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纪第十三期专栏蜗庐散记杜应国

杜应国近照

这是贵州著名学者杜应国先生特别为本刊开设的专栏《蜗庐散记》之第一篇。应国先生耿介正直,古道热肠,同时富于生活情趣,烹饪赏石,皆兴致勃勃;曾长期致力于思想史研究,系钱理群先生高足。近年来兴趣渐向地方文化转移,为构建贵州地方文化知识谱系出力甚巨。目前正统筹、编辑大型地方志书《安顺城记》。这里特向应国先生表示感谢。

——戴冰

黔境山水第一人

杜应国

几年前,曾在《艺文四季》上读到朱良津先生《寻亲图册赏析》一文(载年冬季卷,总第七期),当时仅稍加翻览,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后在网上购得《黄孝子纪程》一书,读到书后附录的《黄孝子滇南寻亲图册》题跋文字,方想起朱先生文中附有的几幅插图,赶紧找来重读,这才大吃一惊,痛恨自己有眼无珠,居然漫不经心,随意就将如此重要的资讯材料轻轻放过,实在是惭煞愧煞。以我有限的识见论,现藏于贵州省博物馆的这份黄孝子《寻亲图》山水册页,恐怕当系目前所见有关贵州山水的一份最早的图像记录了,堪称弥足珍贵,自不可等闲视之。

黄孝子名向坚,字端木,号存庵、万里归人。江苏苏州人。父黄孔昭,字含美,于崇祯十六年(年)赴云南大姚县令,仅得一年,即逢甲申之变。明朝覆亡,孔昭挂印去官,隐居乡间避乱,数年音讯杳无。留居家中的黄向坚,心忧双亲安危,终日思念不已,乃于清顺治八年(年),决然辞别家人,孤身踏上寻亲之旅。

其时,清廷虽已初立,然江南抗清烽烟并未完全止息,尤其滇黔桂三省之地,作为南明永历政权的活动重心和孙可望大西军刻意经营的地盘,更是硝烟滚滚,战端正炽。自苏杭而迄云南,关山万里,水远路迢不说,单是这一路上战火盈途,干戈载道的兵灾险祸,一般人谁不视之为畏途,只怕是有去无回,生死难料,避之犹恐不及,而况寻亲乎?然事情奇就奇在超常的决心和勇气上。黄氏以其羸弱之躯,间关万里,风餐露宿,出险入险,屡陷绝域,历时一年有半,行程二万五千余里,可称一个人的长征,最后不仅得以身保,而且,居然于茫茫人海中竟天遂其愿,奇迹般的寻得双亲归,一时传为佳话,深为时人推许。黄氏也因之博得孝子美名。其寻亲奉孝事迹,还被搬上舞台,由清初著名戏曲家李玉编为一出昆腔传奇《万里缘》,屡演不衰,影响至大。更难得的是,黄氏归乡后,撰成《寻亲纪程》并《滇还日记》两文,缕述其往返所经之地及沿途的遭遇、见闻,为云贵两省当时还鲜为人知的风土人情留下了极难得的记录。如其初入湘黔苗区的这一段描写,读来如诗如画,仿入奇境,备感神秘:

“山中丛篁古木,荫森蔽日,悉从无路处觅路。且有异花,红紫间出;有异鸟,悲鸣不绝。残叶盈尺,落花相衬如层褥……苗民椎髻悬环,语言鴃舌。或有能通汉语者,亦知留客作供具。酿酒如蜜,舂米如雪。其岩壑之幽深,泉石之奇怪,大都皆世人所不经见者。”

尤可叹者,其往来滇黔一段,正是孙可望率大西军入主黔省之时,沿途排兵布险,大军提调之状,得以目睹,故而留下了不少珍罕记录。虽因局势微妙,叙事用语十分谨慎,甚至含混,如对清军只称作“北兵”,对大西军则以“兵士”、“将主”呼之,而对凡涉及相关时局之事,往往一笔带过,未敢稍作铺陈。但烽火狼烟,军情紧逼,兵灾遍布的战时景象,犹历历可见。如其进入黔境即遭大军严查一段,几让人声息可闻:

