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步杀(上)
张欣
1
鸳鸯。走糖。
鸳鸯是广式茶餐厅特有的饮品,一半咖啡一半红茶,一半是火焰另一半还是火焰。配合在一起是熊熊燃烧的口感。走糖是不加糖,走盐是不加盐,全走是不加葱姜蒜。全走那还吃个什么劲儿?泡面不放调料包吗?
经济不景气,茶餐厅的老板娘芦姨更加没有表情,跟她拜的关公相貌仿佛。广式茶餐厅都有挎大刀的关公彩雕,意在牛鬼蛇神不要进来。收款台有招财猫。店很旧了,一直说要装修,好像也没铵装,黑麻麻的卡座伸手都可以撑住天花板,回头客不离不弃。芦姨说,怀旧?不好意思说省钱,当然怀旧啦,便宜味正而已。不装修也就没法提价,所以云集着一票不景气的人。
当然,周槐序除外,他其实是一个时尚青年,喝咖啡至少是星巴克,茶餐厅也得是永盈、表哥这一类香港人开的店。时代不同了,香港人也向大陆同胞低下了高贵的头,先搞起了豪华版的茶餐厅,WiFi无限用。来到这种随时会关张的老旧茶餐厅,主要是前辈忍叔喜欢这里。
离分局近,抬脚即到。便宜就是硬道理。这是忍叔的价值观。
槐序喝了一口鸳鸯,把粗笨的白瓷杯距蹾回桌上,“全是共犯,我一个都不原谅。”他气呼呼地说道。
忍叔喝的是柠檬茶,他永远喝柠檬茶,冬天是热柠,夏天是冻柠。芦姨说,你都不闷吗?忍叔目光祥和,微笑道,“白坐在这里,你肯吗?”言下之意是图便宜买个座位。芦姨白他一眼走了。对于这两个便衣警察,芦姨从来没有好脸色,她儿子丢过一辆摩托车,报案了也没有找到,于是得出警察都是饭桶的结论。禁摩都多久了?找回来又怎样?她还是记仇。
忍叔哼了一声,慢悠悠道,“你原谅人家,人家的人生就开出花来了。”
曹冬忍。这个人就是这样,整天说些让人顶心顶肺的风凉话。他老婆都说,好好说话你会死吗?忍叔回她,他们死,好过我死。潜台词是他心情不好会得癌。所以他升不上去,刑警老狗。他的徒弟都像“长二捆”,唰唰唰地飞上天,只有他剩下一张大蒜嘴。
槐序没有说话,他常和忍叔搭档办案子,早就习惯他轻慢不屑的语气。
忍叔清瘦,慢性胃炎,总是一副阴沉的表情,但目光中的疾恶如仇还是没有消失殆尽。
最近发生的一起命案,死者是一个78岁的老干部,痴呆症,但是身体非常健康。据说长寿都是和痴呆联系在一起的。医院的病房里。不可思议,那么安全的地方。对于老干部之死,院方支支吾吾,老干部的家属和子女果断报警。当时头儿就特别嘱咐大家把该带的都带上,估计心里也是觉得老干部的家属和子女最难惹,必须让他们抓不到任何把柄或说辞。结果每个部门都好多装备,勘查车上坐满了人,医院大比武。
正经八百拉了警戒线。
老干部姓王,住单人病房。护工是一个中年西北男人,不说话的时候表情凝重。人死了,他更加表情呆滞。这个人称老严的人,第一时间被侦查员带走作笔录。
每个部门的工作都做得周到细致。大家都戴好帽子、口罩、手套和脚套进病房干活,拍照,甄别出物证。虽然大家心里都明白十有八九是医疗事故,因为不像有不相干的人进来过,老王全身上下又无伤痕,神态是一种解脱后的坦然;但是医患双方无法对话,该做的事情就一件不能少。
老严一遍一遍地回忆,死者老王前一晚还好好的,两个人看完电视,洗洗睡。半夜并没有什么动静,不过老严也承认,虽然没动静但似乎有一只手拍过他的额头,他以为做梦,翻身又睡过去了。他的陪床紧靠着老王的病床,首尾的方向一致,估计老王曾经有过本能求救的信号。但是说这些都太迟了,待他早上六点打好水准备给老王洗脸时,才发现情况不对头。
有经验的医生说,老王大致是凌晨3点至4点走的。
值班的医生护士也有责任,但又可以证明,一晚上老王的病房并没有按过急救灯,护工也没有报告有何异样。反而是其他危重病人忙得他们}团团转。
初步判断,既不是自杀,也不是他杀。想要得到进一步的结论就要作尸体解剖。老王的老婆和两个儿子以及儿媳商量了一阵,铁青着脸同意了。
尸体被抬到本院的解剖科,由科里的大夫和法医共同参与,以求结果公正。
忍叔掏出一盒红双喜牌香烟,小周便起身到茶水柜处拿来一只烟灰缸。茶餐厅另外一个特色是偶尔服务自理。芦姨的脸色分明写着:又没有什么消费,还差着服务生走来走去。
“可以结案了吗?”小周望着忍叔问道。
“不知道。”
“根本问不出什么来啊,就算我觉得他们是共犯。”
“人心案讲的是道德,又不归我们管。”忍叔的鼻子嘴巴一起冒出白烟,香烟顿时没了半截,他说是企图戒烟时落下的毛病,复吸就像报仇一样。所以做不到的事情还是不要许愿。
“死者家属好像不肯罢休似的。”
“医院一笔。”
“扯皮啊?”
“一定的。”
两人都不再作声,烟雾环绕着。
周槐序是单眼皮男生,典型的五官端正,头发剃得很短,右侧一边的鬓角上方还剃出一道闪电的纹路,配合他小麦色的皮肤,外加两成天然呆萌,还真是帅得惊动了党中央。他一米八七的个子,一直坚持铁人三项的训练,六块腹肌、人鱼线什么的都有,一眼看上去醒目标青。
小周的年轻不在于岁数,虽然已近而立,但眼中的世界只有黑白两色。所以是早晨的阳光,灿烂通透。一个人,若是明了了这个世界大致的状态是灰色,那得多老?多沧桑?像没有朋友的忍叔。
虽然高大威猛,小周也有心细如丝的另一面。医院之后,就发现了护工这个群体比较复杂,自成江湖。
首先是人物众多,应该是大量的需求决定的。内部又分两类人,一部分是病人自带的,属于生护,只占少数;另一部分是护士长手下的护工队伍,这个队伍才是真正的生力军。通常人们医院,一时间到哪去找有一些护理常识的保姆?求助科室理所当然,护工队伍也就日益成熟。他们看似松散却有无形的组织,有统一的价格,医院要抽成,拿不到全额报酬。好处是熟护,医院的各种规矩和门路,有欺生的本钱。
护士长并没有时间管人,这样就有一个熟护头目上通下达。而具体到死者老王这个科室,熟护的头目是护士长的远房亲戚,因为工伤跛足,干不了重活只好做小头目,吃点小钱。但他能量还蛮大,沾亲带故地招呼来好多人。这些人看上去并不怯场怕生,自在很多,可以互相照应,以院为家,跟城里人的关系有点反客为主。生护的出路,要么巴结熟护,请求指点;要么搞不清状况,处处碰壁。
老严是熟护这边的人,但是刚来不久。
而且他接手老王才第三天。之前的男护工是生护,据说跟着老王5年了,陪着住院也有两年上下。人称老刀,不知是姓刀,还是脸上有一道疤痕的缘故。有疤痕就一定是刀疤吗?这个想法曾经在小周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当然这并不重要,只是便于记忆,尤其是对一个不曾谋面的人。老刀回老家四川了。
尸检报告出来了,结果出入意料。
老王是急性肠壁坏死、穿孔、破裂大出血,整个腹腔都是屎。说白一点就是憋死的。后来,听说解剖科的走廊恶臭了三天,气味始终挥之不去。
跛足人说,老王生前的护理,有一项就是要用手给他抠大便,因为他有严重便秘,都是老刀做这件事。但是老刀因为工资的问题跟老王的儿子小王大吵了一架,就生气说不干了。本意是想拿住小王,逼其让步。没想到小王转身找到跛足人,叫他另找一个护工。老刀当然生气,两天没给老王抠大便,然后就走了。新接手的老严,是那种失去土地刚刚进城的农民,不怕苦活累活,就是大老爷们儿抠大便,自己过不了这一关,虽然戴一次性塑料手套,也不是一般男人能干的活啊。于是也两天没抠,人就憋死了。
小周对跛足人道,“你这不是知道得挺清楚的吗?为什么不跟医生说啊?”
跛足人道,“也没有人问我啊。”
“也可以跟护士长说啊。”
不语。
护士长也说,这是太简单的事了,如果我们知道这个情况,就会给老王灌肠,不至于搭上一条人命。
老王的家人对于这个结果非常愤怒,医院这一头当然是护理和管理上的责任,另一头牵扯出护工这个群体的黑暗、复杂。可以说熟工部分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这件事,但是他们一律闷声不响。就是仇富心理嘛,报复城里人,情绪杀人嘛。一开始,小周觉得病人家属悲愤交加,言重了。但是找熟护工一个一个了解案情,还真让他无语。
科里有会议室,宽大的黑色实木桌椅,小周和忍叔并排而坐,面前摊着笔记本,神情严肃。隔着办公桌,对面孤零零地坐着调查对象,应该有一种无形的心理威慑力。第一个正式谈话的就是跛足人。
可他表现得很轻松,眼珠乱转,嘴角还有一丝隐蔽的笑意。
问他老刀的情况,他说,这有什么意义啊,难道找到四川去问他抠大便的事吗?问他为什么知情不报,他说,每天发生那么多事,谁知道哪些该报,哪些不报?不按时给病人翻身就会长褥疮,报不报?一次两次死不了,但总有一天伤口会恶化感染,人也一样死掉。还不是跟你们一样,民不举,官不究。
乡里乡亲的,你就不怕老严吃官司?
怎样?过失杀人啊?
而且你还连累了护士长,说不定要查你们这一块儿到底怎么回事。
怎样?间接杀人啊?
小周一拍桌子,火道,你想怎样?到底是谁在办案子啊!人都死了,你们怎么一点都不愧疚呢?
跛足人翻了个白眼,闷头不语。
忍叔用眼神制止了小周。他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好像小周在和跛足人演对手戏似的。
后面进来的人,就是那些沾亲带故的熟护工,也是满脸的讳莫如深,装无辜、冷漠、沉默,看到别人家倒霉莫名惊喜的那种表情,关我屁事的死样子等等。仿佛他们的人生充满暗语和故事。对面的那两个人才是傻瓜蛋。
这个社会,还有善良的劳动人民吗?
一股咖喱特有的香味飘了过来,这让小周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茶餐厅的壁挂电视正在插播新闻,有一段视屏触目惊心,只见一个原配夫人把一桶汽油泼在小三身上,打火机一闪,当街爆出一个火球。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原配夫人干完这事,歇脚一般地坐在马路牙子上,喝下一瓶“毒卒”,然后口吐白沫,一边失去意识,一边亢奋地喋喋不休。因为拒绝救治,在急救室里,两个警务人员还分别按住该夫人的左右手。
太过决绝,众人已经忘记评判和谴责,统一的神情是傻掉。
隔了好一阵,只听见忍叔咕咚喝了一口柠茶。
凝结的空间终于恢复了嘈杂。这样的社会新闻已然是咖喱里面的薄荷叶,绝配的谈资。无论是食客还是服务生都有自己的感慨。女的一边,大多认为应该把那个男的也烧死;男的一边认为那么神经质的女人怎么可能不离婚?
半天不出声的芦姨突然一声叹息,熟人们都看着她等待高见,她欲言又止,又不愿辜负大家,只得小声又无奈道,“好多事,也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
忍叔咕咚一声又喝了一口柠茶,抹了一把嘴对小周说道,“听到没有?不要相信你看到的。”
小周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2
一觉醒来已是上午10点40分,柳三郎仍旧不想起身,紧闭双眼沉浸在自己的伟岸之中。
昨晚做了一个美梦,自己摇身一变成为西门庆西大官人,丽春院的粉嫩名妓一脸娇羞地对他哭诉,自他走后小女将息了半个多月都还不能接客呢。三郎莞尔,但内心狂喜而醒。
微软还是松下?
大夫头都没有转过来,这样说。柳三郎只能看到电脑的侧面,他的眉头微微皱起,不过很快又平复了。他没有作声,心想,开什么玩笑,我跟你很熟吗?大夫还是没转过头来,好像是要敲完最后几介字。
医院人满为患,这里又太过冷清。医院总有一堆患者围着医生,根本没有人有隐私观念或意识。医生都是当着人问,大便干不干?小便黄不黄?有公费医疗吗?有钱吗?有家族史吗?
这些问题都让三郎困扰。
因为他是一个内向的人,相比起时兴的各种晒,他认为他们有暴露癖。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光和影,他都厌恶。
他从来不跟人讨论自己的私生活,包括用什么品牌的牙膏、护肤品、枕边书,订阅什么类型的报刊,吃的、喝的,更不要说那些深度忌讳的问题。家族史?当众宣布我来自癌症之家阳痿之家心血管短命之家吗?但是更多的人觉得,这没什么。
如果不是鸡汤,人们歌颂的一直是野草和胡杨,裸露着生命忍受沙化的环境,那种枯竭之美一直是被夸张的。可是从一开始,柳三郎就希望自己精致、隐蔽,不被任何东西打扰,像死去一样活着。
像他这样的人,在医院的诊疗室根本没法开口。
但是坐在这间明亮整洁的诊室,三郎已经后悔了——也不是看病的地方。医院,应该是被它铺天盖地的广告洗了脑,终于出现质的转变。
“抱歉抱歉。”大夫终于忙完了,他转过头来,长得有点像马季,一张充满喜感的脸,“说说看嘛。”他鼓励地望着三郎。
“不太好。”三郎不便马上离开,只好含糊其词。本来他幻想碰到一个极有职业尊严的大夫,可以坦荡地交流一下医学问题。
“当然不好。太好你就去东莞了,怎么会到我这里来呢?问题是怎么不好法?早泄还是不举?所以啊……”他没有说下去,耸了耸肩膀。总之他说话做事,包括他的长相都像开玩笑一样。
谁的痛苦在别人眼里都是一个笑话。
三郎的婚姻,开始是黄金档的正剧,后来以惊悚恐怖片收场,令人始料不及。他跟苞苞是相亲认识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双方的家境、背景、财力都还匹配,小两口也是郎才女貌,两家人体体面面沟通顺畅。于是在四季酒店宴开20席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照说这本不是内向的人喜欢做的事,三郎的意见就是去一下马尔代夫,躲开这种雷同的表演。但女方的家长不同意,风光嫁女关系到颜面问题,对于中国人来说从来都是重中之重。另外,就是三郎的母亲坚持大办,她张罗这些事累得开心,三郎的处事原则就是凡事要让母亲开心。直到婚礼现场,三郎还一直看着笑逐颜开的母亲。三郎工作室的成品推手朱易优曾经俯首低语,注意你的表现,今天不是娶你母亲吧?
医生开始讲男性生殖泌尿系统是一个装置极其精密的器官,这些还用他说吗?三郎都百度过。
苞苞皮肤白皙,身材娇小玲珑,照说也是个美人。如果光溜溜地躺在身边,正常男人应该都会有所反应吧?本来,三郎认为按照正常人那样过日子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不知为什么,一开始他的身体就没有任何动静。以为诸事繁乱累的,苞苞也好生安慰。结果一直不行下去,苞苞也有点无精打采起来。
三郎的反应没有想象中那么焦躁,也许是苞苞的父母太俗气了,一直开口要这要那,永远都能提出想要的东西。直到婚礼当天收份子钱还是严防死守,生怕三郎的朋友把红包交到三郎母亲的手上。三郎看在眼里,心里只有冷笑。
不过病还是要看的,每个男人心里都住着一个西门大官人。
“你们家有日本人吗?”医生突然问了一个专业以外的话。
“没有。”
“那怎么起这个名字?”
