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像一座奔跑的坟墓
——狄兰·托马斯诗歌翻译与批评
作者简介
海岸
诗人,翻译家,供职于复旦大学外文学院。年获上海翻译家协会颁发的“STA翻译成就奖”。
—年度“上海高校服务国家重大战略出版工程”资助项目,复旦大学文学翻译研究中心策划的“十九首世界诗歌批评丛书”之一。
本文刊于《复旦谈译录》(第二辑)。
由于全文较长,故分上下两次推送。
时间停滞不前。我飞过小镇上的大树和烟囱,贴近桅杆和烟囱飞过船厂;我飞过因克尔曼大街,飞过塞瓦斯托波尔大街,还有那条女人出门爱戴男人帽子的大街;我飞过那条永生难忘的公园大街,那里的管乐摇动树叶,纷纷然撒向孩子和保姆、花匠、瘸子和懒汉,还有一群叽叽喳喳的男孩;我飞过黄色的海岸、追赶石子的小狗、老头以及欢唱的大海。童年的记忆是没啥准头的,但说也说不完[1]。
这是诗人狄兰·托马斯于年首次在英国广播电台(BBC)录播的一篇散文《童年杂忆》(ReminiscencesofChildhood)里的片段。那一年他29岁,已正式出版诗集《诗十八首》()、《诗二十五首》()、《爱的地图》(,诗文集)、《我呼吸的世界》(,诗文集,纽约)、《青年狗艺术家的画像》(,短篇小说集)和《新诗》(,纽约),初步确立起他在威尔士乃至英美文坛的地位。令人诧异的是他早早地开始回忆童年了,更勾起我对他童年时那番初心的探询:“我该说当初写诗是源自我对词语的热爱。我记忆中最早读到的一些诗是童谣,在我自个儿能阅读童谣前,我偏爱的是童谣里的词,只是词而已,至于那些词代表什么、象征什么或意味着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些词的声音,从遥远的、不甚了解却生活在我的世界里的大人嘴唇上发出的声音。词语,就我而言,就如同钟声传达的音符、乐器奏出的乐声、风声、雨声、海浪声、送奶车发出的嘎吱声、鹅卵石上传来的马蹄声、枝条儿敲打窗棂的声响,也许就像天生的聋子奇迹般找到了听觉。”(详见附录)[2]诗人狄兰·托马斯从词语出发寻找诗的灵感,无意间道出了诗歌的本质。他早在年写给初恋情人帕梅拉(PamelaHansfordJohnson)的信中说:“以各种方式把玩词语是我写作的主要乐趣,也是我写诗的基础。诗的结构源自词语和对词语的表达。”[3]他在年发表于《准则》的一篇短篇小说《果园》(TheOrchards,年收录于诗文集《爱的地图》)里这样写道:“词语,非我们所能及。他拿起一支铅笔,在纯净的纸笺上落下几笔影子,搭起一座铅与词的塔;他用手指触摸铅塔,指甲般的月牙升起又落在铅塔之后。铅塔坍塌,词语之城、诗歌之墙、对称的字母坍塌。当光芒消退,他记下密码的崩溃,太阳落入异国的早晨,大海的词语翻越了阳光。”[4]
狄兰·托马斯一生痴迷于词语的声音节奏、双关语或多重内涵的可能与偏离,哪怕制造词语游戏、语言变异直至荒诞的境地,用词语来营造一种迷醉、一种癫狂、一种生命,更准确的说他是一个生活在词语世界、受词语支配的人,“一个畸形的词语使用者,而非诗人……信奉任何诗人或小说家若不是源自词语,就是向着词语而写作”[5]。一个个偏离常规词语搭配的英文表达——“Agriefago”(忧伤袭来前)、“Oncebelowatime”(从前)、“NowasIwas”(此刻我重回)[6],如今为文体学家们所津津乐道,不厌其烦地例证其打破常规的诗写手法更耐人寻味。近年来研究者借助计算机分析系统惊叹“狄兰·托马斯仅用这个有限的诗歌语汇表达出如此繁复深邃的诗意”[7]。语词构成狄兰·托马斯诗歌一个独特的小宇宙,正如他的肉身构成他自身的小世界;他用语词搭建一个浓缩的世界,他写下众多的诗作以诞生或创造开始,以死亡结束;贯穿他一生奉行的“进程诗学”兼收并蓄基督教神学启示、玄学派神秘主义、威尔士语七音诗谐音律以及凯尔特文化的遗风,“以一种混合、杂糅、实验性的边界写作方式,致力弥合灵与肉、词与物、人与自然的鸿沟,创造出一种独特的超现实主义与威尔士现代主义”[8]。年他以“童年的记忆是没啥准头的,但说也说不完”收尾,修订了上述这篇十年前的旧文。那一年他39岁,后又相继出版了诗集《死亡与入场》()、《诗文选》(,纽约)、《诗二十六首》()、《梦中的乡村》(,纽约)、《诗集(—)》(,伦敦;,纽约),并推出了他独创的声音剧(APlayforVoices)《乳林下》(UnderMilkWood,—)。11月9日,他在纽约作巡回诗歌朗诵期间不幸英年早逝。
DylanMarlaisThomas,-
一、狄兰·托马斯无疑是一个传奇
