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小学的时候,村里就有一种风尚:家暴。
今天听到后街的陈某某媳妇半夜光着脚跳杖子往出跑,是院子里有雪的冬天;明天听到林某某媳妇被打回娘家了,命比面子重要;某天去食堂吃饭,看到老板娘眼角是紫的,脸还肿了。
此类故事,绝非虚构。如有雷同,绝非巧合!
同样的东北陈腐小村,萧红和我看到了相同的“风景”。
她愤愤地告诉家人:“我才不会被那样欺负。”
“你能怎样,怕你到时候还不如人家。”可恨的伯父一语成谶。
萧红破落的一生,要从祖父去世说起。
年出生于呼兰的萧红,本名张迺莹。年少时,她深得祖父张维祯宠爱,在其荫庇下的短暂童年,是她一生难得的美的回忆。
不幸的是,母亲早逝,继母随之而来。她没有一个懂她的父亲,也没遇到对其珍爱一生的丈夫,唯独祖父爱她,却又离去。
年,噩耗开始。
冰冷专断的父亲张廷举,将萧红许配给小官僚之子汪恩甲,她拒绝,且以抽烟、喝酒对抗。
随后,她与有家室的表哥陆哲舜一起出走,在北京求学、同居。
如此大胆的举动在当代都是受人诟病的,何况民国。他们的行为为家族所不容,陆哲舜因此被断绝经济支持。
情人哪有钱重要,他果断放弃了萧红。
表哥退却后,她便去找先前她所嫌弃的汪恩甲,与他同居,同抽鸦片,可怜汪恩甲工资入不敷出,她却怀孕了。
见识不好拔腿就跑,汪恩甲回家求援,一去不归;她去理论,被汪家怒斥;她去法院起诉,汪兄却代弟休妻。法庭上,汪恩甲临阵倒戈,表示自愿离婚,法庭当场判决两人离婚。
她怒不可遏地冲上街头,汪恩甲追来道歉,两人又匪夷所思地和好。这对离异夫妻在旅馆赊欠食宿费六百多块钱之后,汪恩甲借口回家取钱,从此真的杳无音讯了。
此时,她已怀孕五个月。遗憾的是,现实的冰冷总留不住情感的微温。
初知时很诧异,为何对自己如此不负责任的女子能得到众人的赏识?可是在阅读了萧红的种种小说、经历、相关传记后就会觉得,或许,她真的有苦衷。
母亲早逝,父亲疏淡,继母薄情,萧红如大多数亲情缺失的女子一般,有强烈的情感依赖症。
家庭不完整或从小缺失父母一方之爱的人,总想把爱情当做救命稻草般抓住不放。在与家庭闹翻后,追爱和抗婚并不是她二十岁时离家出走最重要的目的,她这次逃离,更多是为了读书。
失却了家族的支持,便只好倚靠陆哲舜、汪恩甲。在那个时代,多数男人看重的,仅仅是一个女人的身体,身无长技的她,除了辗转在不同怀抱讨生存,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出路。
后来,她踩着这些凄惶往事搭建的桥梁,遇见了萧军。
负债累累的萧红听说旅店老板要把她卖去妓院抵债,情急之下写信给《国际协报》求助,负责人派萧军去探望,两人性情投机,倾心于彼此。
一场洪水使旅馆被淹,萧红在萧军的帮助下趁乱逃走,随后扎入萧军的怀抱,终生都抬不起头。
萧军
热恋时,她眉梢眼角都是欢喜,即使穷困潦倒,依然有情饮水饱。“只要他在我身边,饿也不难忍了,肚痛也轻了。”两个人黑面包加盐,你咬一口,我咬一口,盐抹多了还开玩笑:“这样度蜜月,把人咸死了”。偶尔去小饭馆改善一下,把馒头、小菜、丸子汤吃到足,再买两颗糖,甜腻腻。
萧军曾说,他俩都是“流浪汉”式的性格,从不悲观愁苦,有时候,萧军拿着三角琴,萧红扎着短辫,两人在街头旁若无人地边弹边唱,满是肆意的潇洒。
偶尔吵架,两个人抢着喝酒,他醉极、气极在地上打滚,她悔极、痛极自责不已。
年,她在鲁迅的帮助下发表《生死场》,他出版《八月的乡村》,一对文学伴侣声名鹊起,上海文坛向他们敞开大门,约稿纷至沓来,各类刊物拉他们做台柱子。
苦撑四年,两人终于从饥寒交迫的隆冬,走向名利加身的暖春,爱情却向着反方向渐行渐远。
主张“爱便爱,不爱便丢开”的萧军四处留情,对着鲜艳的新人抒情:“有谁不爱个鸟儿似的姑娘!有谁忍拒绝少女红唇的苦!”
萧红黯然神伤:“我不是少女,我没有红唇了。我穿的是厨房带来油污的衣裳。”
萧红欣赏史沫特莱《大地的女儿》,萧军却以取笑女作家为乐,强词夺理,她气哭了,他却说:“再哭我揍你。”
苦闷的萧红形容憔悴,脸色也苍白得发青,对人冷淡而心不在焉,她常常往鲁迅家跑,一坐就是大半天。好涵养的许广平也忍不住对胡风的妻子诉苦:“萧红又在前厅,我哪来时间陪她,只好叫海婴去陪她,我知道,她也苦恼得很。”
有什么办法呢,失却了萧军的依靠,她太想找到另一个支撑了。
于是,端木蕻良出现了。年,萧红怀着萧军的孩子,与小她一岁的端木在武汉举行了婚礼。
萧红与端木蕻良
他们幸福吗?他的家人对他娶一个情感经历复杂的孕妇既惊讶又惋叹,似乎从来没有人看过他们有说有笑地并肩走在一起。
他当着她朋友的面,读她写的怀念鲁迅的文章,鄙夷地笑个不停,说:“这也值得写,这有什么好写?”