“我爸起的。”
“希望你成为拼命三郎吗?”
是的,他认为我一定会有出息。三郎没有说出来,定睛看着医生,眼光有些凌厉,明确表示不想谈这个话题。医生也没有问家族史什么的,只是东拉西扯问一些住在哪里、开车来没有这一类的话题。
火力侦察。
在一楼的计价处,这些单据打出来的药费共计一万八千元,有口服、外涂和静脉吊针。三郎的嘴角上扬了一下,把单据揉成一团后扔进垃圾箱。再想一想刚才医生的样子,感觉他满身铠甲坐在诊疗室里开药方,背着两把交叉而立的青龙偃月刀。
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三郎暗自吁了口气。
医院门口还有大约多米的距离,大楼修得像个没有节制的胖子,肚子部分就是门诊大厅,俗称“土肥圆”。花园里的树木倒是修剪得有形有款、错落有致、青翠欲滴,像一个傻帽刚从理发店里走出来。然而三郎无暇多想,医院大门外走去。跟来的时候一样,他微低着头,惴惴不安怕遇到熟人。反正只要离开这里就永不回头,没有理由会碰到鬼。
医院门外就是一条车水马龙的主干道,高分贝的噪音不绝于耳。这时三郎感觉有人拍他的肩膀。
他愣了一下才转过头来。
是小叔叔柳森,一脸惊讶地看着他,“看着像,还真的是你。”柳森说。
三郎感觉脑袋在飞速空转,想不出一条合适的理由说明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然而不等他说话,柳森用眼神示意他跟着走。之后柳森自顾自地在前面走,头都没回。
三郎只能紧随其后。
临街有一间清吧,是自助服务。三郎去买了两杯拿铁,端着托盘看见小叔叔已经在角落位坐了下来,神色严峻。
三郎刚一坐下,小叔叔的宽脸就逼到近处,声音不大却咬牙切齿,“三郎啊,你怎么能得性病呢?”
又说,“没女人也不能胡来。”“你这样对得起谁?对得起你爸吗?”
三郎心想,为何那个喜感大夫一眼就知道我是不举呢?应该也有两把刷子吧?都不治病那土肥圆是怎么建起来的呢?
“是尖锐湿疣吗?”柳森叔叔还在追问,又翻他的包,“怎么没有药?就知道你面子薄,开不了口。”他拿出自己包里的药放进三郎的包里,“都要吃先锋。”他对他这样解释。
镇定下来之后,柳森叔叔开始自我解围,“我就算了,你也知道我就好这一口。可是你不行,你的前途不可限量,我还指着你过好日子呢。”
三郎开始放心地喝咖啡。
的确,从年轻的时候开始,柳森叔叔就色瘾不断。如同有些遗传病经常犯,怎么治又都断不了根,奇怪的是,这一习性并不妨碍他有情有义,比如他对小婶婶,工资上交,任其乱骂,家里的脏活重活抢着干,星期天带孩子上动物园,陪小婶婶逛街也都任劳任怨,还鼓励抠门的小婶婶买贵的东西,说贵东西穿得用得久。他跟单位的会计好,东窗事发,女会计就像算账一样把过错都归在他头上,他一句都没反驳,挨了个处分。和小保姆有一腿,被小婶婶发现,把小保姆赶回乡下,小保姆还写信跟他要钱顶下一个小卖部。他汇了钱又忘记毁尸灭迹,被小婶婶拿到汇款凭证追杀他。这样差不多闹了一辈子,小婶婶也只是没收了他的工资卡。但当时小叔叔在民政局负责复员或转业军人的安置工作,是个肥差,断不了红袖添香。时至今日,比起用公款养情妇的官员,这点爱好就连小瑕疵都算不上。三郎就听到小叔叔的手机里总有一把女人的豆沙喉说,“你有没有挂住我啊?”据称是一个开糖水铺的女人,还是挡不住他流连欢场,否则不至于得性病吧。
父亲一直看不上小叔叔,一提到他就如坐愁城,满脑门官司。见到他就是训斥,有一次长达两个小时。曾几何时,三郎对小叔叔也有所鄙夷,抬着下巴跟他说话。可是好人有什么用呢?
只有烂人才能救命。
幸亏有柳森叔叔的资助,三郎才读完了理工大学。
“不要让你妈妈知道,不煞她会怎么想?”分手的时候,柳森这样叮嘱三郎,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
傍晚,三郎去母亲那里吃饭。
不仅因为是周末,平日里也会时常回去。他曾希望母亲搬到珠江新城来住,但母亲总是婉拒。她目前还是住在老城区,那一片叫作教员新村,位置是在越秀山脉的西侧,陈旧的红砖平顶楼房,没有电梯。不过附近的店铺林立,生活起来还是很方便的。
这是父亲当年分到的房子,他是一所中学的校长。三郎12岁的时候,父亲因病故去。在这之前,三郎有一个灿烂的童年,似乎一切都顺风顺水,主要是父亲对他毫无要求,只是说你要多看一些经典名著。
三郎至今记得,在父亲小小的书房里,仅有的一扇窗户永远敞开着,因为窗外就是越秀山脉稀疏的绿树,偶尔还能听到越秀公园游客的嬉戏声。父亲是个教育家,他性情温和,是因为正直才对柳森叔叔不满,恨铁不成钢。对于三郎则是寄予厚望,是真正的素质教育。成绩,其实没有那么重要。父亲这样对他说,你要能够找到你自己,才是独一无二的。他们还讨论政治和时事,父亲还总是问他的观点。
他才多大?能有什么自己的观点?母亲当时这样说。父亲就会微笑地说一句,我们三郎是最棒的。
父亲的教育是只摆事实,不讲道理。
父亲的教育是发白内心的平静和自内而外的两袖清风之感。
但是他的工作繁累,走出家门也还是有压力的。然而他不说,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繁累和压力有多大。他得的是肝癌,从发现到住院,3个月就走了。
也许是父亲的气息尚未散尽,每当内心烦闷的时候,三郎都会到母亲这边来坐一坐。说来奇怪,同样都是一个人居住,三郎住的是高级公寓,偶尔会感觉犹如烟火置顶,有一种说不出的灼热感。只有见到母亲,他才能平静下来。
一如过往,母亲见他进屋,端出饭菜。不会特别准备什么,盐水菜心,蒸一碟马蹄咸鱼肉饼,还有一个豆腐。就是这样。
当然会有一个老火汤,今天是西洋菜煲生鱼。
甚至也不说什么话。
电视机开着,都是电视在说。
三郎知道,对于他和苞苞的离婚,母亲受到极大的打击。但是她什么也没说,不问也不责怪,只接受结果。
“妈,你快过生日了,”三郎说道,“我想给你做一件衣服。”
“这样啊。”母亲笑了。
她不可能不笑,因为母亲就是一个裁缝。从小,三郎就看见母亲脖子上挂着一条软尺,就像其他女人的项链一样。
自父亲走后,三郎都是在缝纫机脚踏板类似小马达的声音中入睡。
以前,母亲只是正常地做衣服,她还在服装研究所工作过,可见有过成为设计师的梦想。但是要以做衣服为生,这种梦想必须破灭。
父亲是大哥,四个弟弟妹妹中,也只有父亲最看不上眼的小叔叔成为他们孤儿寡母的庇护人。其他的亲戚都渐行渐远,很快就没有了来往。
三郎现在也是裁缝,往好里说是时装设计师。不太有名,但还是蛮有钱的。比较起盛名但是缺少银两的人,目前的状况更合适三郎的性格。
他起身给母亲量尺寸,袖长、领口、腰身等等一项一项记在纸上。这让他想起小时候,他跟着母亲到顾客家里去量尺寸,顾客一家大小都被喊到母亲跟前。母亲拉下脖子上的软尺,一边量一边报出尺寸,三郎便将那些数字记下来。那时候他习惯紧跟母亲,买菜、做饭、到顾客家里去,只要是放学在家,母亲必须在视野之内,生怕一不留意,母亲也走掉了。
小小的内心充满了恐惧。
甚至有过不再去上学的念头,被母亲锋利的眼神制止了。
一旦精确地量尺寸,才能感觉到母亲的清瘦,含胸、后背微弯,个子也明显矮了不少。
近距离看到白色的鬓发,脸上细密的皱纹,胳膊上没有张力的塌陷的皮肤,手上暴起的青筋和寿斑。她才多大年纪啊,即使熟悉如母亲也还是惊心动魄的。曾有一瞬间,三郎很有抱住母亲痛哭一场的冲动。当然他没有。
一切都平静如水。
在父亲的葬礼上也是如此,他很想抱住沉沉睡去的父亲,想亲吻一下作最后的道别。当然他没有,甚至也没有哭。
之后。好像是太阳落山的时候,借着暮色,他一个人在公园围着北秀湖疯跑,一圈又一圈不知跑了多久,只记得眼泪不是唰唰唰地往下落,而是从两侧横着飞了起来。
3
如果不是见到这个女人,周槐序并不相信一见钟情。
除了精悍俊朗的外表,家世是现代人的另一副容颜。如果有一个大款爸爸,儿子们没有不张狂的。狗屎一样的组合,得到的是黄金一般的仰慕。小周不是,小周的家世是非常体面的富贵。父亲是一个眼科专家,母亲是一个歌唱演员,才华和才华,儒雅和美丽在一起的组合也是可以相当富有的。这是一个现实,却又是一个秘密。
医院请父亲做一台手术的费用,也不会比演员走红毯少吧?
都是别人对他一见钟情。
8台跑步机上全部有人占着,从背后看这些奔跑的人,身材还都健美匀称。偶尔见到一个胖子,通常一周之内就会消失。意志这个东西还真不是想有就可以有的,向这些背影保持敬意吧。
小周所住小区的马路对面,是一家正宗专业的健身会所。标准就是所有设施和场地都还朴素适中,面对跑步机的是整面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是宽阔的庭院,绿色的灌木中有一个标准的长方形游泳池,池边是成片的耐水木平台,四周散落着深玫红色的遮阳伞和白色的躺椅。
音乐就差一点,不是《向前冲》,就是《爱天爱地》,听得人想吐。
小周找到与跑步机并排而立的“云中漫步”,手脚并用地划拉起来。反正要热身20分钟才可以做增肌训练。
这时,他的私人教练小赵笑嘻嘻地走过来,赵教练是那种师奶们尤其喜欢的英俊暖男,倒三角的身材,两臂是饱满的腱子肉,运动装和运动鞋什么时候看都是一尘不染。
“最近好像没有那么忙了吧?”赵教练说。
“嗯。”
“一会儿上课吗?”
“当然。”
“那你热身吧,我去把你的训练表格拿过来。”赵教练转身离去。
小周心想,连赵教练都能感觉出他来健身会所有些勤了,以前他一个月也就来个一次两次,他又不想当肌肉男,而且忙,通常是在雕塑公园夜跑,10公里下来,汗出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有一种酣畅的快感。
坚持健身绝对不是为了更帅,而是对职业尊严的守护。像发糕一样怎么追得上犯罪嫌疑人?
然而就在两个月前,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天色阴沉,有零星小雨,这种天气在户外干什么都不方便,小周来到健身会所。
可能是因为下雨,那天人不多,一排跑步机只有两个人在用。
小周把白毛巾搭在脖子上,开始枯燥地跑步,自然而然望着玻璃落地窗外。只见游泳池的左侧,搭着一个临时但还标准讲究的弓道场,唯一的女学员,上身穿一件棉布和服领的白衣,下身是及踝的黑色折裙。手上的弓大约有两米多高,黑箭笔直,屁股上有3根羽毛。女学员的右手戴着护指护腕的护手袋,箭上弦后,只见她以两只手分别把搭好位置的弓与箭高举过头,然后缓缓地一手托弓,一手拉箭,直至把弓箭拉到自己的视线水平。
就是这个女人,当时就把小周惊着了。
她的头发一丝不乱,全部向后束成马尾,神情因庄严肃穆而更显精致。上身微微前倾,襦袢式筒袖双双退下,露出柔软纤细的手臂。凝眸间的片刻,远观更似一幅水墨丹青。
那种遗世孤立之美,令小周足足跑了50分钟都不觉得。
赵教练走过来说,可以训练了,吃大餐了吗?有罪恶感吗?跑了这么久。
哦。小周惊醒,笑笑。
后面的训练活动,小周都尽可能掩饰自己语气里面的好奇心。
他说,原来你们会所还有弓道,以前好像没有。
赵教练透过玻璃窗望了一眼弓道场,示意那个瘦高个子的女教官从日本留学归来,要求在会所包课。小周这才发现还的确有一个女教官,对唯一的女学员有时说教,有时比画。刚才他居然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
赵教练道,刚开始还有8个人报名,现在就剩下这一个学员了,那些人交了钱,买了弓道衣,也不来了。
为什么?
非常的枯燥和乏味啊。一个基本动作要千百次的重复练习,直到“矩”的精确无误,其实是心的磨炼。
也是静功的一种吧。
嗯,属于安静的运动,没有对手,是自己跟自己较劲。通过强身健体来进行精神修行,提升自己的人格品位。说是这样说,可是谁做得到?我就一个女学员都没有,虽然带她们不费力,挣私教费容易,可是我嫌烦。她们根本不训练,几乎是找个陪聊。所以这个女的,我还蛮佩服她的。
话说到这个节点,小周极想顺势问问女孩的名字,在哪儿工作?话都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男人之间也有敏感区域,或者开不了口的理由。现在想来是心里有鬼。
他开始做“TRX”训练,两脚被尼龙带吊在半空中,双手着地,但因为腰部没有半点依托像蛇身一样绵软无力。这个训练几乎是全身发力,尤其侧腰。几分钟,人就汗如雨下。
其实小周平时都很少做这套训练,难道要扮演吗?就算隐瞒心意,有必要做成这样吗?