年10月27日,狄兰·马尔莱斯·托马斯(DylanMarlaisThomas,—)出生于英国威尔士斯旺西(Swasea)海湾地区“一个丑陋而可爱的小镇”,父母来自于威尔士西南部的卡马森郡,讲一口流利的威尔士语,他和姐姐南希(NancyMarlaisThomas)姓名中间的“Marlais”(马尔莱斯)是他俩共有的威尔士语基督教教名,意为“海浪之子”,出自威尔士民间圣典《马比诺吉昂》(Mabinogion)[9],以纪念叔公——牧师诗人威廉·托马斯,笔名戈威利姆·马尔勒斯(GwilymMarles),即狄兰后来为BBC创作的声音剧《乳林下》里的牧师诗人伊莱·詹金斯原型。狄兰·托马斯的父亲大卫·约翰·托马斯是斯旺西文法学校的教师,与英国那个时代的主流思想一致——威尔士语难登大雅之堂,打小就不教狄兰说威尔士语。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这位著名的盎格鲁—威尔士诗人只会用英文写作,也无疑为他今后的文学事业铺平了道路,而对整个英语世界而言,这无疑也是一件幸事,可以让更多的读者非常容易地读到他的作品。
据说狄兰·托马斯八岁开始写诗,打小就自诩为“库姆唐金(Cwmdonkin)大道的兰波”,小时候他一直住在斯旺西市郊的库姆唐金大道5号。那是一处可俯瞰斯旺西湾的山地,另一侧是乡间美丽的草地,正对着一处水库公园,他非常怀念小时候放学或逃学玩耍的库姆唐金公园,哪怕年离开斯旺西这座海边小镇后写下的自传性诗篇《那话语的音色》(OnceItWastheColourofSaying,)与《公园的驼背老人》(TheHunchbackinthePark,)都会提及:
我吹着口哨随逃学的男孩穿过一座水库公园
一起在夜间朝布谷鸟般的傻情人投掷石子
他们冻得搂紧松土和落叶的眠床,
树荫的色度就是他们浓淡深浅的言辞,
而闪闪的灯火为黑暗中的穷人闪亮。
WhenIwhistledwithmitchingboysthrougha
reservoirpark
Whereatnightwestonedthecoldandcuckoo
Loversinthedirtoftheirleafybeds,
TheshadeoftheirtreeswasawordofmanyshadesAndalampoflightningforthepoorinthedark.
——《那话语的音色》
年9月,狄兰·托马斯进入他父亲所在的文法学校学习并开始诗歌创作,早年身边常带着一本笔记本,16—20岁间在旧家库姆唐金大道5号写下多首诗歌习作及感想,该手稿笔记本后被人收购保存了下来。狄兰诗歌的研究者拉尔夫·莫德(RalphMaud)今已整理出版了《狄兰·托马斯笔记本》(,纽约)[10]、《诗人的成长:狄兰·托马斯笔记本》(,伦敦)[11]、《笔记本诗钞—》(,伦敦)[12],发现诗人后来出版发表的作品在他的“笔记本”里都能找到雏形,有些是略做修改或部分修订删节而成。更有研究者在斯旺西文法学校—年期间的校刊上找到诗人更早的一些作品,发现他在校时兼任该校刊的编辑,最早在校刊发表《淘气狗之歌》(TheSongoftheMischievousDog)时,年仅11岁。年8月,狄兰从中学毕业,成为当地《南威尔士晚报》的记者。年伦敦《新英格兰周刊》首次发表他的诗作《而死亡也一统不了天下》(AndDeathShallHavenoDominion),尽显19岁青春期的他对死亡的蔑视;同年伦敦报纸《周日推荐》发表了他那首成名作《穿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TheForcethatthroughtheGreenFuseDrivestheFlower);年发表诗作《心灵气象的进程》(AProcessintheWeatheroftheHeart)——一首后来被诗学研究者命名为“进程诗学”的范例。同年伦敦《倾听者》发表他的诗作《光破晓不见阳光的地方》(LightBreaksWhereNoSunShines)更是引起伦敦文学界的注目,这是诗人狄兰·托马斯早期诗歌中一首完美呈现生物形态风格的抒情诗,虽然缺少《穿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那首诗蕴含的爆发力,但生物“进程”主题一脉相承,将微观身体与宏观宇宙融为一体,尤其崇拜自然力的存在,同步表现生长与腐朽,生与死相互交错,形影不离。年他还因前一年发表《穿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荣获《周日推荐》“诗人角”图书奖,12月年仅20岁的他得以在伦敦出版第一部诗集《诗十八首》,完整地展现其“进程诗学”引起轰动,英国文坛各路批评家赞誉迭出。从这部诗集可以看出诗人读过英国哲学家怀特海(A.N.Whitehead,—)的著作并接受其“过程哲学”(ProcessPhilosophy)的思想,紧接着推出第二本诗集《诗二十五首》(),选入的诗歌大多比第一本写的更早,《爱的地图》是一本诗文集(),算是他的中期诗作,《死亡与入场》()则是他后期一本重要的短诗集,年他编定《诗集(—)》,留下他意欲留世的90首诗歌,在英美诗歌史上烁烁生辉。