他打了人,让她去跑镇公所。而她,挺着怀孕八个月的大肚子在宜昌码头绊倒,是陌生人把她扶起来。
她对聂绀弩说,端木就是“胆小鬼、势利鬼、马屁精,一天到晚在那里装腔作势”。这并不是婚后的抱怨,而是婚前的指责。她有多么空、虚、冷,才能死死抓住一个让自己如此鄙夷的人不放?
这对相互不屑的夫妻共同生活了三年,在抗战的炮火中同逃到香港。萧红肺结核越来越严重,端木每次出门,她便担心自己被遗弃,非常绝望,待他返回,才会平静。她总是情绪反复,一会儿觉得自己会健康起来,还要写《呼兰河传》第二部,一会儿又怨恨端木,觉得早该与他分开。
惶恐焦虑中她又开始乱抓救命稻草。这次,被抓的是她弟弟的朋友,小她六岁的东北作家骆宾基。
骆宾基
骆宾基受了端木的帮助,答应留下照顾病中的萧红。据说,萧红在端木离开时,曾经答应如果她的病情好转,定嫁给骆宾基。炮火纷飞的战乱时期,人人把活下去当成首要任务,一个病入膏盲的女作家,就算她愿意以身相许,对于一个只见过两次面、在香港人生地疏的二十五岁男青年来说,只怕更像一个沉重的负担。
果然,骆宾基忿忿写道:“从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开始爆发的次日夜晚,由作者护送萧红先生进入香港思豪大酒店五楼以后,原属萧红的同居者对我来说是不告而别。从此以后,直到逝世为止,萧红再也没有什么所谓可称“终身伴侣”的人在身边了。而作为友人的作者再也无法脱身。”
三十一岁,她在日军的轰炸中缺医少药地死去。死前,亲笔写下自己的心情: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
就是用这样的方式,一种漫画的巧妙的方式,一种钝刀子割肉的方式,一种两败俱伤的方式,萧红告诉了我们,什么是爱情。
她死后,与她交好过的男人互为情敌,争吃陈年老醋。骆宾基与端木蕻良因《呼兰河传》的版权归属反目成仇,从香港返回内地后分道扬镳,从此形同陌路。
她其余著作的版权,解放后端木蕻良全都捐给了国家。为了《呼兰河传》的版权,她的两个妹妹又和骆宾基打过一场官司。
这些生前折腾出的是非,身后都不肯放过她。
那个被她称为暴虐的父亲张廷举,在她离经叛道的私奔之后,因教子无方被解除“省教育厅”秘书的职务,弟弟不堪舆论压力而转学,一家无奈而感伤。
她肆意追求自由、学业、爱情,却给亲人留下了永远的烂摊子。
她还曾经有过两个孩子。
第一个是女孩,生下来没几天就送给了公园临时看门的老人,老人搬家之后,便失去联系。
第二个是男孩,她坚决不肯到隔壁育儿房喂奶,任凭孩子的哭声传来,任凭周围人苦劝,看也不肯看孩子一眼,直到第六天孩子被别人抱走,她始终未看孩子一眼,也没让孩子看她一眼。
或许她知道,她这样个永远长不大的女孩,似乎没有能力再去承担另一个女孩或者男孩的人生。
痛苦的生命历程无形中造就了她文辞非凡的一生,也为她提供了真实动人的情感素材。她以不同的笔触将自己的生活与呼兰河所有百姓的生活融入文本。
《生死场》展示“九一八事变”前后东北北部农村市镇的生活图景,其间坚韧地挣扎着的有王婆、金枝、月英等农村妇女,小说描述了她们如牲畜一样的生活,并不从正面写抗日斗争,也不精心结构故事,却以纤细敏锐的艺术感受写出东北中国农村生活的沉滞、闭塞,以及由此造成的对民族活力的室息。其中也包含了萧红更深层面的思考:这一方浸润着血污的黑土,乃是人的永劫轮回的“生死场”。
后来,她的短篇收入《牛车上》《旷野的呼喊》等集,还有讽刺长篇《马伯乐》,及后期代表作长篇《呼兰河传》、短篇《小城三月》等。《呼兰河传》以更加成熟的艺术笔触,写出自己记忆中的家乡一个北方小城镇的单调、美丽人民的善良与愚昧。
纵观萧红小说,总会发现一种细绵绵的风俗感,其风俗画面并非仅为了增加一点地方色彩,风俗本身更包蕴着巨大的文化含量与深刻的生命体验。因为本真,因为原始,萧红的诗化小说永远孕育着乡土中国生命的形象,尽管忧郁,尽管黑暗。
同民国诸才女相似,她拥有王者般的文学段位,可命运之坎坷,终究使她形单影只彷徨,花谢无人唱,人是海棠,却命比珠黄。
她折腾了三十一年,不知是否明白:
找到品味相同的人,相扶一生,很好。
找不到,一个人,善待自己,也很好。
注:部分内容源于《灵魂有香气的女子》
参考书目:《现代文学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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