然而回到家之后,这个年轻女子的身影挥之不去。她习射的动作总是在脑海里徘徊,动作沉稳,节奏清晰。
周槐序至今没有女朋友,以他的条件,都说他是挑花了眼。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目前社会上最受欢迎的两种女人,对他来说都是超免疫。一种锥子下巴配两个铃铛眼的萌萝莉,另一种前凸后翘风情万种的性感女郎,他都毫无感觉,一点兴趣都没有。唯有全神贯注,神清气定专心于一件事的女人,会让他产生追随的敬重和情欲。
只有男人明白,冲动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在那次惊鸿一瞥之后,小周到健身会所的次数明显增加。
只是在游泳池畔看到的与游泳不相干的活动,两次朋友聚会,一次生日聚会。白天水池绿树,晚上烛光水色,都还颇有情调。唯独那个弓道场再也没有重现过。今天也是一样,游泳场一个人也没有,异常安静。
走了20多分钟的“云中漫步”,小周开始根据赵教练的示范做引体向上。他暗自下决心,呆会儿必须开口问问到底什么时间开弓道课?不可能所有的时间段都撞不上。
经过委婉的东拉西扯,赵教练说,会所开设每一个项目的原则是3个学员以上才开课,跆拳道、肚皮舞、瑜伽、民族风等等全部一视同仁。于是弓道课的老师、学员只好一块儿撤离,合并到其他会所去了。具体的去处,赵教练也不太清楚。这个结果令小周非常失望,可以说实在有些沮丧。
看来一见钟情还真不是空穴来风啊。
晚上有一个聚餐,是跟警校的同学吃火锅。班长马达喜欢张罗,仿佛一日班长终身班长,大家也就助兴在一起热闹热闹。
周槐序在会所洗了澡,少有的,他的白色蓝边的健身提包里,一早起来就放进了行头,看上去是普通的休闲装,米色配深灰,但因为纯棉的质地好,筋道,越旧越立得住,不会软绵绵地趴在身上。这个牌子是小众中的小众,品牌名称叫作“死人杰克”,没有实体店,只能在网上购买。长处是没有什么设计感,柔软,还有就是对穿它的人有要求,如果体格健美,乘十乘百的舒服、顺眼。反过来说,你差劲它就什么都不是。缺点是小贵。
作为时尚青年,小周从来不喜欢满身“搂够”的大品牌,上次抓两个坏人,全是爱玛仕金扣的皮带,又假又碍眼。
不过不是一律不喜欢大牌,手表就是绿表盘的水鬼。
所以从盥洗室出来,小周焕然一新,头上还抹了点发胶,清新俊朗,脚上是一双黑白回力球鞋,属于武中有文的混搭品位。
好吧,的确是以为今天或许会有艳遇。
离开的时候,小周锲而不舍地扫了一眼游泳池畔,有一群孩子跟着游泳教练在水里扑腾。他想见到的场景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火锅店的名称叫作四方九格,是重庆风味的,也比较好找。
周槐序到达包房的时候,同学们大致聚齐,都在互相热情地打招呼。因为是穿便衣,感觉还是制服比较有说服力,否则就变得高矮不齐胖瘦不等,还不止一个人穿假名牌,放眼望去,情调是一塌糊涂。不过彼此之间的感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大伙说话还是嘻嘻哈哈口无遮拦。
班长马达最后一个赶到,他群发通知的时候说要一醉方休,所以谁都不许开车过来。结果只有他一个人是开车来的,可以理解,赶时间嘛。
他带了两瓶“闷倒驴”。
大伙开怀畅饮。酒过三巡,加上正方形的多格锅底,除了一个格子免辣涮菜用的,其他均是从微辣到劲辣,可以涮的牛羊肉海鲜之类五花八门,所以聚餐很快就进入了高潮,有激动的,有发牢骚的,有伤心落泪的,有滔滔不绝的。马达的毛病是喝多了就近抄椅子,人瘦得像吸毒人员,力气却大得惊人。也只有坐在他身边的小周能够抱紧他。想当年在警校擒拿散打的专业课,期末考试实战对打,挡不住大伙同室操戈,相煎凶残,不见红哪来的好成绩?小周和班长打红了眼,眼冒金星,鼻血飞溅,班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90分。
情感肯定是一个话题,有人说小周需要私人定制,有人笑话他“也只有小周还相信爱情”。马达说,你们懂个屁,也只有我们小周配相信爱情,就像我们没有青春只有岁月一样,相亲也只能谈条件。只有我们小周,任何一个物质女孩在他面前都会清纯可人,没有婚戒也想嫁他。他不相信爱情还有谁配相信爱情?周槐序笑,反正每次他们都会这么说。
只是马达心里不痛快,他的第一任女朋友,因为12万的见面礼金,被丈母娘生拆了,还到处说马达不配她的女儿。这令马达没面子。
照说,礼金也就是行价,并没有多要,据说随后也都会花在小两口的身上,属于正常的民间习俗。可是公序良俗也要命,马达没有12万,又不肯去借。然而说得出来的理由是抄椅子。
你想干什么?你想敲死我吗?你是警察还是流氓?你一直都有暴力倾向吗?总之在准丈母娘的厉声呵斥下,什么花好月圆都没有了。两个人山盟海誓地分手,都说彼此在心里扎了根,永不相忘。有什么用啊,小周的爱情观里没有这种深灰色,要么深爱,要么路人。
马达现在已经结婚了,跟一个各方面都平庸的女孩子。女方家曾住在城中村,属于当年的郊县菜农,国家征地补了不少钱,所以日子过得相当殷实。
不知为何,小周的脑海里居然飘过那个练习弓道的女子。
却又没有什么现实感,如梦似幻,仿佛有人在他的生活里轻轻吐了一口烟雾,造成迷离的效果。
他突然有些落寞。麻辣香锅浓重的味道,在空气中积累、飘散直至饱和,嘈杂的声浪喧嚣起伏不绝于耳。然而,热火朝天一瞬间对他不起作用了,似乎那些人都不存在,只是一些欢快绚丽的影像在四处翻飞。
他远远地看见他一个人守着一口大锅狂涮。
片刻,他又变成了一杯闲置的清茶,没有人要喝。
或者是失物招领处落满尘土的旧皮夹。总之他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一直是明亮、阳光、元气满满的。
人有心事,就像破案找不到思路。
散场之后,大伙匆匆道别。周槐序扶着深醉的马达下楼梯,这时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水鬼,将近晚上12点钟了。
夜幕浓重。街道上仍旧车水马龙。
饭店的门口有一个女孩子背对着他们站着,穿灰蓝色百伦运动鞋,洗得发白的破洞牛仔裤,淡粉色的棉衬衫松松垮垮地塞进裤腰里,衣袖高挽,露出纤细的手臂,头发随便低束在脑后。白色的耳机线令人联想到她可能在专注地听音乐,又有一点点特工上身的味道。
女孩转过头来,小周当场就惊着了。
他感觉虎躯一震。
“是你们叫的代驾吗?”女孩见到两人的模样,迅速摘掉一侧的耳机,微笑着柔声说道,还报了一串车牌号。
周槐序不知所措,嗯啊一番显得茫然愚笨。
他也喝了酒,但仅两三杯而已。女孩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
没错,就是那个练习弓道的女孩。他太记得她瘦削的脸颊和刀锋一样挺直的鼻梁。而且她休闲的素颜让人惊喜,清薄干净,眼睛就更显得碧水深潭。也许是因为大喜过望,小周感觉比喝了酒还要眩晕,脑部缺氧,有窒息感。一时间更不知道说点什么。
马达的车是一辆悦达起亚,女孩熟练地开车,小周负责指路。
幸亏马达住在市郊,这样车可以开得远一点,久一点。并且目前马达是昏死状态,也不可能搅局。可是小周就是不知道说点什么,而女孩也是个少话的人,只专注地开车。
不过小周的内心还是礼花频频,称心如意的感觉真好,如果他穿着一身运动服就过来了,再如果他也喝得不省人事,或者他没有坚持送马达……总之一切都恰到好处。顺便,他也想到了几个自然场景,他和女孩停好车,把马达交到他老婆手上。之后两个人一块儿去搭地铁,地铁本身就是许多故事发生的地方。再如,两个人都想走一走,边走边聊也很不错。
如果住的大方向背道而驰,小周想好务必说自己跟女孩同一个方向。这次绝不能让她溜走了。
没有人说话,显得车轮沙沙作响。
小周嘴角上扬地望着窗外,少言,安静,也是他喜欢她的原因之一。夜晚原来可以这样温柔。
4
柳三郎的设计工作室在耀中大厦23楼,轻奢风格,一侧是体育中心,这样避免了鳞次栉比的林立楼群恐惧症。窗外相对空旷,俯瞰是绿色的草坪。工作室陈设简洁,基本是黑白灰的基调,没有其他色彩。
除了一个与乒乓球台大小相近的硬木桌子之外,其他的书架、文件柜、窗棂等处都挂着木制衣架,上面是成衣或者半成品成衣,下面是裤子,还有鞋。不同的崭新精致的鞋子永远都在高高摞起的书堆上。有些衣领上还挂着墨镜或饰物,鞋子旁边有不同的箱包,总之搭配得当,独具整体感。又仿佛总有一个人准备出发或者刚刚归来。
门口的标志是一张黑桃K,扑克人闭着眼睛。感恩。三郎一直这样告诫自己。他的同行们如今还都在红砖厂、东方红等创意园苦苦挣扎呢,就因为那些远离市中心的地方房租便宜。而他,也曾在那里打拼。只不过他凡事不强出头,默默坚持自己的主张。
首先他是一个本土设计师,从未有过远赴重洋欧洲求学的经历。不过他追随山本耀司,赞成他的酷毙风格,对面料执着的讲究。母亲也曾经说过,好菜是吃食材,好衣服是穿面料。三郎寻找面料非常挑剔,像普洱茶一样必须陈年,经年的棉布如同山本所说,是有生命力的,放上一两年,经历自然收缩后,日见生长、成熟,呈现出深藏不露的美丽。其次就是技术上有挑战性细节,在最不起眼的地方精工细作,然而整体无设计,设计师就像不存在一样消失在细节里,哪怕是一粒扣子,或者一个褶皱,必须亲密而体贴。
这也是他对自己的期望,在他制作的衣服上看不见时间、价格和对手。
在流花国际服装节上,三郎也坚持不用模特儿,或者说也没钱吧,就电召那些买过他们服装的普通人,直接走T台。反正他的衣服只做到中号,能穿的粉丝应该身材都不差。
他还是蛮幸运的,有风投公司独具慧眼,认为他有走出国际范儿的潜力。
眼下,三郎端坐在电脑前工作,他的工作台就是“球台”的一隅,不再有另外的桌子,他一直喜欢大而无当的工作台面。
朱易优则坐在同边的球台上,两条腿因悬空而摇摇晃晃。
“不以盈利为唯一目标,我当然同意,也是别人没法取代的特色。但也不能以赔本为目的吧?”朱易优说道。
“我们赔本了吗?没饭吃了吗?”
“可是她是豪客啊,又兼时尚杂志的艺术总监。”
“那又怎样?”
“网开一面啊,难道把所有的路都堵死吗?”
朱易优提到的女豪客,非常喜欢三郎做的衣服。但是三郎的品牌成衣,全部只做到中号,没有大号,加大更是天方夜谭。朱易优作为营销推手当然要跟方方面面的人打交道,而且市场这个东西,有残酷的另一面,叫好不叫座的东西多了去了。多一个有能量的脑残粉不能说不重要吧。
但是三郎不肯破例,“好的品牌是对客人有要求的,”他这样解释自己的坚持,“她完全可以减肥,这样才可能把喜欢的衣服穿得漂亮。这有什么不对吗?”并且,三郎还真不是针对哪个人,他亲眼所见的一个还不错的品牌,居然答应顾客做出4个加的大号成衣,“你认为这衣服还能看吗?”很快,这个同行辛苦打造的品牌就消亡了。
三郎很害怕经受这种惨痛的教训,再说坚持,曾经让他尝到甜头。
然而对方也是坚持的人,她手上不但有一本时尚杂志,还有一个会员制的高级会所。她提出可以让会所的工作人员全部穿三郎品牌的制服,这是什么含金量的订单?朱易优没法淡定。
“拜托,制服?”三郎用鼻子哼了一声。这个肥女人有什么时尚水准?主动制造撞衫现场?
朱易优当然知道三郎在想什么,冷眼相对。
这一眼意味深长,好吧,市场最需要的不就是傻子吗?朱易优熟悉三郎的不妥协,但也不能让他觉得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三郎明白他的意思,所有的品位其实都是商品,设计师千万不要以艺术家自居。
三郎嘴角上扬似笑非笑,“你还是考虑给大号女顾客找一家靠谱的减肥中心吧。玛花?必瘦站?”
“你知道的还真多。”
“那个人很难缠吧?”
“你有多讨厌,那个人就有多讨厌。”朱易优没好气地回道。
不过两个人还是会心一笑。
三郎和朱易优是高中的同学,严格地说,朱易优也是单亲家庭,他父母离异后,父亲又给他找了个后妈,后妈对他还可以。但这并不妨碍朱易优性格谦让平和,幼年时就懂得察言观色,做事情也是身段放得最低的那种人。虽然两个人性格迥异,但是形成互补也颇为合拍。最困难的时候,两个人在红砖厂一间简陋的厂房里,自己粉刷工作室,深夜席地而睡,盖着厚厚的报纸。
那时候吃了多少泡面和包子?
据说泡面都比包子有营养,怎么有人会做这么无聊的研究?
这时有人敲响了工作室的门。
朱易优跳下球台去开门,进来的两个男人都穿着警察制服,令朱易优颇感意外。这两个人分别是老曹和小周,三郎认识他们。只是仅有的几次见面都是在警局,他们突然到工作室造访还是头一次。
这两位的出场是典型的老少配,枯黄嫩绿,阴阳相济。
老曹是那种不叫的狗,眼神犀利但又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这个人总是故作漫不经心,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手里卷着一本《科学之谜》杂志,这不是儿童科普读物吗?
那个小周毫无城府,倒是可以忽略不计。
三郎站了起来,双方微笑地打招呼。朱易优见他们互相认识,也松了口气,为两位客人泡好茶之后,就知趣地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三郎并不知道这两个人专程跑来的用意,尤其是他昨晚在雕塑公园夜跑,还碰上了小周,两个人都跑得大汗淋漓,还搭讪了几句。小周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问,今天却一本正经地出现在工作室。
谈话其实相当轻松,老曹就是问三郎有没有端木哲的消息?还有就是苞苞的消息?三郎一律回说没有。也的确是没有。
其间,小周一直在环视工作室里的陈设与环境。
黑色的水晶吊灯和整整一面墙的设计图纸,对于时尚感十足的小周来说,仍有被瞬间征服的威慑力。这从他微张的嘴巴可以看出来。其实三郎见过小周穿他设计的衣服。
终于,小周忍不住指着黑桃尖说,“是死人杰克吗?”见三郎点头,小周有点兴奋道,“衣服的里面都有这个标志呢。”他指的是闭眼睛的扑克脸。
老曹背着手四周巡视,信手翻看了挂在衣服纽扣上的价格牌,有点吃惊的表情。小周没头没脑地说道,“好品牌是骄傲的,连用户都是骄傲的。”老曹横了他一眼,哼了哼鼻子,“问你了吗?”
小周尴尬地笑了笑,还挠了挠脑袋。
两个人坐下来后,老曹仔细品茶,“嗯,不错,金山时雨。”
我靠,他怎么什么都知道?这种安徽茶应该是小众茶吧。三郎在心里骂了一句,他其实没有原因地非常不喜欢老曹,阴森森的一个人,似乎每句话都是陷阱,让人防不胜防。
果然,他不经意道,“听说端木哲和苞苞并没有在一起。”
“怎么会?”三郎的眉毛挑了起来,难以相信的神情。
接下来是好一阵莫名的沉默,三郎以为老曹会接着说下去,但是老曹并没有说话,好像在等待三郎会说点什么。
我该说的都重复无数次了,三郎这样想着,目光露出明确的漠然。
两年前,三郎发现了新婚半年的妻子苞苞在跟端木哲幽会。
那天苞苞在洗手间打电话,门虚掩着,刚好三郎路过,听见苞苞压低嗓音说,讨厌。讨厌是个语气词,如果女孩子柔软娇羞地说,什么意思不言而喻。后来苞苞进了衣帽间,手机随手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三郎回拨过去,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声,又怎么了?宝贝儿,等不及了吗?
三郎挂断电话,这才看了一眼来电显示,通讯录上只一个字“哲”,自然是端木哲无疑。
端木哲曾是苞苞的前男友,是个凤凰男。以苞苞父母嫌贫爱富的本性,根本不可能答应这门婚事,百般抗争而仍无结果的苍茫时刻,端木哲主动打电话给三郎希望见一面。
两个人约在丽兹酒店的咖啡厅,空气中弥漫着复调的玫瑰加野柑橘的香气,耳边环绕着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秋日私语》。五星级酒店的茶具总有一种装腔作势的洁净高雅。
三郎点了水果红茶。
端木哲来得稍迟一些,一眼看上去,他还真不像农家子弟,虽然是休闲的打扮,但是颜色的搭配恰到好处。他是一位化学老师,聪明和知识的熏陶令他变成去掉憨厚气息的闰土。看来他很重视这次见面,神情稍稍有些凝重,但又不想在气势上输给对手,便努力作出不在乎的样子。
我就直说吧。他这样说,显现内心的自信和力量。
三郎定定地望着他。
端木哲讲了他与苞苞的相识相恋直至如胶似漆,重点在于他们已经同居了一年又八个月。这种事情哪个男人听了都不那么好受。
他的目的很明确,希望柳三郎悔婚。一切就变得简单了。
三郎平静地听着端木哲的述说,像是在听跟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直到端木哲讲完,三郎仍旧安详地看着他。
讲完了?