DylanThomasandCaitlinMacnamara
年夏,狄兰·托马斯与一位有着爱尔兰血统的姑娘凯特琳(CaitlinMacnamara)结婚,他俩相识在伦敦的一家烟雾缭绕的酒吧,放荡不羁、如出一辙的波希米亚生活方式让他俩终生不分离,整日狂热放纵,不醉不休,无忧无虑。年他带着妻子来到威尔士西南部卡马森海湾拉恩(Laugharne)小镇,悠远的塔夫河(AfonTaf)在一旁静静地流淌,隐约可见中世纪城堡的灰色遗迹高耸在小镇的一片房顶之上。狄兰在俯瞰大海的城堡防御墙一侧眺台上,写下他的短篇小说集《青年狗艺术家的画像》里的一篇“塔夫河流动的地方”。在这部完成于—年间如诗如梦的半自传体小说集里,狄兰表达出他抵达拉恩镇的感触,时而叠映年少时在斯旺西的回忆和青春期在伦敦的生活经历,其书名显然出自爱尔兰文学大师詹姆斯·乔伊斯(JamesJoyce,—)的长篇自传体小说《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以示诗人对乔伊斯的敬仰。年他在答复一位威尔士大学生的问答时曾写道:“有人撰文评论我的短篇小说集书名《青年狗艺术家的画像》与乔伊斯小说的书名《青年艺术家的画像》非常相近。如你所知,无数艺术家给他们的肖像画起名‘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一个完全直截了当的标题,乔伊斯最先拿绘画标题用作文学作品的标题,我自己只是对这绘画标题开了个狗玩笑而已;当然,我丝毫不曾有参考乔伊斯之意。我认为乔伊斯与我的写作没有任何关系,他的小说《尤利西斯》对我也是如此。另一方面,我不否认我的某些‘画像’故事的塑造可能多少归功于乔伊斯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那时《都柏林人》是短篇小说界一部开拓性的作品,从那时起罕有成功的短篇小说家不从中受益。”[13]
年,随着诗人奥登(W.H.Auden,—)离开英国出走美国后,一群“新天启派”诗人融新浪漫主义、神性写作和现代主义为一体,出版《新天启诗集》(TheNewApocalypse,)。从此,狄兰·托马斯无疑在新一代英国诗人心目中树立起不可或缺的地位。在随后的12年间,狄兰尽管在文学上不断地取得成功,但经济一直拮据,居无定所,常靠亲朋好友接济度日,不断地从一家迁到另一家,一度还回到英格兰和妻子凯特琳的父母住在一起。“二战”期间他为了赚钱还曾替电影公司写过脚本,尤其在年初当大儿子卢埃林(LlewelynEdouardThomas)出生,年女儿艾珑(AeronwyBrynThomas)来到人世,一家人的生活压力骤然加大,好在那一年BBC看中狄兰嗓音浑厚,颇具播音朗诵才能,开始接受他的供稿和录播。
狄兰·托马斯这样的漂泊生活一直持续到年。他的赞助人玛格丽特·泰勒(MargaretTaylor)夫人帮助他一家重返拉恩镇,为他买下“舟舍”——一座三层的小楼,原是用来修船的船坞,旧是旧了点,却带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据狄兰妻子凯特琳后来回忆,她对他们的新家很满意,觉得比他们以前的任何房子都漂亮。—年初的几个月是他们共同度过的最后一段幸福时光[14]。在这座峭岩之上海浪摇撼的屋子里,他迎来第三个孩子科尔姆(ColmHartThomas)的降生,也在此走完诗人一生最后的旅程,体验到别处不曾有过的宁静而灵感勃发的状态。此地有绵延起伏的群山、人迹罕至的静谧小巷,鹰在一望无际的海湾盘旋……一切都给他的文学创作插上了翅膀:
在约翰爵爷的山岗,
鹰映着夕阳默然盘旋;
云雾升腾,暮色降临,鹰伸开利爪绞杀
锐利的视线靠近海湾上空翔集的小鸟。
OverSirJohn’shill,
Thehawkonfirehangsstill;Inahoistedcloud,atdropofdusk,hepulls
tohisclaws
Andgallows,uptheraysofhiseyesthesmall
birdsofthebay.