“闻炮声,遥望烽烟,知秦关不远。又前,见伐木重围,树栅如城。空际悬一大钟,兵士立于层梯,雄声诘问。予又前,喋喋多厉言,以奸细目我,传令启栅放进。将主作嗔怒状,左右持戟恣雎,叩我籍贯姓名,来干何事,要从那里去?予涕泣跪告,独身冒险而来,只为父母在云南,数年音问不通,存亡未知,特来寻访,实无他意。探予得情,顾左右曰,前途尚遥,羸怯若此,如何可去。留宿营房。更尽,差骑押至平溪”。

再如其过平越府(福泉)所见,更让人惊悚:

“至平越府,山势巍峨,路纡折如羊肠,两旁俱苗蛮巢穴……今十里立塘,塘兵时被虎驮去。岭头坡足,骸骨枕籍,商旅绝迹。止见飞骑往来冲突,又见割耳劓鼻之人,更有两手俱去者,犹堪负重行远,惨甚”。

尤其过关索岭一段,不独可见大西军兵锋之甚,更可借证其以象助战之史实,亦属难得一见之史料:

“约步登岭头,见布帐漫山遍野,群马纵放,旌旗蔽空,炮声如雷。少休下岭,突骑执至营中,诘问验票。因劳问途路之苦,著役设饭,缘病不用,又给粥一盂。夜半,起营去。予息草店两日,束行囊前走,又见兵马云集,旋岭而下,驾象者,乘骑者,旗帜炫目,山谷震动。将暮,疾走寻宿,又见后营扎于岭下造饭,驰马纷纭,军容如前,验票又走,见群象塞路”。

明以前,有关贵州的文字记述极为稀见,明中叶以后才逐渐多了起来,其中的笔记类资料,除徐霞客而外,最重要的,恐怕就当推这本《寻亲纪程》了。万历时虽有王士性的《黔志》,但全文仅二千余字,与《寻亲纪程》洋洋万言以上自不可比。而况后者所记乃常人难见的战乱之境,与平时之记行、见闻更不可同日而语,实属贵州历史上(尤其是南明时期)一份极珍贵的文史材料。惜乎在文史界迄今仍未引起足够重视,即或偶有提及,也多一语带过,几未见有较详细的介绍,殊可叹扼。

然更为珍稀罕见的,还是黄氏以寻亲为题所留下的那些兼具写实性的山水图册。清代以前,往来于贵州的文人墨客中,自不乏丹青好手,如王阳明、杨慎、郭子章等辈,多能书善画,但这几位——包括以诗书画三绝名重一时的贵州才子杨龙友,以及其他流寓者、宦游者在内,要么难见作品传世,要么所作多为酬酢往来的文人画、写意画,真正标明实景摹写贵州山水的,黄向坚恐应当推第一。

不过,留心品读《黄孝子滇南寻亲图册》的题跋,却意外发现,与朱良津先生文中披露的八幅几乎全对不上号。按朱文所示,这八幅依次为:《鸡足山》、《过浪穹道》、《经响水关》、《历罗甸国》、《登凯楼坡》、《龙泉县涉水借宿》、《越相见坡》、《渡湘水》。而《黄孝子滇南寻亲图册》依题款共十幅,题下有小注:“纸本高八寸五分,阔一尺一寸,引首王奉常录书”。王奉常即清初大名鼎鼎的四王之一——王时敏。其引首题词为:“咫尺万里”。题图依次为:“过梨武坡”、“过盘江”、“金马碧鸡”、“过状元岭”、“过湄潭”、“剑川道上”、“历响水关”、“过关索岭”、“过清浪卫”、“历威清卫”等。除此而外,继之又有《黄端木岵屺图册》题跋十二幅。题下注“纸本”,无尺寸。引首题“神留宇宙”四字,隶书,无款。题后系向坚父黄孔昭写的小引。观落署,已是寻亲归来二十三年后,黄父已八十有八矣。图册题跋依次为:历邛水、过思南府、历顶站、游鸡足、渡沅江、过白水河、经威清卫、过盘江、游苍洱、过清浪卫、逾响水关、宿芭蕉关等。

因朱文附图太小,题跋不清,单从文中提供的题名看,仅有“响水关”一处可在《滇南寻亲图册》和《岵屺图册》中见到,不由不让人顿起疑云:莫非省博藏品,非此两图册之一?若是,则黄氏之作岂非还另有别本传世?