这种平静显然超出了端木哲的生活经验,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就埋单吧。三郎扬手示意了一下服务生,并且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雕栏玉砌的花梨木餐桌上。
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一丝狠毒的怨恨之光在端木哲的眼中闪过。
发现他们又搞在一起,三郎没有想象中那么愤怒。毕竟,只结婚而不圆房是对女人的一种精神摧残,令她们自愧性别模糊,欠缺吸引力。苞苞就穿过性感内衣,满身蕾丝却又三点毕露。在昏暗朦胧的灯光里,他也努力把她想象成自己喜欢过的人,但是身体不配合,始终是休眠状态。
三郎也想过离婚,这对他来说算不上特别痛苦。
不过苞苞虽然物质,并不是没有优点,她的天性活泼善良,遇事也不会纠缠不清,而且她非常孝顺,对待老人是无条件的周到体贴。结婚之后,每次回家去探望三郎的母亲,她都呆在厨房里能跟老人聊两三个小时,叽叽咕咕还常有笑声溜出来四处回荡。每当此时,三郎都对苞苞心存感激。
离婚对母亲的打击肯定会更大。
再说离婚也要有所准备,脑门一热的结果可能是无法穷尽的首尾、善后等事宜,心思缜密如三郎,他当时就想到,如果苞苞不承认红杏出墙,那么分财产就变成了一件麻烦事。
他决定此事按下不表。
但是在客厅和卧室,他都安装了隐蔽的针孔摄像头,只要拍到这两个人在家中幽会的画面,就什么都不用解释了。
渐渐地,他出差的次数增多,潜意识里是给他们创造机会。有时是真的出差,有时则是假借出差其实住在工作室里。当然他医院,那些昂贵且神秘的小药丸对他没有半点功效。
然而端木哲最终出事,并不是被三郎拍到了艳照门。
那一次三郎“隆重地”出行,漂洋过海去观摩伦敦时装周,那里有众多独立设计师引领的前卫、实验的品牌,又独具充满活力和创意的极致魅力,相比纽约、米兰和巴黎等地时装周的过度商品化,还是最老牌的资本主义更懂得天马行空和优雅清新并不矛盾。
他发出大量的现场图片,也包括景点和美食。
归来之后,并无斩获。每次查看录像都是既忧心又失望,干净的画面就跟洁本的《金瓶梅》一样。
也许是受了刺激,端木哲太想挣到钱了。他利用自己的化学知识,在网上购买药粉、原料、合成机等,经过周密调制做成一款减肥胶囊,取名叫作绿色闪电,简称“绿闪”,意思是绿色减肥瘦成一道闪电。一系列的包装和营销之后,他把这些成本低廉的胶囊批发到各地的减肥网站,由那些人卖药。价格奇高却还受到热捧。
怪不得他根本不屑跑到三郎的家里来,而是在外面租了个小公寓,从此告别学校的集体宿舍,在那里一边制造假药一边密会女友。
然而,梦到好时容易醒。浙江某高校的一位21岁的女大学生,由于服用了“绿闪”意外死亡,尸体解剖查出胃容物里含有氟西汀,这是一种抗抑郁症的药,有明显抑制食欲的作用。谁都知道,减肥的要素就是和旺盛的食欲作斗争。但就是因为氟西汀对身体的毒性大,会造成全身器官衰竭,所以国家明文禁止将它加入减肥药之中。但是绿闪里氟西汀的成分惊人,服用者也瘦得飞快,自然卖药的网站频繁进货。后来死了人,也纷纷剑指。经过警方查明,“绿闪”就是端木哲一个人、一间房、一台电脑,配制后贩卖。这一结论在他租住的小公寓内被勘查和证实,却没有抓到人。
端木哲人间蒸发。
同时消失的还有苞苞。
在调查这两个人的社会关系时,三郎被请进警局协助调查。他表示知道他们过去的关系,但并不知道苞苞婚后仍与端木哲有染,当然也不可能知道苞苞的去处。对于当众戴绿帽这件事,三郎显然感到大失脸面。所以他超出寻常地寡言,回答问题多是点头或者摇头,没有一句废话。
为了尽早抓到犯罪嫌疑人,也为了拯救广大嗜瘦成癖的文艺女青年,此案被拍成电视节目播放,并悬赏提供重要线索者。
热闹了好一阵子,各个方向的侦查思路全部此路不通,折回原点。
警方初步判定,这一对野鸳鸯无论是私奔还是逃离,已经浪迹天涯,其中端木哲这个人具备一定的反侦查能力。
整整两年零三个月,苞苞到哪里去了呢?又是怎么被警方翻出来的?
三郎当真有些好奇。
5
这是一个街内的酒吧,又是下午时分,所以相当冷清。
推门进去,最为醒目的是废置的旋转木马台,镶嵌镜面的圆顶还在,下面换了桌椅,但是飞奔姿态的小马都在,蛮抢风头的。
音响里放着一首经典的狐步舞曲,旋律摇曳虚渺,让人想到狡猾的舞步你退我进我进你退煞是湍急。只见小王先生独自坐在一张旧得发毛的皮沙发上喝啤酒。离他最远的吧台是旧红砖砌成的,分行挤满了奇形怪状的酒瓶。年轻的酒保坐在金属支架的高凳上看Iphone刷屏。
周槐序向小王走了过去。
老实说,小王打电话给他约见面,实在出入预料。
或者说简直令人愤怒。前一天晚上,小周和神秘代驾顺利地把马达送到家,马达的老婆早早地就在楼下等候,小周把马达架下车来,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小周依稀记得女代驾从驾驶室跑出来帮忙扶人。于是小周接了这个电话,正是小王先生打来的。
总共说了三五句话。小周挂线之后,发现身边空无一人,马达的空车停在路边。小周上楼敲开马达的家,马达的老婆说代驾并没有上来,她付了钱之后,代驾就走了。
下楼以后,小周在悦达起亚旁边发了一会儿怔。
随即拿出手机打给同学,问代驾的电话号码。
当时他极有冲动,必须找到这个神秘代驾,约她第二天晚上见面,随便找个地方把自己喝高不就好了。
同学说,我发给你吧。
隔了两分钟,短信来了,是一个开头的服务电话。
所以今天见到小王,小周还是在心里骂了一句妈蛋。之后他暗自做了一个深呼吸,和颜悦色地走了过去。真是内心戏够多。
虽然有些背光,但是小王颓废加劳累过度的神色还是令小周有点吃惊。老王的死亡原因查清之后,应该没有警察什么事了,但是无论老王的家属还是院方,都希望警方不要撤离得那么彻底。因为现在医患矛盾日益恶化,沟通不畅就会动手。有警察在场彼此略为安心。
然而短短几天时间,小王就已经被折磨得胡子拉碴,憔悴不堪,眼神显得格外浑浊无力。本来就不年轻的他一下子又老了10岁。
这也难怪,他们家四处找人,同时也请了律师,医院打官司。院方感受到压力,最终让步到私下调解,医院付10万元人道礼赔金。但是这个数目离小王的心理预期相差太远,所以老王仍旧没有火化。双方还得坐下来进一步商讨,小王先生变成这样也就不奇怪了,
小周坐了下来,点了一罐苏打水。
小王懒洋洋地抬起眼皮道,“我是没有力气了,就直接讲重点。”
这当然也是小周希望的,于是认真地看着小王。
“这么说吧,”小王挺了挺腰身,似乎要把自己调整地更舒服一些,“我终于想明白了,其实是我哥杀死了我爸。”
周槐序愣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大王先生的模样,他们两兄弟长得还挺像,中间相隔4岁。大王不太爱说话,有点闷闷的,相比起来小王更灵活,样子也更讨喜一点。
小王说,本来家丑不可外扬,但现在也没办法了。主要是父亲死得蹊跷,令他深受打击。说到家里的状况,一直是大王在外面闯荡江湖、结婚生子,而小王则离了婚,陪着父母住。后来母亲的身体也不太好,家里的财政大权就交到小王手里,一切由小王支配。
最初的几年一切安好,看上去一片祥和。后来搬进了新房子,整层楼的面积就有多平米,地段是寸土寸金的天河商圈,父亲的工资补助又都有所增加。大王的心理就开始不平衡,回家的次数也多了,又带母亲外出旅游什么的。母亲马上就说房子太大,不如让你哥也搬回家住吧?小王坚决反对才没搞成,但却埋下了祸根。总之,当大王发现父亲以什么方式活下去,他都沾不到半点光,自然一直怀恨在心。于是整天跟老刀在一起嘀嘀咕咕,肯定是他跟老刀策划了整件事。
小周心想,这不就是家庭矛盾吗?跟案子没有半毛钱关系。
当然他不能这么说,便道,“当时你为什么事跟老刀吵了一架?”
小王沉默了片刻才道,“这个人抠门,每一分钱都恨不得挤出水来,我明明给他发了当月的工资,他非说没有。好几大干交到他手上,红口白牙地说没有。这跟明火打劫有什么区别?仗着我们家离了他不行,现在穷人都变得很坏,我看他当时手上有刀非砍了我不行!”
小周也不好发表意见,只能不作声。
小王又呷了一口啤酒,把跷着的二郎腿交叉换了一个方向,涣散的眼神流露出老牌公子哥儿的一丝余韵,或者说就是落寞。
他说,这就是一根导火索,大王看准了时机,自掏腰包给老刀补上了那个月的工资。按正常人的想法,老刀是不是应该风平浪静地干下去?但是没有,他说辞职不干了。这不就是大王的授意嘛。
“这只是你的想法,但不是证据。”小周听完述说,这样解释。
“你们只要抓住老刀,先打他两个耳光,一审,必定是这个结果。”
其实,苍老的小王给小周留下的印象就是一个自说自话的人,这种人是没有临床症状的自闭者。
凌晨4点钟,会议室里云蒸霞蔚,几乎每个人都在冒烟。没办法,提神。例行的,出完现场铁定开会,小现场小会,大现场大会。假币案当然是大现场,机器还是热的,上千万的百元大钞堆积如山,据称以每张3毛2分的价格出售,颇有市场。但警方赶到时这里已作鸟兽散,所以各个部门分别汇报、分析、探讨,然后领导布置下一步工作。
忍叔是不抽烟的,闭着眼睛养神。
散会之后,头儿又把小周和忍叔留了下来问端木哲的陈案。
忍叔仍旧半闭着眼睛,小周汇报了案情:整整两年,有关端木哲和苞苞的踪影没有丁点儿线索。终于,技术部门传来消息,尘封已久的苞苞的银行账户有了动静,并没有取钱,而是一个查询余额的客服电话操作。经查,电话是由银川市区打出的,是一个公用电话。
小周和忍叔赶往银川,在当地警方的协助下,根据这条线索,查到了苞苞的行踪。她投奔了住在这边的一个同学,目前在一个小区内的幼儿园当老师。案发前苞苞就是幼师,她在小区内租了房子居住。
为了找到端木哲,小周和忍叔并没有惊动苞苞,而是日夜蹲守监控。但是将近一周都是苞苞独往独来。
只好把她带回广州协助调查。
问来问去.苞苞坚称两年前就没有跟端木哲一块儿逃离,他去了哪里她完全不知道。既然把自己说得这么无辜,为什么还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藏匿起来?苞苞的解释是她也在躲端木哲,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下落。为什么?沉默。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苞苞说是她和端木哲之间的感情出了问题,她不想多说,也跟任何人没有关系。
最终只好放人。监视居住。
明知道去柳三郎的工作室不会有什么收获,但还是去了,果然是徒劳。但忍叔坚持这么做,他说办案的法宝就是不厌其烦,你永远不知道在下一个路口会遇到什么。
说了半天等于什么都没说。头儿板着脸坐着,微微侧目,表情就是这个意思。
“这个案子上升到督办,要查出端木哲的下落。目前外省发生的一起大案,有证据表明,端木哲做绿闪只是面子工程,重点是他在感冒药里提取冰毒,然后通过秘密途径卖到外省去。”
头儿说到冰毒这两个字的时候,忍叔的眼睛睁开了。
头儿也见怪不怪,冲他们厌烦地挥了挥手。
出了工作大楼已是旭日东升,两个人先去芦姨的利群茶餐厅吃早饭。忍叔径自找到一处卡座坐下,小周去了收款台点了两个套餐,分别是粥粉和馄饨。芦姨收款时不抬眼皮道,“日子过得好喧嚣哦。”
小周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夜生活啊。”
小周脸一沉,夜你妹啊差一点脱口而出。
不等他说出话来,芦姨懒洋洋道,“不要告诉我开了一晚上的会。”
小周也懒得解释,自己拿着托盘领取两份套餐。总之,男人晚上不睡,在芦姨眼里都是去了夜总会。
要忍耐,出来混就是让人误解的。忍叔一直这样教导小周。
吃饭的时候,小周问道,“一会儿回去看‘大片’吗?”
“大片”是指监控录像带,苞苞说她最后跟端木哲约在一家建设银行的门口见面,但是她并没有赴约,而是自己去了长途汽车站离开了。有关端木哲最后出现的录像带他们反复看了多次,从家里出来之后上了出租车,但完全是那家建设银行相反的方向。也就是说端木哲同样没有赴约。
这都是什么情况啊。
“不,一会儿去大王的单位,看他怎么说。”忍叔说道。
小周嗯了一声,心里又觉得有些多余,小王约他的事告诉忍叔之后,他当时什么都没说,似乎并不重要。小周同感,毕竟是他们的家事,此案也只好搬个板凳备好瓜子看热闹了。这是小周的真实想法。
看似无用的走访和询问,忍叔比较坚持,而且一丝不苟。
每一个细微的发现,存在着上千种可能的原因。刑侦工作不是想当然的推理,只有多角度多层次的观察,线索才可能慢慢显露出来。
这是忍叔坚持的一贯风格。
和小王先生完全不同的是,大王先生可以说是一位成功人士。他在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做资金部部长。到达他们公司之后,有秘书模样的人把忍叔和小周带进小型会客室,为他们倒好香茗。
不一会儿,大王先生就匆匆赶来了,穿着正装,彬彬有礼地打招呼。
待他坐定之后,忍叔先开口询问他对父亲事件最真实的想法。大王先生表示他是同意10万元的协调费的,并且都给妈妈和弟弟,他不参与分配,只是希望父亲尽快火化,人土为安。
关于家庭矛盾他只字不提,包括他跟老刀的关系他也不想解释。
最后他说,我父亲这辈子太不容易了,尤其是脑萎缩以后,每次见到他其实都是一种折磨,现在他走了,还要继续折磨他吗?
他说不下去了,微低着头,眼圈微红,看得出来,他在竭力克制自己。
小周的鼻子有点酸酸的。
兄弟两人的品行立见高下。他想。
对于任何问题,大王先生的回答都是终结式的,绝不展开,直奔结果。所以谈话期间会有一些小冷场,直到忍叔和小周不得不客气地起身告辞。
重新回到大街上,两个人沿着骑楼往回走。
“你相信阴谋论吗?”小周问道。
“当然不信。”
小周没有接话,只是看了忍叔一眼,意思是有必要跑这一趟吗?