——《约翰爵爷的山岗》
这首诗是诗人来到拉恩镇后写的,一首貌似写给鸟群的挽歌,实为他以俯瞰拉恩镇海岬的视角替人类的生死做最后的审判。他自称才思泉涌,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独坐在“舟舍”,美妙的诗行从心田不竭的源头流淌而出;他用那美妙的嗓音不断地朗读写出的诗稿,寻求一种乐感般的美妙音节,寻求一种狂野词语的激情,寻求一丝心灵的慰藉。在拉恩镇大街的布朗旅馆酒吧,他结识了那儿的老板娘艾薇·威廉姆斯(IvyWilliams),早上喜欢去听老板娘聊聊当地的风流韵事,那些俗不可耐的关于嫉妒和激情的故事,或狂野不羁,或闲言琐语,或飞短流长,却都成为他独创的声音剧《乳林下》绝好的素材。那些他每天透过布朗酒吧被烟熏黑的窗户观察到的小市民在他的剧中鲜活起来,成为一个个整天追求荒唐事的奇异怪诞人物。《乳林下》以身边的一个威尔士小镇为背景,按时间顺序虚构海滨小村庄一天发生的事,先是一部为富含诗意而感性嗓音而写的广播剧,后被诗人改编成舞台剧在纽约诗歌中心上演。剧中村庄取名为“Llareggub”(拉勒加布),反读就是“buggerall”(全是蠢货),一副恶作剧的幽默。妻子凯特琳曾回忆,酒精和天赋给了他生命,他不能忍受单靠天赋活着,在拉恩镇他就是靠喝酒来与当地人接触的,酒量在当地堪称一绝,从早晨喝到深夜也不露醉相。狄兰·托马斯习惯把下午的时光留给自己在“舟舍”写诗或创作声音剧。晚上他在妻子的陪同下又会去布朗酒吧放浪形骸;凯特琳更是纵情挥洒,时而跳上桌子跳舞,舞姿狂热奔放,汪洋恣肆。此时此刻,酒鬼狄兰以酒精为燃料,点燃转瞬即逝的灵感激情,摇摇欲坠地蹒跚于创作的火山口,随着诗名越来越响,他更加害怕江郎才尽,内心深受煎熬,有时为写好一首诗或一篇小说,绞尽脑汁却一筹莫展,在布朗酒吧愈加抑郁,日益消沉;狄兰·托马斯的一生都笼罩在深刻的自我忧伤中,这也是催动他酗酒而走向死亡的一个重要原因;他有时会预感到自己时日不多,甚至还告诉过妻子,他一定活不过四十岁。
年2月20日—5月31日,狄兰·托马斯应邀第一次赴美作巡回诗歌朗诵,并将此视作获得成功的标志。他穿行在美国—加拿大大学校园间,奉献出一场又一场的精彩演讲和朗诵;他那色彩斑斓、意象独特、节奏分明的诗歌,配上诗人深沉浑厚、抑扬顿挫的音色,极富魅力,尤其他那迷途小男孩的形象征服大批美国—加拿大的大学生,令他这次美加巡回诗歌朗诵获得空前的成功。他随之沉溺于一连串的风流韵事中,不断地狂喝暴饮,沉醉于一个诗人可以为王的美国梦。狄兰·托马斯回到拉恩镇后,感到自己的乌托邦崩塌,婚姻的列车也出了轨;他肆无忌惮地纵情声色,沉溺烟酒,背叛爱情。年初他曾写下《结婚周年纪念日》(OnaWeddingAnniversary)竟然一语成谶:
撕破的天空横穿
俩人褴褛的周年纪念日TheskyistornacrossThisraggedanniversaryoftwo
此刻爱已丧失爱神和病人在锁链下哀嚎:NowtheirloveliesalossAndLoveandhispatientsroaronachain:
错误的雨中,为时已晚
他们相聚相会,爱却已分离:ToolateinthewrongrainThe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