待细看过黄父孔昭先生题叙于前的引语,方始明白原委。

孔昭题语有云:“男以间关剔历,仅存一目,纪其程,复图其胜。曾见其藁,几及百叶……向有十余幅捧祝,天童木陈老和尚爱而珍之,凡遇高士名流,出以赏鉴。”

看来,黄向坚当日所作确乎不少,“几及百叶”,与而今现存的八幅,相差何止以道里计。另据黄父题语,向坚还作有《滇南胜景》一册。

“余年衰迈,唯留心内典,间检残编,以消晚景。一夕偶登琼枝阁,架上有《滇南胜景》一册,询其所繇,曰此□数年前点染也,今目力渐昏,间或吮笔寄兴,亦不能矣”。

据此可知,当年的寻亲之旅确为黄氏后来的创作提供了极丰富的素材,其中仅册页一项,就数量不菲,达百幅之多。只不知这些珍贵画作有多少流传下来?

想到这里,忽然灵机一动,何不利用现而今强大无比无所不能的互联网查查,看看有无可能找到些黄氏形迹呢?这一下,还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网上有关黄氏其人及其作品的介绍,还当真不少。在一家专业网站上,首先查到了有关黄氏的如下一段介绍:

“黄向坚(-),明末清初画家,字端木,号存庵、万里归人,江苏苏州人,孔昭子。善画山水,师法王蒙,善用干笔,构境奇险,拓落苍秀,层次丰富,气势雄浑。传世作品有《巉崖陡壁图》轴,图录于《中国绘画史图录》下册,《寻亲图》轴现藏故宫博物院,《剑川图》轴藏美国杨凯琳绿韵轩;清顺治十二年()为徐枋作《秋山听瀑图》轴图录于《晋唐五代宋元明清画集》;《点苍山色图》轴藏上海博物馆;为徒步入滇寻父纪实之事而作《万里寻亲图》册藏苏州市博物馆。”

另据其它资料,除以上画作外,黄氏存世作品尚有《蜀道图》轴、《秋江晚渡》图轴、《溪山归隐》图轴、《秋山古刹》图轴等。另有一幅拍卖预展的《万里晴川图》,纸本设色,纵34cm,横cm,可称鸿篇巨制了。册页方面,则还有上海神州国光社年印制的珂罗版《黄孝子寻亲纪程图卷》十六幅(原作不知现藏何处);以及上面提到的苏州博物馆藏《黄端木万里寻亲图》册十二幅,亦由商务印书馆年影印出版。可见,在明末清初的画坛上,黄氏虽算不上什么卓然大家,但起码也据有一席之地,颇具影响。

但令我心里极不平衡的是,网上资料虽然不少,却鲜有提及贵州者,不仅省博所藏的八幅册页未见有人提及,就是省博收藏的那幅《盘江图》轴也未见踪痕,根本不为外界所知。这当然怪不了别人。贵州的东西贵州自己不宣传,别人何由知之?黔省地处边僻,这一点不假,但在当今这个交通、信息等传播技术高度发达、通畅的时代,再遥远的距离都比不上自闭所造成的孤立与隔膜可怕。要到什么时候,贵州在对外交流、对外宣传方面的这种尴尬,才会有所改观呢?

具体就黄氏之作而论,窃以为,它们之在贵州遭到不应有的冷遇与忽视,其重要原由之一,是否跟省内文化界对其人其作的认识与评价有关?对于黄氏这批以寻亲为题材的画作来说,如果仅从一般意义上的山水画或文人画的角度去看,自然是意义不大,无论在美术史还是在绘画史上都难占一席之地。但若换一个角度看,这些以实景山水为摹写对象,且标明了具体地名、域名的画作,实际上已兼具了写实与叙事的特殊功能,显已超越了传统山水画的范畴,似不能再以一般意义上的文人画或写意画目之。倘再考虑到它们所表达的寻亲内容,是发生在特定时期、特殊历史背景下的一种彰现着人性与伦理的道德行为,那么,它们所承载的历史、地理和文化蕴含,或者说,它们内蕴丰富的历史、人文价值,就不是一般的山水画所能比的了。在这个意义上,黄氏这些画作的人文意蕴,显然远远高于它的笔墨技法价值,颇值得深入挖掘。

