂涕想见其为人耶。西洋文学，若此类者，亦不胜枚举。姑就说部言之，沙克雷与迭更司，英国十九世纪小说作者之巨擘也。沙氏著《纽康氏家传》，其叙纽康太尉之死，自谓曾痛哭数日。而读其书者，亦逆知太尉之必死，因多寓书沙氏，请保太尉之命。迭更司之著《孝女耐儿传》也，叙小能儿LittleNell之事颇感动，叙耐儿之死，尤令读者酸鼻。至后卷，读者恐耐儿之必死，亦多寓书迭氏，请保其命。又如李查生著ClarissaHarowe一书，未卒业，德国诗人Klopstek之妻，亦寓书请贷，Clarissa之死。此虽稗史，非必实有，要以作者有深厚之情而造文，斯读者因文而生如许之情也。温采斯特日：文章之价值，多以感情之强弱为衡。诸家之作，至今光焰万丈长者，菲无由也。古之欲以文名家者，作文之先，必厚蓄其情，如元微之谓：“凡所对语，异于常者，则欲赋诗。”(《与白乐天书》)史梯文孙RobertLouxsStevenson谓方其作文，中心之情如白热之铁，盖亦深有见于此夫。奈何世之作者，不明此乎，徒知为文造情，鬻声钓世。或如彦和所谓志深轩冕沉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文心·情采》)或如子几所谓谈主上之圣明，则君尽三五，述宰相之英伟，则人皆--Jk。国止方隅，而言饼吞六合，福不盈訾，而称感致百灵。(《史通·载文》)或如实齐所谓科举擢百十高第，必有数千贾谊痛苦以帚湘江。吏部叙百千有位，必有盈万屈原搔首以赋天问。(《文史通义·质性》)是诚真宰弗存，翩其反矣。尚何言哉！
2．节制
节制似与深厚冲突，实则相反而适相成。盖情之表示，固贯深厚，要必此深厚之情，节之以礼，雍容尔雅，优柔适会，方为足尚。《离骚》之情之深厚，上已言之。然其尤不可及者，即以其深厚而兼节制。淮南所谓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也。吾国国性，向重中和，尧舜禹汤，以是垂训。(《论语》尧日：咨而舜，允执阙中。舜亦以是命禹。《中庸》谓：舜择其两端，而用其中于民。《孟子》亦言，汤执中。)影响及于文学，遂亦务求节制。《离骚》固无论矣，《诗经》则除淮南之言外，夫子之论《关雎》，不日不乐，而日乐而不淫。不曰不哀，而日哀而不伤。实最得节制精义。《二南》之诗，婉变柔媚。率守以正，虽以《卷耳》之妇人念夫行殁，犹言不永怀，不永伤。昔人以言辞之详矣，即在变风，亦多发乎情止乎礼义。如《齐风·鸡鸣》，妇恐其夫晏起，因警其夫早朝，日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发乎情也。下即接日会且妇矣，无庶子予子憎，是又止乎礼义矣。(欧阳子言：唐棣之华，偏其反尔，岂不尔思室是远。而此小雅唐之诗，夫子谓：其以室为远，害于兄弟之义，故篇删其章也，衣锦尚编文之著也。此邺风君子偕老之诗，夫子谓：其尽饰之过，恐其流而不返，故章删其句也。据此，则孔子删诗，亦以节制与否为标准矣。)外此则《左传》亦颇具此旨。东莱氏日：“文章不分明指切，而从容委曲，辞不迫而意独至，唯《左传》为然。”(《吕氏童蒙训》)张载以《春秋》大义问东坡谓：“唯丘明识其用，终不肯尽谈，微见兆端。欲使学者求之，故不敢轻论也。”(《苏榴变溪集》)二子最为知言，试举一例以明之。
鞍之战，辟司徒妻对齐顷公语日：君免乎?日免矣。日锐司徒免乎?日免矣。日苟君与吾父免矣，可若何。
可若何者，盖欲问辟司徒而不敢也。夫良人出征，军败之余，存亡未卜。为之妇者，其情之急，不言可喻。而与公对语，先之以君父，犹不直言其夫，仅日可若何而止。文情之节制，于此叹观止矣。西洋则古代希腊，以中和节制为生活之基理，与中土殆有同然。诸大哲人，既皆以中和垂教，其吐纳文艺，亦务在节宣。《荷马史诗》中所启示之道德观念，既可以中和二字尽之，而Iliad中叙Hector之别妻出战，及Priam往见Achilles乞其子之尸。皆当人世之巨变，而仍保持中和，不为过度之宣泄。希腊悲剧之三大作者，以Sophocles为最尊，安诺德尤颂之。其所长即在中和节制之一事。Winckelmann日：“希腊人之雕刻像，无论其处何情感之下，常显示其精神之团聚。内心之宁静，譬之大海，虽有风波，海底未尝摇动也。”希腊文学之美亦在此。自浪漫派兴，专主任情，凡有所表示，必使之强烈过度，以惊骇人之耳目。举古学派节制之美德一扫而空之，如卢梭之《忏悔录》，自谓情感激烈。一旦情动于中，则暴乱而不能制。虽男女猥亵之事，卢梭亦尽情叙述而不惭。彦和所谓销烁精瞻，蹙迫和气，秉牍驱龄，丽翰伐性(《文心·养气》)者非耶。又如拜伦之诗，亦多凭其所感，竭情而道。开卷读之，采色华缛，描摹尽致，诚若可喜，故其生前亦倾倒一时。然而中无余蕴，一索而尽。桃李春花，未秋先稿，曾不几时，一落千丈。较之古学派言之有节，出之有度，多弦外之音，无局促之患。虽片言只句，亦堪永垂不朽者，其相去岂可以道里计耶。
此文纲目，与梅光迪先生讲演，姜志润君笔记之文学与情感同。其内容之同者，则不及十二。
《学衡》第7期，年7月。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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