忍叔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过来。可是有一个人说话了,总要听听另一个人怎么说。好多事都是这样,你以为结案了,结果是刚刚开始。”
小周点头。
“只是一种预感,说不清楚。”忍叔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大王工作单位伟岸的大楼,“这个人的性格还蛮刚烈的,但是刚则易折。”
“嗯,我也觉得他挺正直的。”
“真困啊。”忍叔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
雨滴撞碎在玻璃窗上,像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
晚9点的中山大道两旁,因为下雨行人稍少,但是霓虹灯和滴水灯依旧相映生辉。太古汇像一只巨大的丝绒首饰盒,灰白的颜色沉默富丽。在它对面的正佳广场前,汽车商修了一个英伦范儿的摩天轮,整整一圈的各色MINI轿车登高落低地旋转,给人的信息是豪华生活触手可得。一条充满欲望的大道,由于夜,由于雨,也由于玻璃的幻化,加上一定角度时各种灯光十字形闪耀,宛如一节堂皇深邃意味无穷的电影片断。
苏而已开着一辆辉腾。这车结实、厚重,就像开着一所小型住宅。
找她代驾的是一对年轻的热恋男女,估计都是富二代,穿着时尚而不廉价,这从女孩脚上的香奈儿茶花拖鞋上可以看出端倪。女孩是插画师,喜欢下雨天夜游车河激发灵感,而且是酒后。苏而已已经不是第一次为他们服务了,除了车技的平静平稳,主要是苏而已设计的自选路线总是能让女孩满意。
上一次,她选择了花城大道区域,可以看到博物馆如月光宝盒一样晶莹剔透,有层次地散发酒红色的光芒,纯白色的音乐喷泉时而曼妙时而舒缓,引而不发是为了直上云霄。苏而已带来的音乐碟片是席琳?狄翁的《爱的力量》,配合辉腾在夜幕下驶上猎德大桥,有一种临风海上的穿越感。当席姐姐飙高音的时候,车已经驶到大桥的中央,是乘风破浪一般的豪迈与超然,灵魂出窍。
女孩拉开天窗,把头伸出去哇啦哇啦乱叫。富二代的品位也不过如此。
桥上桥下,各种桥的循环,真感谢这座城市有那么多桥,可以给心灵枯乏的都市人一点点微妙的刺激。
那一晚的代驾费是0元。
代驾,首先是需要钱。这当然没有问题,但是对苏而已来说,还有一个原因是不想丢掉开车的技能,她是在国外考的驾照,回来以后没有车,她认为总也不做的事情就会机能退化。
再说,她还蛮喜欢开车的。
雨天配巴赫的音乐比较合适,旋律重复,略显沉闷,但是会让人心安。麦斯基的大提琴对巴赫的演绎浑然天成,混搭在“电影片断”里是西红柿炒鸡蛋式的经典。
车内的后排座上,两个年轻人开始卿卿我我,发出非同一般的声响,应该是那个男孩子更主动一些,他的样子干净而青涩,有着英俊的脸庞和令人捉摸不透的吸血鬼气质,格外喜欢这个大眼睛细长腿又有点心不在焉的女孩。
如果苏而已不在车上,估计得来一场车震吧。
但这丝毫不会引起苏而已的不适,或者脸红心跳。好吧,她承认自己患有“爱无能”,对A片情节缺少正常的生理反应。
她也有过甜蜜的过往。
当时在华南理工大学读纺织与制作专业,年轻貌美还是次要的,关键是她有一个殷实的家庭背景,她的父亲从事印刷业,生意颇有规模。有钱令苏而已可以像男孩子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大二的时候确定了男朋友,当然是同班同学,他的样子平常,性格怯懦。可是他有才华,他的作业或考试每每都是于无声中听惊雷。
两个人的理想是一块,去伦敦读中央圣马丁学院,据称那是时尚鬼才频出的地方。但就个人风格,苏而已非常喜欢川久保玲,就是那个“乞丐装”的妈祖,她的理念反叛,大胆强暴了斯文得体的高级品位,以宽松、立体、破碎、不对称、不显露,以至于无美感而胜出。其实还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是修饰肉身还是想象人体的千古一问。自然令川久饱受争议又备受推崇。
如果顺理成章,那应该是另外一个故事,另外一种写法。有时候,要想成为一个庸俗的人,一个大团圆结局里的配角,是相当不容易的。
22岁那年,大学毕业前夕,作为奖励,苏而已参加旅行团去了巴黎。这一直是她的夙愿,感受真正的时尚气息。就像大陆的文艺青年没去过北京,操着家乡口音怎么谈艺术啊?而一个有情怀的设计师没去过巴黎,也是不可思议的吧。
在左岸喝咖啡,在普罗旺斯采集薰衣草。然而那一年的法国对于苏而已来说,不再是每一天都生活在电影里的游人心态,不再是一掷千金买下圣罗朗配饰的公主情怀,罗浮宫的堂皇和地中海黄金一般的阳光都在瞬间黯然失色,变成浮云。留下的只是沉重的伤痕。
旅行即将结束的时候,她接到父亲的电话,叫她不要回国,就在法国找个学校念书。父亲说会通过香港的朋友给她汇钱。
父亲说,家族生意已经彻底破产了。大环境是一个方面,金融风暴就像龙卷风一样,所到之处洗劫一空,几乎无人幸免。偏偏父亲不甘心,又一直太过自信,听不进劝说,犯了一个又大又低级的错误——去地下钱庄借了高利贷。以为自己靠苦撑就能力挽狂澜,结果可想而知。
苏而已大三的时候,家里的经济已经出现问题,但父母怕影响她的学业,对她一瞒到底。性格粗枝大叶的她竟全然不知,还吵着欧洲游。
父亲是深爱她的,希望她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
她当时就哭了,她说,我没有问题,我要和你们在一起,我也可以不当设计师,打工赚钱帮补家用。
父亲说,别傻了,又不是演电影,在一起只会产生怨恨。
他说,本来以为可以陪你久一点,走得远一点,现在不行了,到此为止。你自奔前程自求多福吧。
事实证明父亲是对的,他卖掉公司、工厂和几处房产,包括自住的大房子,跟母亲去了乡下投奔远房亲戚,却仍有讨债的人千里迢迢找上门来。他也只能东躲西藏,最终彻底失联,直到现在都下落不明。
母亲从此一病不起。
父亲只汇过一次钱而且数额有限,谁都知道在国外读艺术是最贵的。苏而已来到法国高级时装艺术学院,在校园里伫立良久,算是向这所年创办的号称时装界的哈佛致敬,并且痛悼自己玫瑰色的梦想。
她还没有傻到真以为靠自己打工就可以把艺术文凭读下来,她的人生遭际了巨大的转折,从此认识到钱的重要性,也知道了钱被万人膜拜的原因。以往她对钱几乎没有概念,态度无比轻慢。
她决定把自己安置下来,打工赚钱,幻想着有一天腰缠万贯回国搭救父母。
然而生活的课业,就是先养活自己都困难重重。在一个陌生的国度,语言不通,没有亲人,两眼一抹黑。所幸她是一个男孩子的性格,她找到唐人街,找到教会,寻找面善的同胞请求帮助和指点。她相信人在异乡多少都会滋生出一点恻隐之心,是“沦落人”之间特殊的情愫。
即使如此,没有身份,她也只能做最底层的工作,洗碗,看护老人或者残疾人,在艾滋病患者专诊牙科负责挂号,为此患上洗手强迫症。
她洗碗洗到腰都直不起来,被残疾病人暴吼,甚至扔东西砸破了头。所有这一切摧残的都不是她年轻的身体,而是崩溃和坍塌了她的精神世界。她的梦想,她的文艺小心灵,她的自尊心,包括爱情或者貌似爱情——她也想过用婚姻来解决困境,所能碰到的对象除了老者、中餐馆的胖厨子,还有一个流浪汉(法国人,可以解决身份)。每一次的答案都是绝望。
常常在深夜里惊醒,尤其是寒冷的冬天,老旧的出租房间里跟没有暖气一样。在她脑海里飘过的全部是被训斥、被咆哮,然后是无边的茫然和无助。
她学会了忍耐、麻木、硬冷和顽强。
某一天,她走在香榭丽舍华丽的街道上,看到一个中国游客在边走边吃肉夹馍。不知他是从哪里买来的,应该是不雅的行为,但是他吃得十分泰然。这原不是南方的食物,面饼烤得焦黄,夹在馍里的腊汁肉色亮红润,肉香扑鼻,突然就让苏而已热泪盈眶。
想家。面对离着最近最清晰的实物,随之而来的不是食欲,而是掏心挖肺一般的思念。
她一夜无眠。猛省自己为何要呆在这里?贵妇还乡的美梦早已渐行渐远遥不可及,然而在内心深处,她无颜面对过往的一切,也不想面对。哪怕留下的只是一个远在巴黎的背影,还是希望能撑住这个面子。
两年前,她回国了,用存下的钱租了房子,又租了车子连夜接回住在乡下亲戚家的母亲,改名苏而已,悄无声息开始重新生活。
不希望再有债主上门,她原来的名字叫苏立。
她开了一家网店卖童装,隔三岔五地去白马批发市场背回名牌高仿制品,这在内地还算走俏,而且为孩子花钱是年轻父母最容易想通的一件事。那些带有她审美理念的童装寄往全国各地。
母亲也在她的精心照料下,身体慢慢好些了,至少胖了一点。刚见到母亲的时候,见她瘦得惊心动魄,只剩骨架子。亲戚说,因为没钱,医院看病,熬成这个样子。苏而已惊骇地哭不出来,根本没有眼泪,心想幸亏自己赶回来了,否则母亲该有多凄惨多可怜!
对于她在国外的一切,母亲一无所知。还问她文凭拿到没有?她平静地回说拿到了。这是许多大陆父母的误区,认为还有勤工俭学这么一回事。
母亲也很少抱怨父亲,她说,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实际上,她是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吧……
这时,苏而已感觉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转过头来,是那个男孩,他说他们要去吃私房菜,喝红酒。他说了一个餐厅的名字。苏而已掉转车头,向着那个餐厅的方向驶去。
滚滚的商业狂潮中,速度与激情肯定是不俗的经济增长点。但是,人都会饿啊。爱情是不可能饮水饱的。
恰似复古、精致、美轮美奂的蕾丝花边,爱不释手又无处安放。
那间私房菜深藏在一个普通小区拐角的民房里,门口没有醒目的招牌,细雨中可以看见一只昏暗的灯箱,映着“私享”二字。除了一只粗笨的风铃在风雨中纹丝不动,其他如常,半点装饰也没有。这家店以虐心出名,没有菜单,以店家当天的采买为准。食客对于食品必须如初恋情人一样全盘接受,不能挑肥拣瘦妄论咸淡。不合口味,请滚,下次就不用来了。他家只做晚餐和消夜,适合小资与文青。
两个年轻人一头钻了进去。
苏而已坐在车里,一边吃自制的蛋腿三明治,一边喝矿泉水。每每这样宁静的雨夜,都让她有一种苦尽甘来的庆幸。心如止水,拼命赚钱又没有一个熟人的日子,就是她希望的幸福生活。
她最不害怕的就是孤独,因为受过严苛的训练。
友谊这个东西,说得好听一点是累赘,实际上根本不存在。父亲的朋友还不够多吗?春茗美点,菊花蟹宴,无穷无尽的狂饮或雅聚,还不是一个人亡命天涯不知所终。当然这也怪不得朋友,本来就是吃吃喝喝的一群人,哪里经得起托付?在这个铜墙铁壁的世界,还是别作幻想,独自上路。
直到深夜两点,那两个醉醺醺的摇摇晃晃的身影才重新出现。
6
中午吃饭的时候,医院科室里打来的电话。是护士小李,她的声音里明显带有情绪,“周警,你赶紧过来一趟吧,小王把我们护士长打了。”
小周三口两口吃完饭,本想好好享受一下食堂并不多见的红烧带鱼,但明显费时间,因为带鱼小,刺太多,只能随便吃两口就倒了。他打电话跟忍叔说了一声,就医院。心里对小王越发不满意,啃老还不够,还要啃死人吗?吃了父亲一辈子,最后还要吃个大的,老爷子还躺在冰冷的柜子里,你钱钱钱的还有完没完?居然还敢打人,简直无法无天了。
这一次绝不客气,要好好教训他几句。
高于科的氛围有一些怪诞,本来应该出现的吵得不可开交的场面完全没有。科主任办公室的门开着,周槐序一眼就看见了小王,因为脑袋上的绷带像包粽子似的五花大绑,所以格外醒目,包扎也绝不是夸张,额头还有些渗血。办公室里除了主任和医生,还有院长和医务处的工作人员。小王沮丧地坐在桌边,桌上放着冒气的热水,还有人在他身边小声劝着。
到底谁打了谁?
小周出现以后,也没有人理他。大概是已经脸熟就习以为常了。
幸好打电话的小李护士在走廊路过,见到小周使了个眼色。小周出了办公室,在走廊拐弯的地方,小李对小周说,本来是小王推了护士长,护士长没站稳坐在地上了。跛足人肯定不干了,就把小王给打了,但是小王也没有示弱,用椅子砸了跛足人。
人呢?
于是小李带着小周去护士值班室。路上她小声跟小周说,并不是因为打架的事院长才到科里来,是小王托了人,老王的一个老部下,目前位高权重,亲自过问这件事,院长当然坐不住了,只能硬着头皮来处理这件事。
值班室的门虚掩着,小李在前面推开门,两个人都进去了。本来就不大的值班室顿时满满当当。护士长躺在床上,面色苍白,见到小周勉强坐了起来,还叫了一声周警。床前的一把椅子上坐着跛足人,脸上有抓伤,一只手臂全部是淤青,他闷着头不说话。
没有人开腔。
小周想起刚才走进科室,碰到的医生护士都是一副远远地谨慎观望的神态。
只好还是小李说情况,她说,因为老王的事,护士长已经压力很大,院里科里都有点埋怨她,因为再怎么说,这也是护理方面的问题,加上跛足人喊她六婶,八竿子打不着也是沾亲带故,总有说不清的嫌疑。而另一头,小王又不是省油的灯,善后工作变成烂尾。这还不算,小王的妈妈身体不好,护士长也怕她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意外,每天还要利用休息时间跑到夫人住的地方给她吊水,总之精神和体力都严重透支,累出了二型糖尿病。
其实小王妈妈也同意10万元和解费,尽快让老王人土为安。她自己的身心也拖不起了。今天小王带着律师又要继续扯皮,护士长就多说了一句,小王顿时就咆哮起来,还激动地推了护士长一把。小李说完,垮着一张脸不再作声。
护士长低垂着眼帘,始终一言不发。
跛足人突然说道,“他爸爸过世,能怪别人吗?每次我们一把屎一把尿的,他们都离着一米远捂着鼻子,他们是真有感情吗?当他爸是银行吧。”
“大王先生也是这样吗?”小周问道。
跛足人哼了一声,“不是这样还会怎样?不然他爸会死吗?他有揭开被子看过一眼老人吗?摸过老人的肚子吗?胀胀的硬硬的像门板就是有问题。他们碰都没碰过老人,他们都这样,还想要求护工怎样?都是狼崽子。”
“你摸到老王肚子硬硬的,为什么不报告护士长?”
“我讨厌他们,怎样?”
“你给我闭嘴。”小周给噎得没说出话来,护士长及时冲着跛足人呵斥道,“你还嫌不乱吗?”她因为生气,脸色更加苍白,但是目光犀利,恶狠狠地瞪着跛足人。
跛足人一声不吭地低下头去。
小李走过来碰了碰他的胳膊,把他带出去了。
值班室里只剩下护士长和小周。护士长叹道,“什么六婶七婶,就是老家一个村的,我都不知道为什么管我叫六婶。乡政府不是把地都卖了嘛,他们没有地了,只好到城里来讨生活,一个托一个,医院里不走,我能怎么办?不出事还好,出了事还以为我在里面做了什么手脚。护工抽成也是交到科里,跟我没半点关系,现在可好,所有的压力都得我一个人扛。”
本来护士长是一个温柔、谨慎的人,估计实在被搞疯了,才终于开口抱怨。谁都有下雨天没带伞的时候,在雨地里奔跑难免不狼狈。
小周回道,“这事的首尾还真是长,也牵扯我们好多精力。”
“但是上面很小心,总是嘱咐我们工作过细,不知道哪只脚会踩到雷。”小周又补充了一句,算是一种安慰。
果然护士长脸上的神情有了稍稍缓和。
这时小周问道“就算儿子都靠不上,老王夫人难道对他也不关心吗?”