譬如,仅以“寻亲事孝”这一贯穿性的主题论,表面看来,了无新意,似乎还透着些陈腐——唯忠唯孝,这是现代人所熟知的封建伦理。但若将之放到明亡清兴的历史大背景下,其意义就有点颇不寻常了。自清军入关,天下初定,清廷即着手强制推行其满人习俗,引起激烈的社会反彈,维系千年的价值体系面临着断裂与颠覆的危机。在崩溃与承续之间,社会陷入巨大的幻灭感与倾覆感中,一般民众无不为之而焦虑、惶恐,忧心忡忡。在这样的背景下,黄氏的寻亲之举——不管它彰显的是人伦还是传统,就变得意义非常而更加耐人寻味了。这或许也是它之所以被人搬上舞台,刻意大加渲染的又一个原因吧?此外,即使撇开这一点,仅就其寻亲过程而言,在那众所瞩目的孝行背后,其历尽艰辛,出生入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行为本身,是否也包含着某种值得学习与提倡的精神呢?

再则,一个来自江南富庶之地,繁华之乡的羸弱青年,在经过寻亲这一段传奇般的经历之后,第一次饱览了他过去想都无法想的奇异风光,从此将自己的大半生心力,都倾注到有关此一奇遇的创作中,首次向外界展示了贵州山水险峻、雄奇的具体形象,真可说是功莫大焉。再从他对这一题材的醉心来看,似不难推之,这趟寻亲之旅,不独拓宽了他的眼界与胸襟,为他的创作提供了极丰富、难得的素材,甚而至于还有可能对其画风、画境带来不可磨灭的影响乃至革命性的改变亦未可知。试想想“构境奇险,拓落苍秀,层次丰富,气势雄浑”的评语,此不正是滇黔山水所特有的风韵与风骨吗?黄氏画风与贵州山水,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富诱惑的研究课题。其间的辩证“双赢”——黄氏之画得益于滇黔山水,而滇黔山水又因黄氏之画而得以传扬,岂非佳话一段?

最后,还需再稍作题解。

本文尊黄氏为黔境山水第一人,并非是说他山水画画得最好,而是说他最早摹写了贵州的实景山水。“第一”之说,不特言其早,也言其多。以前引黄氏传世图册而论,省博藏本八幅,能够确定为贵州的有四幅;《寻亲图册》中,据题跋可知,属贵州的有五幅;而《岵屺图》中更占到八幅;若再加上年上海神州国光社印制的《黄孝子寻亲纪程图卷》十六幅中之一部分,则其数量就已相当可观(从题跋可推,各册中的题名雷同之作,实为同题异画)。倘如黄父所言,在其“几近百叶”的画作之中,贵州山水能占到十之四、五,那就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数字了。众所周知,乾隆时出任贵州学政的邹一桂,有《山水观我》图册二十二幅,与之相较,黄氏不惟早了将近百年,而且数量上也多出了许多。尊之“第一”,当不为过。唯可存疑者,是不知黄氏有关贵州山水的存世之作究竟有多少?倘能假以时日,在哪位有心人的留意搜求下,将这些散处各方的黄氏画作收拢,汇齐,合并出一本堂而皇之的贵州山水画册,岂非功德无量之举?如此,则贵州的历史图像学资料,又将添上重要一笔矣。幸甚。遥想一册在手,游目骋怀,心骛八极的痛快,竟不免心向神驰,而忍不住要作此痴心之念想了。

援笔至此,忽念及或有与我同患膏肓者,皆不能一睹为快,何不如摘几则黄氏题跋作为收束,既以飨同好,亦以广闻传?

其一:“次盘江,波涛汹涌,两崖陡峙,拔壑数十仞,舟楫不能施工,昔贤贯铁索为梁,以通往来。城隅有铜柱卓立,乃伏波征蛮驻兵于此。古称入滇之要害处也。向坚并誌。”(《黄孝子滇南寻亲图册》)

其二:“思南府治形胜,即古牂牁郡也。在今为播州界,城堞枕山临流。其南岸石壁万仞,红绿错杂。江中巧石玲珑,队列于银沙碧水之际,可称奇境。语云:黔地山水,不入画图,岂人所未睹,遂致山川灵异,泯灭于荒陬僻壤耶。予摹出以识之。向坚。”(《岵屺图册》)

其三:“古西平北三十里有白水河。驿道之侧,水自高崖下注,数十丈飞沫如雨,盖黔中瀑布之最奇者。吴国伦诗云:山形如象鼻,磵道拟蚕丛。筏渡千崖底,车旋万石中。短亭微上月,鸣瀑直生风。白发悲行险,乾坤一转蓬。殆善于写景者哉。向坚。”(《岵屺图册》)。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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