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前的自由地里竖起了一栋陌生的别墅，而与我一同长大的“发小”们，大多与我一般，离家、求学、工作再也不回来了。」
只因曾经的最美，那些期许过的千娇百媚和姹紫嫣红都在离开后变得萧条。假如你的时光能嫁接给我几许，即便分开也就没什么好遗憾，可我的心是有多么柔软，偏偏无法接受最后的那一瞥，逝水的香气依旧裹着我，散出沁香。
你的时光永远定格在了离开时的那个钟点，我将你封锁进了一条巷子里的隐蔽角落里。切断了电源、水管、煤气和那口给我生命的古井，寒冬的腊梅还在开着，不可置信。没有光，肆意生长的湿苔已爬上灶头的水缸，后院晒酱的瓮里游出了几条青蛇。橘子和梨还在为秋天的遗憾而努力生长着，而那棵枝杈稀疏的白枣，已结不出一枚果子。
穿过弄堂的风，在我离开之后，变得污浊不堪。那些紧紧被遮起来的玻璃窗，再也透不进一丝亮光。被木料、破床、农具堆满的天台，再也容不下一双成年人的脚。是谁的临门一脚，将宽大的鞋底印在了我家的墙上？是谁往屋里塞进了一封信，上面落满了岁月的尘埃。
这所位于虞山远郊的老宅，是生我又养我的地方。可现在的我是再也回不去了，那条熟悉而又逐渐陌生的小巷。沿着街道密密匝匝连排而建的房屋，那些屋檐连着的人家，几户共用的一堵墙，不是节约建材，也不是想拥有更多的空间，而是为了维系兄弟与姊妹间的血缘之亲。
可现在，这些都已疏离了，在我长大成人后，亲友和玩伴们都成为阡陌弄堂里一堵堵被水泥糊满的砖墙，闭塞而又充满隔阂。我是不想回去了，那座永远都见不到阳光的天台，在我青春时放着光亮的地方，现在已没有一只鸽子会无缘无故的飞来了。
在最深的孤独中，我的心中不是一片黑暗，而是我只能看到自己。谁都无法抗拒孤独，它生活在这个落寞的人间，时刻与我为伴。没有人会喜欢暗淡的黑夜，因为在黑暗中，只能找到压抑和恐慌。童年，当阳光还未离开我的身边时，天台成了最接近天空，并能享受到阳光的地方。
那时我最烦站在天井里的外婆，对着在天台上发呆的我喊：“囡呀！快下来，不然人要落下来啦！”每当这时，我都无谓于她的声音，继续听着风中鸽子的低吟和后院那片竹林沉重的呼吸。
然而，我们都会感叹于生活，那些爱护我们又懂我们的人，为何都会离去，是岁月本就经不起对故人的思念，还是时光抵不住感情而垮塌，时不待吾。
外婆是见证老宅从宅基地上建起来的唯一目击者，那时我的父亲还没有出生。宋家弄还没有形成一条街道，那时的竹林还只是偶尔才会冒出小笋的空地，我家的白枣树还没有在后院种下地。那时的外婆常常会对后来出生的我说：“幸亏我拓荒，得了几分自由地，不然怎么能把你们拉扯大。”
那几分自由地就是屋前用河泥填出来的低洼地，冬天干裂，夏天水淹。一年下来几乎没有收成，就这样的一点薄田，通过外婆勤劳的双手，还是勉强能养活一家人，而牲口们的伙食就只能依靠尚不经事的父亲，从荒野的田间地头割回一箩一筐的野草来喂养。
我能回忆起这些，是我还在幼年时，外婆亲口向我倾诉的。我又能记住这些，也是因从小我是外婆带大，而与她十分亲近，才在脑海里根深蒂固了。而外公则在父亲很小的时候就去世，孤独的外婆与我父母的关系，却远没有我和她那般的亲，每当想到与外婆一起的日子，我的记忆里就充满了满满的阳光和食物的香味。
在天台上的欢笑，每个夏天都会从日落时响起，父亲会从井里深深地打上一桶水，然后泼洒去天台上整日的暑气。柠檬味的汽水和吊在井里的西瓜成了孩童的我，第一个争夺的目标。然而我再也不想回不去了，自外婆在老宅过世的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宅。
不得不承认我是胆小而又懦弱的人，对于生活的困难虽可以一笑而过，而对于生活中失去的亲情却永远都无法被弥补，这种伤痛时时刻刻伴随着我的成长，它在黑暗中，给予我成长的力量。我拥有一颗矛盾的内心，在幼年时渴望成长，在软弱时希望强大，在喧嚣中寻求宁静，在孤独中祈祷有人陪伴，可孤独又使我坚强。即使只能在天台上看到落幕的夕阳，也要为曾经憧憬的美好梦想而奋力前进。
我在最深的孤独中，看见了自己，对于友情、亲情、爱情我充满依赖，可孤独却又让我必须承受。拥有了孤独，也就没有了繁杂的约束，少了牵绊，就多了一份洒脱。孩子总会离开父母而独立生活，大雁也总会离开雁群，找到自己的那一半。孤独的我不会在爱与不爱中惊慌失措，也不会在爱情的诱惑中迷失自我。
又一年花团锦簇时，虞山巍峨而碧绿苍翠。远郊的那所老宅还在那里，只是巷子变得更窄，而弄堂里的风俨然越来越小了。屋前的自由地里竖起了一栋陌生的别墅，而与我一同长大的“发小”们，大多与我一般，离家、求学、工作再也不回来了。
庭院后的白枣树还在，而老宅后面的那片竹林再没有多出一座新坟。旧宅的天台上依旧没有阳光，那些周围的邻屋建的一层高过一层。童年的时光只能在回忆里被温暖，而我的孤独却在这里被找回。
文｜端木向宇
《金太仓》杂志执行主编，太仓市作家协会理事，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出过报纸、编过杂志、写过小说。久居姑苏城外十里处。闲来刻章、作画、抚琴，对古词诗赋着迷。沉溺于江南烟雨的柔情，擅用细腻的感性描述江南风物。出版有小说《时光阡陌，你未曾走远》，散文集《永不放弃，做自己的英雄》《锦瑟无端五十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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