“关心还是关心吧,就是没那么细致入微。”
小周一脸的问号。
护士长道,“老王是个文化程度很高的官员,据说是手不离卷的读书人。样子又那么周正,你说这样的人能没有红颜知己吗?”
小周抿着嘴点头。
“那个女的在少年宫教画画,早年离异,长得挺漂亮,又会弹钢琴,这不就是妖孽吗?把老王迷得神魂颠倒的。夫人也知道这个女人的存在,可是人家根本不要名分,也没逼过老王离婚,你能拿她怎么样?老王当然就觉得对不起她,给她换过一架三角钢琴,发票叫夫人看到了。你说没看到的,男人为了女人把家搬空了也不奇怪吧?”
诛心之痛,夫人也是“不用心”杀人啊。
“那老王病了,那个妖孽出现了吗?”
“怎么可能出现,你傻呀?”护士长鼻子哼了一哼。
“不是老相好吗?难道没有一点感情?”
“有又怎样?游戏规则就是没有名分,不问生死。”
原来护士长每天到夫人的住所输液,女人之间说一些贴己的话也是很正常的。小周暗想,这件事情从老刀开始,卷进去不少人,环环相扣仿佛神的周密安排,哪怕有一个人稍微走点心也就天下太平。
可惜没有,没有一个人那么做。
从科里出来,已经是下午4点多钟。
了解的情况就是这样,既杂乱琐碎又罗生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说法。但既然都来了,小周还是问小王是否和跛足人一块儿去警局作笔录?
小王说算了,就带着律师离开了。
周槐序有点纳闷,本以为小王又会大做文章不依不饶。还是医务处的一个男助理点醒了他,他望着小王的背影叹道,“这件事总算结束了。”“怎么讲?”“院长一锤定音,和解金赔40万。高于科所有的护工一个不留,全部开掉,另外再组织人。这下小王就彻底满意了。”
小周哦了一声,虽然也不满意小王的敲诈勒索,但一想到这个荒诞的案子终于收尾,从此不再麻烦,也算长吁了一口气。
想到这里,两条腿像明白他的心意一样,轻松了不少。
高干科离停车场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其间要穿过大大小小以白色为主的若干楼房,如果不是来过几次,医院像个迷宫也不为过。接近大门口的地方,还有一节长长的曲曲折折的回廊。
到处都是人,医生、护士、护工、陪人,还有来探视病人的亲朋好友等等。明显是病人的身穿白底竖道的病号服,走得缓慢,也有陪人举着竹竿,上面挂着输液瓶。若不是这些人的出现,把医院说成庙会也恰如其分。回廊两旁也坐着病人,或是停着轮椅。
小周想到跛足人刚才对大王的评判,大王先生的形象又开始减分,主要是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好。
跛足人也说,夫人不常来,来了神情也是没油没盐,不见得多么挂心。
怎么可能摸老王的肚子?
满脑子都是一些无聊的感慨,不得不说忍叔是过来人,过来人都不滥情,迅速整理掉与案情无关的枝枝蔓蔓,也不相信眼睛看到的。这才是好警官必备的素质吧。
周槐序感觉自己动不动就天人交战感情戏太多,面对无奈和冷漠总是无法平静接受。是不是成熟了疲惫了就好了?
这时,他突然感觉有人抱住了他的双腿。
低头一看.是一个小男孩,五六岁的样子,仰着头忽闪着大眼睛巴巴地看着他,估计是认错人了。缓过神来的小周,看到面前有几个成年人在笑。这里是回廊到头的地方。
那几个人说,这个小孩肯定是病人家属,跑出来玩找不回去了,一个人在这里抹眼泪。碰到这几个好心人就问他要不要帮助?他不但死都不说话,还抱着回廊柱子不跟任何人走,防范意识还真强。现在见到警察叔叔了,急忙扑过去求救。不管是家长还是幼儿园教的,应该是成功的教育成果,现在拐卖儿童的事件太多也太可怕,这孩子够聪明。
小周向那几个好心人道谢,然后牵着小孩子的手,医院门诊大厅,离下班时间还有1小时20分钟,居然这里还是人流滚滚。医院他都没去过,也是这么多人吗?震撼。
小周在服务台找到医导小姐,其中一个弯弯眼睛总是笑模样的小姐走出服务台,蹲下身去跟小男孩沟通,没说几句话就起身告诉小周,小孩子的家长应该在泌尿外科。
小周道,“这么快就问出来了?够专业啊。”
医导小姐回道,“他说他姥姥开刀,开刀肯定是外科嘛,我又问他开哪里,他说是胆,那就是泌尿外科嘛。我们有5个外科。”说完之后,又告诉小周泌尿外科在工字楼。
一路上,男孩都紧紧拉住小周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小周不希望他那么紧张。
“大溪。”
“大河的大,西边的西?”
“大海的大,小溪的溪。”
“那你到底是大海还是小溪?”
“不知道。”
“你爸妈够纠结的。”
“我没有爸爸,只有妈妈。”
“你爸爸呢?”
“我妈妈说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是不能跟我们生活在一起。”
“你见过他吗?”
“没有。”
又是一个失婚女人的悲情故事。小周暗自神伤,所以他才更相信爱情吧,没有爱情的婚姻能维持多久啊?
小周的脑袋里又一次飘过练习弓道的女孩,本以为彻底放下的念头总是这样漫不经心地被想起。也许她就是一个妖孽,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却又一直在他的头顶盘旋。
“你几岁?”
“6岁。”
“你的防范意识是谁教给你的?”
“什么是防范意识?”
“就是不要随便跟着生人走。”
“姥姥教我的,她说我们家就我一个男子汉,以后就全靠我了。”
大溪不仅没有爸爸,也没有姥爷。想到这里,小周心里酸酸的,他侧过头去看了一眼大溪,孩子神情平静,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睛,一派呆萌令人格外怜惜。
他握紧了孩子的小手。
寻找工字楼,小周牵着大溪走走停停,又问了两个人才找到。靠一个小孩子的记忆力是不可能找回去的。
起风了。
两天前,各大媒体都在预警台风的到来,“舍琳娜”号台风小姐并不矜持,果然如期而至。
小周用钥匙打开家里的门,母亲的歌声飘了过来。母亲黄莺经常在客厅边弹钢琴边唱歌,有时也要带一带学生。所以客厅的装修材料是吸音墙壁,还装有厚厚的隔音玻璃,以免影响他人。
今天并没有学生,黄莺在自弹自唱《塞北的雪》,歌声舒缓动人,她冲着小周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终于唱完了,但她仍坐在琴凳上。她穿一件酒红色旗袍领的短袖衣,下面是黑色的合体的绸裤配绣花鞋。骨子里文艺的人都不觉得自己文艺,她家常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母亲和气地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同事的,家里有人做手术,顾不上他。”
“哦,欢迎欢迎。来唱个歌吧。”黄莺弹起了《我爱北京天安门》。
周槐序苦笑道,“谁还唱这个歌啊?”
“那唱什么?”
小周看着大溪,“你会唱什么?”
大溪想了想,道,“《小苹果》吧。”
什么小苹果?黄莺不仅不会弹,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她去了厨房,跟保姆说多蒸一个炖鸡蛋给孩子吃。母亲就是这点好,性格温柔又没有什么废话。就那么口吐兰香,父亲待她也是恭敬有加的。所以小周内心柔软,本质上是个暖男。幸福的家庭都同样幸福。
家里并没有孩子的玩具,小周跟母亲说完话,正准备给大溪开电视,却见大溪双腿跪在窗前的椅子上往外看。小周走过去,窗外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就是狂风恣肆,即使有隔音窗户也仍然依稀听到一声紧跟一声的呼哨。所有的树枝大幅度地前仰后合,一些轻的纸片或者塑料袋迎风飞舞,飘得老高。舍琳娜小姐还是发威了。
遇到这样的天气,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孩子都会想妈妈吧?
小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大溪,而大溪突然开口说话了,“风的嘴在哪里?”他眼睛一直盯着窗外,这样说。
“什么?”
“风的嘴在哪里?”
“你还真考住我了。”小周想了想,还是无从解答,因为也没有研究过风的产生。是啊,它乱叫一气,它的嘴到底在哪里?
小周给忍叔打电话,“风的嘴在哪里?”
“说人话。”
“风是怎么产生的?”
“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科普达人吗?”
“嗯,让我想一想。”他想了片刻,“通俗地说应该是空气在运动吧,总之风的形成就是空气流动的结果。怎么了?突然这么无厘头?”
“没什么。”
“你刚才在 父亲因为工作的关系,按时回家吃晚饭的时候比较少。所以晚饭的餐桌上相对轻松,保姆有意特别照顾大溪,事实上完全不需要,大溪规矩吃饭,只夹面前的菜,掉在桌上的饭粒主动捡起来放在嘴里,一看就是有家教的孩子。但是他也真饿了,吃了三碗饭。
“看把孩子饿的。”母亲怜惜地说道,又不满意地看了小周一眼,“同事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你看看你。”
小周莞尔,“就是要找像妈这样的媳妇,才不容易啊。”“不要乱说话。”母亲笑道。
与韩剧场景不同的是,我们的保姆都上桌吃饭而且还插话,“我看也没有谁配得上我们周警官。”保姆笑嘻嘻地说道。
大溪看上去不那么紧张了,小孩子其实很会看脸色。
躲过了下班堵车的高峰时段,小周还是要把喷气式二手警车开回刑警大队。一路上飞沙走石风雨交加,天也黑得墨团一样,跟这种大动静的破车还真是遥相呼应,再没有那么匹配的了。
说是过了高峰时段,但因为天气恶劣路况变得更加糟糕,由于害怕立交桥下的积水,所有的车都在立交桥上挤着,根本开不动。
雨刮器跟疯了似的来回摆动,前挡风玻璃仍没有片刻的清晰。
小周想不到自己会如此平静。
看来还真是——人生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不是闲笔,只不过和有的人没来得及展开一段故事,而与有的人是注定要悲欣交集的。
即使是一个孩子。
是的,周槐序牵着大溪的手到达泌尿外科的时候,大溪明显地恢复记忆,非常熟悉这里的环境,变成他拉着小周的手,快捷准确地找到病房。
是一个8人大病室,每个床上都有病人,加上护工和前来探视的访客,以及推着治疗车的护士,感觉满眼凌乱尽是进进出出的人流,病房内显得拥挤不堪又互不冒犯。
进门靠墙的位置,一位老人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像是睡过去了。
有一个纤瘦的女人在给老人用湿毛巾擦手.非常细心的样子。大溪叫了一声妈妈,那个女人转过头来,当时小周就给惊着了。
竟然就是那个他苦苦寻觅芳踪的女生,是的,那个练习弓道的女生。
准确无误,是她。只是比见到她时还要瘦,同时满脸疲惫,额发凌乱,有几缕低垂至脸颊。但不知为何,这张脸对于小周来说有一种魔变的效果,仍感觉她美丽如初。
大溪告诉妈妈他迷路了,是警察叔叔带他找回这里。练习弓道的女急忙向小周致谢,完全没想起他们曾经见过。代驾的那个晚上,小周穿拘是便衣,正常情况下应该是没有记忆的。“天都黑了,你都没找他吗?”小周开口问道,心里想的却是居然以这样的方式相遇,真是想不到啊。练习弓道的女生温柔地看了看大溪,摸着他的脑袋,有些惭愧道,“我妈妈一会儿手术,今天满脑袋都是手术的事。”
“这个点手术?”
“开刀房空不出来,上一台还没有开完。”
“哦。”
“可能是不太顺利,护士说也常有这种情况。”
小周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如果你相信我,就让大溪到我家住两天吧。”
显然她愣住了,“这样真的可以吗?”紧接着她小声道,“我妈妈手术后的护理,还真是没有人跟我换班。”
小周拿出警官证,“我叫周槐序。不是坏人。”
她还真把警官证拿过去看了看,然后递还给小周,“应该是阴历四月出生的吧,嗯,槐序。”
“是,爸妈当年都是文艺青年。”
她莞尔一笑,伸出手来,“苏而已。”
他们握手,算是正式相识。
那么浪漫瑰丽的开头,让人想不到会是如此充满烟火气的重逢。网上怎么说的?距离产生的不是美,是现实的不堪一击。
于是周槐序把大溪带回了家。
说来奇怪,遇到这样的情景,十个男人十个都会默默走开吧,所有的幻想都在瞬间破灭,一个有六岁孩子的母亲身上,业已发生过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再美好纯真都有限吧。周槐序也觉得自己应该默默走开,理智这样告诉他,人的正常反应也这样告诉他。
可是他的行为就像例牌行动中突然脱离指挥中心的命令那样,在需要危机处理的时候脑子空白。
在塞车的路上,他一直安慰自己,这也没有什么,就像在非上班时间非管辖区域抓了一个扒手,或者扶一个老奶奶过马路一样,只是为群众排忧解难。不必想那么多,自然地结束就可以了。
不过转念即是,我这是在说服自己吗?谁要听我的解释啊?
应该是没有缘分,否则怎么会一次又一次错过?可是她是唯一知道槐序是阴历四月别称的人。
又有些庆幸于如此情境下和她相识,那么可以自然地显现出自己的英雄本色。转念又想,她怎么比自己还要自然、淡定?难道他对她就没有半点杀伤力吗?这让他的自信心大打折扣。
脑袋里乱七八糟的,周槐序决定什么都不想。
刑警队所在的办公楼灯火通明,周槐序停好了车,只见大雨已经变成了小雨,他懒得撑伞,几大步冲回楼里。
果然忍叔还没有下班,在办公室重看几乎翻烂了的端木哲的案卷,包括一些当年有限的视频。估计是累了又毫无斩获,小周进门的时候,他正在点眼药水,想不到干这行还真费眼睛,医院拿回办公室的眼药水,总是被忍叔藏得谁也找不到,没人的时候自己享用。
医院的情况三言两语说了个结果,忍叔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忍叔仰头靠着椅子背,闭着眼睛等待药水的吸收,道,“老王总算可以入土为安了。”
“是,今天我看小王还挺满意的。”
“不说他了,还真够难缠。”
“可以集中精力对付端木哲了。”
“还是零线索,我就奇了怪了,如果不是水汽蒸发,怎么可能一点生活的痕迹都没有?何况还有贩毒的嫌疑.就算为了赚钱也该浮头才对。”
“我觉得苞苞不可能不知道端木哲的下落。”
“我觉得她还真不知道,因为听说我们找了他两年,她一脸茫然,这是装不出来的。她不想说的是他们两个人的爱情故事,实不相瞒,我还真没什么兴趣,我就是想抓到端木哲这个嚣张的家伙。”
忍叔睁开眼睛,滴过药水的眼睛显得明亮了许多。
桌上散落着几张端木哲的照片,其中一张应该是刚参加工作不久,还不知道时世艰难,有一点意气风发的味道。他穿了一件白大褂式的实验服,白口罩吊在一侧的耳边,面前是各种烧瓶、各色溶液和实验架。嘴角机敏地微微上扬,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能感觉眼神相交,标准的小镇青年野心照。
小周拿起这张照片端详一阵,感觉端木哲正在对他说,笨蛋,你根本找不到我。小周把照片扔回桌上,暗自叹了口气。
前前后后,光端木哲的老家就去了3次,那个稳戴贫困县帽子的广西小县城。这家伙大学毕业以后就没回过家,工作挣钱了也没给家里寄过钱,十足的白眼狼。情感线索根本无迹可寻。
忍叔什么也没说,整理案卷后放进铁皮文件柜。
“饿了。”他说,“去吃碗云吞吧。”
两个人撑着一把大黑伞去了利群茶餐厅,因为下雨,餐厅里人不多,芦姨难得空闲,支着下巴在看壁挂电视。
感情剧,女演员哭成一个大花脸。
“就这么好看吗?”忍叔说道,既像打招呼又像是自语。
芦姨的眼睛没离开电视,回了一句,“不然看你吗?你又没什么看头。”
忍叔自讨没趣地笑笑,找到平时难得有空位的卡座坐了下来,适时闭嘴,否则又是摩托车失窃案发布会。
小周去买了两份双拼饭,都是叉烧拼油鸡,利群最贵最经典也最可口的招牌碟头饭。忍叔见了,一副好饭不怕晚吃的样子,“吃这么好,今天有什么好事吗?”又看到另一份饭是打包,奇怪道,“你不吃吗?”
“现在不饿,一会儿当消夜。”小周答道。
“哦。”忍叔低下头去,吃得津津有味,转眼间就消灭了半盘子。
病床空着,周槐序有些意外,他抬腕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晚上10点42分了,难道苏而已的妈妈还没从手术台上下来吗?
他找到护士站询问。
护士也是一脸无奈地解释,医生和患者都有够悲催的,先是患者已经打好麻药,可是医生突然要处理一个急诊,赶回头麻药都过劲了,又打了一次麻药,手术一直拖到现在。
她陆续说完之后,给小周指了手术室的方向。
雨一直也没停,风雨之夜总让小周决心过来看看,但其实买双拼饭的时候,很确定是给谁买的,真是既纠结又拧巴。
手术室的红灯亮着,外面是空旷的走廊,贴墙的两侧都是金属的长条椅子,雨夜的日光灯显得格外阴森清冷,偌大的走廊里,只有苏而已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单薄并且安静。
周槐序走过去,把饭递给她,“吃点东西吧。”
她看着他,仿佛知道他会来似的,并不显得十分意外。她接过饭盒,却没有马上打开。
周槐序道,“胆切除也不是什么大手术,何况还是微创,你就放心吧。”
“如果有意外发生,还是要做传统手术的。再说时间有点长了。”
“不会有事的,大溪在我家挺好的,晚餐吃了三碗饭,我妈在家,还有阿姨,估计现在已经睡了。”
“谢谢。”她有气无力地说。然后慢慢打开饭盒。
为了避免她的尴尬,小周故意走到窗边去看外面的雨。其实是他自己尴尬吧,在她面前总有些不自在。
身后一点动静也没有。
等他回过身来,看见她在慢慢吃饭,但是吞咽动作有点生硬,或者说艰难,一颗泪珠掉了下来被她飞快地抹去了,她咽下去的不是饭菜而是哽咽。的确,送亲人进手术室如同上战场,没有人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也许刀锋起舞却安然无恙,也许细微闪失却夺走性命。
恐惧与担心无异于一种煎熬。而她只能承受,没有人可以分担。
就在这一瞬间,周槐序有股扑过去搂住她的肩膀的冲动,接过她身上一半的担子,传达他心底的意志和力量。当然,他没有。
但是他相信了,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奋不顾身的爱情。
7
鹿儿岛的卤猪肝看上去干燥、紧实,暗沉而让人放心的颜色,切成薄片之后可以看到肉质的细密,像大理石的切面。刚一人口是一派木然,渐渐地,猪肝特有的香气会在嘴里缓缓散开。与肉质轻盈、入味透彻然而有些偏咸的西班牙黑椒火腿肠,堪称一对就红酒的优质小菜。
每隔一段时间,柳森就会约三郎到珠江新城吃富隆酒膳。这个店的风格并不张扬,私密度比较高,虽然没有会员制,但无形中只接待熟客。
店里的面积适中,装修洋派但不虚华,一楼除了迎宾的柜台,便是整齐密集的酒架,恒温的酒窖在地下,可以随意参观。二楼才是品酒吃饭的地方,隔成大大小小的房间,统一的巴洛克风格,没有厅堂也不造成干扰。
他们被安排在一个熟悉的小间,一侧的落地玻璃可以看到繁华的街景。
好的下酒菜就跟老情人一样,不见会想。这是小叔叔柳森喜欢说的一句话,而且他这个人豪迈,通常都是对着装笔挺、相貌堂堂的经理说,根据今天的食材看着办吧。彼此都给足了面子,还可以享受到贴心细致的服务。
今天自然也是如此。
又上了一瓶红酒,是按照“渐入佳境”的路数安排的。经理戴着白手套,神情恭敬地倒酒,又狠狠说了一通这一瓶的身世、来历和特色,几乎让人穿越到阳光明媚的法国瑰丽的葡萄园中。在他的引领下,三郎谨慎地喝了一口,依旧是微酸微涩的感觉。再怎么高级的红酒,对他来说就是这种境界,太甜或者拉扯嗓子就是不好,但说什么好的红酒口感层次分明,舌尖味蕾绽放翩翩起舞之类的简直就是扯淡。
当然,这也许是他一个人的问题。
他讨厌所有的装腔作势,有一次朱易优提醒他,接受采访不要跟媒体说喜欢吃红烧猪大肠,这不是一个艺术家该吃的东西;要说吃素,偶尔清修辟谷。他终于明白自己是怎么变分裂的。
但大家都这样,若不拿着水晶夜光杯晃圈儿,这个世界就不对了。
所以啊,只有面对沉默的布料,他才会真正心动。肃穆的质地和纹理,对他而言是魔、是妖,是一生唯一的伴侣。
一股清新的蒜香味道扑鼻而来,紧接着,侍者便呈上了两盘煎烤得恰到好处的日本带子,乳白色的肉身硕大肥美,浸在精心调制却并不着色的料汁里,十分诱惑。柳森一边用刀叉切开带子,一边说道,“一个都没看上吗?”
“没什么特别。”三郎假装想了一下,这样回答。
自从在医院偶遇之后,柳森开始了新一轮给三郎介绍对象的狂潮。他曾经把三郎约到美术馆,观察一个知性女孩的背影和体态,介绍他们认识。也拉着三郎一块儿去看内衣模特儿展,完全可以找到一览无余的性感女生。他的理论是男人心底的欲念其实高度一致,就是开着奔驰,旁边坐个大胸模特儿。
还有公关公司最新的录用人员简历,厚厚一沓放在牛皮纸的卷宗袋里。但其实三郎根本没有打开,数日之后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柳森。
柳森开始吃带子,美味却不能抵消伤感,“我觉得特别对不起你父亲,你这么优秀,为什么最基本的问题解决不了?”
“有点累了。”
“所以才说找个平常人过日子。”
“苞苞还不平常吗?”
柳森停下手中的刀叉,正色道,“不要提她好不好?”
沉默。餐刀在陶瓷盘子里发出细微的声吝。
打破沉默的还是柳森,“你还想着她吗?”停了片刻,他才说下去,“我说的是苏立。”
“哪有?”他这样回答,显得漫不经心。手中的刀叉把带子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却没有一块放进口中,索性把刀叉放下。
苏立是他在大学时的初恋,他至今还记得她的经典特色的样子——紧贴头皮的马尾,松松垮垮的运动服,麦色的皮肤,一字眉。然而一切寻常都挡不住她的明亮和俏丽。
也许是由于家庭条件优渥,她的性格一派爽快透明,没有半点杂质,三郎第一次见到没有忧伤和烦恼的人,她的善良、快乐、乐于助人,自然天成。重要的是,苏立没有看中本班或者别班上的高富帅,而喜欢他这个相貌平平又有些腼腆的男孩子。
那段时间,在每个月第一周的星期日,他们在学校附近的小区广场上摆“自由空间学生墟”,几乎全系的同学都会拿出自己的手工作品出来卖,做法是简单的席地摆摊,或者自带绳索、木架,把各种衣物挂起来展示。有衣服、裤子、裙子、饰品,也有明信片、皮具、香熏、手工皂等等。三郎那时候做的衣服就深得人心,不仅本校的同学,就连路过的居民也会停下来左挑右选。只要有人还价,三郎的脸就成了红布并且说不出一句话,都是苏立出面解围,谈恋爱也好,谈钱也好,她都无比坦诚、直来直去。
学校里号召给地震灾区捐款献爱心,各个班集体闻风而动,她偷偷塞给三郎元钱。她知道他爱面子,也只有她能看出来他已经两周不怎么吃早餐了,每次递给他馒头、包子或者粽子,她都会说吃不下了,别浪费好不好。
母亲也喜欢她,说她是好人家的好女孩。甚至有时候,得知她节假日不到家里来,便放弃买鱼,只买一节猪肠子回家。毕竟鱼还是太贵了,她只想买给苏立吃。
大二的一个暑假,他们结伴去了西南云、贵、川一带的边远山区,以最节俭质朴的方式,调查和认知了中国民间传统手工艺。农民身上老土布的缝缝补补的旧衣服,充满了故事和诉说,坚持着一种内心深处永恒不变的东西。那时候的苏立就有这样的认识:一件衣服的价值不在于动用的科技手段有多高,只有体现出它的精神价值才是真正的奢侈和昂贵。
他们住在农民家里,夜晚在黑暗中听着隔壁传来织布机单调而有力的声音,会让人产生无以言说的感动。在他们到来的之前之后,这声音伴随了人类数千年,并将依旧陪伴下去,是代代相传的儿女心头永不磨灭的记忆。
她曾说过:我非常迷恋手工,将来我们一定要有自己的品牌,我们所有的出品全部是纯手工制作,包括从纺纱到织布,从缝制到最后的染色,全部采用手工和纯天然方式。目的就是坚持和传承传统技艺,让人们从对于华丽、奢靡与性感的渴望,转向对含蓄、原生态以及细枝末节的体验。
她是一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
这让他相信年轻时的富有,有时候反而可以抵御金钱对于人性弱点的侵蚀,反而可以并不需要沾染过多的铜臭气。
他对她的仰慕之情超过了爱,后来他的创业之路,一一见证了她果然是他的缪斯,有着旗帜一般的感召力,包括以放弃的姿态进入,像死人一样没有观点绝不做作,无一不是来自她的灵感。
她就像钻石一样,其中有一面的光芒竟然是与父亲旗鼓相当的那种关怀。那种发现太奇特了,是自从父亲走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的,令他发自内心的自信。
他们也是在那样的深山老林里自然地在一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满心憧憬地相拥而眠。他喜欢看她织布、绣花、坐在火塘边添柴的样子,歪着头,聚精会神,直到额头一边的头发慢慢垂落下来,她却仍可以一动不动,脸上升起淡淡的温柔。
她不化妆,甚至连口红都不搽。头发也因为疏于打理梳成一根毛茸茸的辫子,猫尾巴一样低垂或者趴在她的肩上。在他的眼里却是少有的干净、清秀,令人无法忘怀。
当然,他也要去打柴、挑水,她总是夸奖他真不愧是裁缝的儿子,每一件格衫都那么合身,因而干粗活的时候也韵味无穷呢。
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标准的技术宅男或暖男吧。
仿佛从天而降,如回归田园的董永和七仙女,你耕田我织布,相视一笑万物生辉。原来那些艳俗的成双成对的喜鹊、牡丹并蒂而开的图案,也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是真实心境的写照。
那时候以为,幸福和美好是绵绵无期的。
可是突然,她就从他的视野和生活中消失了。开始只是说利用假期到法国旅游,后来变成游学,最后听说直接在法国的时装学院留学了。他一直觉得她会跟他联系的,而且学校里的同学突然离开出国留学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奇怪的是,她一直都没有跟他联络。教室里她经常坐的位置总是空着,如果坐着女生,背影又有一点像她,他的心会一阵狂跳,手脚却动弹不得。
一个学期很快就过去了,他忍不住跑到她家去找她,他知道她父亲是个成功的商人,果断并且严厉,他只在她父亲出差的时候去过她家两次。
然而,她家住的一线江景的复式豪宅已经卖掉了。
直到大学毕业,他才确认,她的确是用断崖式的决绝方式与他彻底告别。也只有这时,他才警醒他是那么爱她,就是那种单纯的男女之爱,因为曾经像空气一样,所以没有珍惜,以为她永远无处不在。
“爱是可以杀死人的。”柳森冷冷地说道,并且刀叉并用,在切一块侍者刚刚呈上来的牛排,应该只有四成熟,每一刀切下去都沾有血丝。柳三郎尽可能不去看那只盘子,有一摊红色的黏液让他反胃。他点的是小羊排,要求烧透并且入味。后厨做得不错,真的是入口即化。
柳森微皱着眉头,切好牛排才抬起头看了三郎一眼,“我说多少遍了,要面对现实啊,就是她甩了你。富人家的孩子都这样,可以任性啊,可是你当真了。干吗要当真?她就是玩玩的,别说她找不到你,现在资讯那么发达。”
因为心又死了一次。当然他什么也没说。
“什么爱不爱的,找个人结婚、生孩子,总比胡来强吧?你不要看着我,我心里分得很清楚。”
“难道我不想吗?”三郎无力地说道,索性放下手中的刀叉,眼睛望向窗外。夜幕降临,对于许多人来说生活刚刚开始,一群红男绿女路过,夸张地打闹;一个老男人牵着两只不同品种的宠物狗出来遛,其中一只泰迪张开后腿撒尿,男人停下脚步等待,一边听电话。三郎继续说道,“我现在羡慕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一条狗,因为有权利庸俗。”
“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柳森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打断三郎的话,他目光如炬盯住三郎,直到他重新拿起刀叉。柳森的口气和缓下来,“被一个姑娘甩了,你看看你那副样子,你正常过吗?我说的是大学毕业以后,千万别跟我说你是什么艺术家,先把日子过起来再说。你知道我这辈子听到的最深刻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三郎抬起头来,望着柳森,洗耳恭听。
“节哀顺变,处理后事吧。”柳森有些蔑视地扫了三郎一眼,把一块饱蘸黑胡椒酱汁的牛肉块送进嘴里。
有时候,人生就是一个接一个的饭局组成的。
星期五的下午,柳三郎和苞苞在街道办事处办理了离婚手续。之前两个人相约、碰头都很平静、准时。但是因为排队,还有一些拉拉杂杂的程序,办完之后已经是下午5点40分,因为是小周末,下班高峰提前而至,大马路上已经铁流滚滚,远观几乎是水泄不通。
柳三郎有密集型恐惧症,加上也许事情办得比较顺利,心情不错。最重要的是,无论苞苞这个人多么不堪,但是口风紧却是许多女人做不到的一个长处。至少她跟柳森那么相熟,关于他们的私生活她都没有漏过半个字。
“在附近找个饭馆吃饭吧。”三郎对身边准备离开的苞苞说道。
很明显,苞苞愣了一下,估计感觉实在是意外吧。但很快她看了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这还是他们两年后的第一次见面,说好在街道办事处的宣传窗处碰头。当时三郎暗自吃了一惊,因为苞苞小脸蜡黄,眼神也相当萎靡。要知道当年的她脸色红润,思维简单快乐。有一次她在家里放录音机,给小朋友编舞,一本正经跟着音乐跳幼稚的舞蹈。三郎很想笑,说,怎么从头到尾就一个动作啊?她回说,哪里是一个动作,分明是四个动作啊。一边还分解给他看。
他其实并不后悔娶了她。人都是这样,如果不能如愿以偿,就选择最不累心的生活方式。苞苞有时候还蛮可爱的,若能够十指相扣手拉手地睡觉该有多好?然而年轻的身体里情欲涌动,谁会陪着谁岁月静好?
终于有一天晚上,苞苞打扮成童子军模样,一身蓝白相间的海军服短打扮,刻意营造制服诱惑。在这之前她也穿过透明蕾丝扮性感,总之足以看出她用心良苦。熄灯之后,她抱住他,亲吻他,还轻轻咬他的耳垂。他也很想做点什么,内心翻江倒海,然而万事向衰无药起,一身躺倒任花埋。
什么都没有发生。苞苞转过身去。
她在黑暗里说出了一直没有勇气说出的话:我知道你不爱我,但没想到你还嫌弃我羞辱我,跟我结婚但是不圆房,对我性封锁。我觉得我都不是女人了,就像做了变性手术一样,长出了胡子和喉结,就连最后一点自信心都没有了。她越说越伤心,忍不住失声痛哭,之后她用被子蒙住了头,哭声变成了哽咽。他冲动地伸出手去抱住她,可是他能说什么呢?
幸亏他们都是最好的演员,联袂演出默契地秀恩爱。本来嘛,人活的是一张脸,一个面子,一副令人羡慕的景象。越虚幻便越逼真。
白天他是多金的才俊,晚上扮演冷漠的国君。
尽管后来发生的事不可收拾,但无论如何冲着曾经的抱歉与愧疚,三郎还是开着他的宝马车进入了最近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停车场。
酒店的三楼是潮菜馆,贵到空无一人。装修风格是潮式的亭台楼阁,利用小桥流水作为间隔,夹杂着展示潮绣、木雕和陶瓷。一个女孩子在凉亭里弹奏古琴,音色暗沉如梦中自语,亭匾草书着两个字——尽南。
一个穿着黑制服的女部长微笑着走过来,“柳先生,您来了。”
三郎心底一惊,他真的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光顾过这里,根本一点印象也没有。女部长提醒了两句,还说酒柜里存有他大半瓶洋酒“杯莫停”。三郎哦了一声,做出想起来的样子,但其实脑袋里仍旧一片空白。有一段时间跟着朱易优为了风投出入各种酒场,具体的地方他是绝对想不起来的。
但是女部长的记忆力实在了得。
两个人在大堂靠窗的位子坐下,三郎点了鲍鱼和冻蟹,“杯莫停”自然也拿上了桌。经过了一番磨难如今终于分手,反而可以聊一些家常话了。苞苞问了他母亲的近况,身体可好?他问了苞苞,警察找她都问了什么?她又是怎么回答的?但是并没有提到端木哲的名字,他不想提到那个肮脏的名字。
其实柳三郎并不喜欢喝洋酒,对于他来说,无论多贵的洋酒都是后劲十足,快速上头,令他萌生醉意。
“真是让人难以捉摸啊。”酒过三巡,苞苞也微微泛红了脸颊,她望着眼前的酒杯,不禁感慨起来。
“什么意思?”
“我说的就是你啊,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现代人没有隔夜仇。”
“还请我吃这么贵的潮菜。”
三郎想了想,脱口而出道,“感谢你的不杀之恩啊。”
这无疑是酒后真言,两个人同时都吓了一跳。三郎当然不会再说下去了,苞苞的脸色也从苹果变成了秋梨。
短时间的清寂、沉默。
“我承认我出轨,但是,我真的没有……”苞苞没有说下去,因为三郎用手势制止了她。
他不想听任何解释,如果看着她当面撒谎就更加不堪。他在针孔录像机里看到了她的一举一动:她谨慎地往他的曦露香槟里下药。在他看来,香槟原不是酒,口感就是肤浅芳香,用它开胃也还好。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君子,在此之前趁她洗澡时偷看过她的手机,本以为都是一些油腻腻的男女情话,然而没想到的是,苞苞和端木哲之间的短信量少字也少,有一点惜字如金的味道。其中有一条令他印象深刻,“勇敢一点,全部都是我们的。”当时实在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结合她的行为,一切都变得简单明了。
一开始,他的确是不同意离婚的,因为保全面子,也因为母亲的心情。但是后来他想明白了,向苞苞表明态度同意离婚,但是苞苞开始兴高采烈,不过后来就变得态度迟疑暧昧。看到她的举动,恍然大悟之后惊出了一身冷汗。一连数日他无法成眠,但白天仍旧要装得若无其事,只有深夜在床上望着她的背影,没有一点真实感。然后有一团东西在胸口聚集,慢慢膨胀直到塞满胸口,顶住咽喉,极端的愤怒和仇恨令他喘不过气来。
然而最终,这一瓶曦露香槟都没有出现在餐桌上。
他再一次发现它的时候,是在一个黑色的垃圾袋里,整个袋子里都是空置的瓶瓶罐罐,有些是酱油瓶、咸菜罐,而有些是护肤品、洗发液、香水瓶之类,猛一看,这一类生活遗物出入意料地繁多而庞杂。这个酒瓶便置身其中,但里面已经没有酒,估计是倒掉了。
他将最后一个底儿的液体,倒进另一个茶色的小药瓶里。朱易优找到一个熟人,在某大学司法鉴定中心工作,请人作了化验。结果是含有大剂量的甲基苯丙胺类的毒品。
当时他就傻了,跌坐在沙发上。
本来离婚这种事,为争夺财产撕破脸也不出奇。端木哲是疯了吧,一个穷疯了的钱串子,居然要置他于死地,或许还有夺妻之恨。
良久,恢复意识之后他才想明白,那条励志的短信“都是我们的”是什幺意思,为什么急于离婚的苞苞后来又不提离婚了,而一个披着艺术家外衣的服装设计师磕药过量导致死亡,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
实在要感谢高科技,冰冷的电子产品有防身衣般的温暖,就像DNA测试拯救了整条公安战线。
三郎家客厅的墙上有一幅油画,画面是一正一反两个金发碧眼的天使,他们在花园里飞舞,肩膀上长出毛茸茸的翅膀,正面的那个肉肉的男孩,肚脐眼就装着针孔录像机,俯瞰着这个布置典雅而温馨的房间。
油画的品位乏善可陈,是苞苞买的。可见那时候的心情,她是希望尽快生孩子的。她喜欢孩子。
在酒精的作用下,三郎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但他仍旧记得,在他轰然倒下之前,苞苞再也没有喝酒,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狐疑,意思是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瞪大了眼睛,但根本想不通。
那种样子,还是蛮讨喜的。
凌晨1点10分,苏而已赶到了酒店大堂的门口。服务生把车钥匙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埋怨了一句,“迟到了5分钟啊,客人都等好久了。”苏而已点头致歉,抓过车钥匙向轿车奔过去。
她打开驾驶室的车门,一股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她也顾不上这些,急忙把头伸进去说了句,“不好意思,叫你们久等了。”
说完这话,她顺势坐在驾驶的位置上,这才着实一愣,刚刚反应过来轿车的后座上坐着什么人。她忍不住再一次回过头去,由于轿车被服务生停在大堂门外,在酒店大堂内辉煌的水晶灯的映照下,后座上的两张面孔清晰可辨,一个是柳三郎,双目紧闭地靠在一位年轻女人的肩膀上,那个女人则目光平和地望着窗外,似乎在想自己的心事。
世界真小,小到一抬头便看见了你喝醉的脸。
苏而已这样想着,尽可能从容不迫地打开引擎,一系列熟悉的规定动作之后,豪华轿车悄然无声地驶离酒店。
身后的女人说了一个地址,苏而已嗯了一声,表示明白。
深夜的道路清静了不少,只要正常行驶就好。随着道路的细微起伏,只有好车才懂得在平稳中顺势呼应随即还原,让人感到知性、贴心的抚慰。没有声音,整个世界都知趣地静默。
苏而已抻了一下脖子,这样便可以从后视镜里清楚地看到后座上的那两个人。柳三郎一直在睡,年轻的女人则一直看着窗外,她的轮廓柔和.眼梢微微上翘,鼻梁挺拔,细看是个美人。为何在看到他们第一眼时没有惊到手忙脚乱?那是因为苏而已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一对璧人了。
回国之后,她曾经一个人去过一次教员新村,只是想去柳家看一看。她作好了充足的思想准备,柳三郎或许已经结婚生子,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他们应该是互不相欠的吧?作为老同学登门探访,她说服自己的理由是,走完整理好情感的最后一步,凡事都应该有始有终。
她承认有过一些时间节点,她想过联络他,可是她又能说什么呢?而他,又能为她做什么呢?特别年轻的时候,他们就是性别置换的一对情侣,遭遇一个大时代便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
那是一个星期天,她抱着承受一切现实的心态前往柳家,没有提任何礼品、果篮之类,只带了一瓶法国葡萄酒,希望自己显得优雅而礼貌。私下里,应该是跟岁月有一个了结。
但当她看到柳家的那座陈旧的楼房时,还是犹豫了,是近乡情怯的那种体会。说句老实话,如果不是因为大溪,她一定选择一个转身就是一生的结局。这便是她的性格,她的决绝,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曾经多么恣意生长无所顾忌,如今就有多么淡然处之不谈风月。
然而大溪是她和三郎的孩子,她到法国之后才发现自己怀孕了。以她的性格,身处那样的困境,打掉孩子是唯一的选择。她去的是一个华人诊所,那个女大夫为人友善,她说,你确定拿掉孩子吗?她还说,你的子宫严重后倾,以后再想怀上孩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苏而已诉说了自己的难处,女医生思考了一下,决定把她介绍到有教会背景的庇护所。可以说是大溪指引她走上了一条生路,她在庇护所里住下,并找到可以维持口粮的工作。先是在庇护所做清洁,后来身子重了就去厨房,总之那里的人都很友善。她也是在生下大溪之后,才知道女医生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包括她的子宫是否后倾也不重要了。
有了孩子,父亲这个称谓就绕不过去。
也不是没有侥幸的心理,万一他还记得她,或者因为各种原因依然单身。总之那一天内心里百味杂陈。
也就在这时,一对年轻的夫妇从她的身后走过,熟门熟路率先进了单元的门。说他们是小两口,因为自然地挎着胳膊,男人的另一只手提着精致的参茶礼盒。女的不知道在小声说什么,两个人都笑嘻嘻的。
苏而已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男人是柳三郎,女人的正面没看清楚,穿了一件玫瑰红的外套,肩上背着一只圣罗兰的坤包,黑色的透明丝袜紧包着纤细修长的小腿,脚上是一对经典款的黑色高跟鞋,鞋面的标志是口字形金属大扣,是女明星的最爱。
女人一身名牌,也一身的喜气洋洋。
也许刚结婚不久吧,怎么看都是高度和谐、相称的一对。苏而已感觉自己若此时上楼拜访,不仅不合时宜,简直有点像来砸场子的小丑。回到家里,心情仍然失落,就把法国红酒给打开了。
母亲说道,闲着没事,喝什么酒啊?不过,隔了一会儿,也拿了个杯子过来跟她对饮。深夜里的母女在酒精的作用下有些怅然失神,但是什么也没有说,更没有长吁短叹,氛围是闺蜜一般的心心相印。
所以今天再一次看到他们,苏而已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吃惊。
轿车驶进一个高尚小区,是风格沉稳绝不张扬的小型楼盘,只区区4幢相似的公寓楼。停车的那一栋,透过玻璃门可以看见门厅的仿古灯、油画、黑皮沙发连同男管家一应俱全,毫不含糊。
三郎的太太在车上就掏出皮夹子把费用付了,她这一次的装束虽然没有上一次那么醒目,倒是一身黑更令她显现几分雅致。
她架着三郎,腾出手来接过苏而已递到面前的车钥匙。
“谢谢。”她说。
“需要帮忙吗?”
“不用。”
他们走了,三郎的步子深一脚浅一脚,重量几乎都压在太太身上。苏而已在黑暗中站了好一会儿,直到男管家见状跑过来搀扶三郎。他为什么喝那么多酒呢?而太太也是异常的平静,可见是他们生活的常态。然而,所谓的醉生梦死不这样又哪样呢?被人们羡慕又肯定的人生不这样又怎样呢?
其实在这之前,苏而已在网络上已经看到了三郎的成功,他已经成为这个时代货真价实的青年才俊。
三郎居住的小区在优质地段,临街是一条主干道,沿着人行道独自行走并不会感到不安全,反而因为深夜人流和车流的减少,别有一番清静。苏而已决定步行回家,好在离她家也不太远,大约四五站的距离。
至于她的心情,她想起那次跟母亲对饮之后,她们乘着酒意聊了两句从不愿意触碰的话题。
“你想爸爸吗?”
“想有什么用?可能没有消息反而更好吧。”
“我想爸爸了。”
“只有亲人才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母亲浅浅地呷了一口红酒,眯起眼睛,半晌才道,“其实妈妈最感激的人是你,要不我可能就病死在乡下了。”
“你恨他吗?”
“谈不上,就是耽误了你。”母亲的眼圈微微发红。
“哪有,我这不是很好吗?”
“找个合适的人吧,我可以跟你分开住。”母亲淡淡地说道。
她的内心陡然一阵酸楚,但也只是一滑而过的忧伤。这个世界从来都不相信眼泪,当时她什么也没说,甚至莞尔。但在心底决心做一个女汉子,照顾好母亲和大溪。
疏星点点的夜晚格外清明幽寂,然而在她的眼中却是一片肃杀。回想起昔日的轻狂甜蜜,爱,根本什么都不是。
苏而已开始慢跑,希望尽快离开那些“草色遥看近却无”的记忆。
手机传来信息进入的提示音,她边跑边打开手机,“睡了吗?”是周槐序发过来的,他知道她晚上常有代驾的工作,所以不太忌讳时间有多晚。而且,他是唯一没有对她做代驾指手画脚的男人。她也被某些男人追求过,一听说上有老下有小立刻闪人。如果是小老板,一定说,才挣几个钱?一个女人家不要做了,需要多少我给你。她总是在心里冷笑,我凭什么要你的钱?接受周济也是面子,我凭什么给你这个面子?
苏而已想都没想就关掉了手机,继续慢跑,后背可以感觉到一点水蒸气般的细汗。
就让他觉得自己睡了吧。不然呢?一块儿去消夜?喝一碗虾蟹海鲜粥在漫漫的雾气间四目相望?然后手拉手地走一段夜路?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意,但是那又怎样?就算她在他心目中是一朵白莲花,在他的那个锦绣家庭里,在众人的眼光中也还是“拆烂污”。
她再也不要演悲情剧,哪怕是当女主角。
母亲手术后只观察了一晚上,没有发现意外,就决定立刻出院,回到家里休养,等到伤医院去处理一下即可。毕竟住院的费用太高了,每天送到病房来的打印的医疗支出一览表,密密麻麻,长的时候单据可以拖到地上。苏而已还好,母亲根本躺不住了,一心只想出院。
这就是现实的焦虑,她要卖掉多少童装才能把手术费用赚出来?想到狭小客厅里一地的等待快递的包装盒,满桌子的等待填写的邮件单,她根本没有一点力气用来感伤。去年的“双十一”,他们一家三口忙了整整一天,母亲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大溪到楼下买的盒饭。
把母亲接回家安置好以后,苏而已便买了果篮去周槐序家拜谢并接回儿子。对于素昧平生的周警官的帮助,在她的内心除了深深的感激,而后升起庄严的敬重,似乎那些非分的理解都是一种轻慢。
苏而已也很喜欢小周的妈妈,感觉她优雅、和善。
这是一个典型的锦绣家庭,就像高尚小区的样板房一样,供大家观摩、仰慕和学习。
当时的大溪正在玩着遥控器,指挥空中的鹰嘴热带鱼氢气球游来游去,眼看着圆滚滚的氢气球越来越不受控制,飘到了阳台上,再飘就有可能随风而去。大溪大声喊着:小周小周!陪坐在客厅的小周只好起身去搭救大溪。
在回家的路上,苏而已批评儿子太没有礼貌了。
大溪默不作声,只是诡异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
没什么。
照说,这种“无下文的回应”她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可是周槐序还是会像老熟人那样偶尔给她发个信息。尽管她对他印象不错,但也绝不会接受他抛过来的任何一个彩球。
她想。
并且她一直也没有停止奔跑。
------未完待续----
整理/编辑:Colors彩彩彩
狐步杀/张欣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