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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踏进那座花园时,南京城刚刚迎来春天。
那是民国二十三年,我爸爸被调到国立中央大学任教,我们一家也一起来到了首都。初来乍到,周围的一切都十分新鲜,我正在琵琶湖一遭闲逛,忽然间,我看到了一座小花园。
花园不大,只是贴着一栋两层小屋用几方青石砖垒了圈儿,再插上三排漆成白色的木栅栏,大团大团的翠叶便从缝隙中钻出来,马齿苋和苜蓿簇着牡丹的花苞。再里面有一棵高大的秋海棠,宽厚的树冠望外斜出,仿佛在眺望着远处的紫金山;凤仙低着头懒懒地睡着。主人还嫌不够,墙根下还种了爬山虎,已经把小屋包裹的严严实实。
我想到了西洋童话书里的那个巨人,他有一个大大的花园,色彩缤纷,像富丽堂皇的国王;而这座花园显得小巧玲珑,像捧书倚墙的诗人,虽然内敛,眼里却泛着韵神。
故事里的花园在巨人赶走了孩子后便苍凉一片,因此当我看到在那些冷清清的花草中有一架木秋千时,我突然觉得自己作为孩子有义务帮花园活跃起来。花园里没有人,静悄悄的,我又从玻璃窗往里看,似乎也没什么动静。便在四周一转,找了处偏矮的栅栏,手脚并用地翻进了花园,不顾被惊弯了腰的芍药,直奔秋千。秋千的扶手被木香花的藤条覆盖着,仿佛热情的双臂向我张开。坐上去,微微一摇,细弱的吱呀声引出一阵花草的清香,沁人心脾。抬起头,藤叶在头顶盖去半边天空,庄严地撑起华盖,守护着秋千和荡秋千的人的梦。
玩了好一会儿,我盘算着已经尽兴,该趁着主人发现前偷偷离开了。我站起来拍了拍秋千,正打算偷偷溜掉,忽然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顿时心头一紧,小心地回过头,一个高大的中年人站在身后。
做贼心虚,我怯怯地望着他,手里紧攥着秋千的木架。花园的主人像寺庙里的铜钟一样立在我身后,他外穿一套色泽有些淡的青布衫和长裤,健壮的肌肉把衣服撑紧,在袖口和领口露出了黝黑的皮肤,胳膊底下夹着厚厚的一本大书。我看见了他的脸,旋即压下目光想躲开,他笑了起来。
“秋千好玩吗?”他笑眯眯地问。
我飞快地点点头,没敢出声,想赶紧溜掉。可他的眼神上下一扫,仿佛施了法似的,又把我定在原地。想着他大概不会对一个小女孩过于为难,我说:“好...好玩!”
男人满意地点了点头,走到秋千边抚摸着光滑的座板:“你喜欢就好,告诉你,这秋千可是我亲手打的,费了好大劲呢。”他语气里带着些许得意,“这种做起来麻烦,但坐着更舒服,我就经常在上面看书。”
我惊奇地看见他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两眼放光。他抬起头,我忙装作四下张望的样子,他看看我,“怎么样,丫头,花园漂亮吗?”
此时正是早春,还没什么花会开在这个时节,草木枝条上挂着幼嫩的花苞。我听他语气柔和,胆子大了起来,眼珠一转,故作高深道:“漂亮是漂亮,可惜只是叶,没有花。‘裳裳者华,其叶湑兮’,叶要配上花,那才美呢。”
男人一愣,嗤嗤笑起来。“哈哈,说得对,小姑娘。”他对着花草思索着,“我这儿确实没栽什么早花,都是一些方便种的春夏品种。你要是再迟一两个月来,那会儿可就美多了......我去年还想弄一棵梅花树来着,但太挤了。”他忽然笑着转向我,“你这丫头片子,倒还挺有意思的,偷进别人园子里,指点起来倒还有声有色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陆,叫陆鸣,口字旁的鸣。”我昂起脖子。
“陆鸣?好名字。‘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说,你爹娘大概是希望你能‘德音孔昭’吧,不错,不错,你小子可不能拂了他们的期望啊!”他摇了摇手指。
我龇着牙也笑起来,故意提高了几分声调:“那可不是,我也最爱吃苹果了!”不料主人摇摇头:“错了,丫头,苹果在元代才传入中国,《诗经》里提到的‘苹’,其实是一种现在被称为赖蒿的野草。”他嘴角翘起,“怎么,难道你最爱干的事是趴在草地上,哼唧哼唧啃蒿草吗?”
我红着脸侧过头,不做声了。他哈哈一笑,转身走进屋子,很快端着一个水果盘出来。他把果盘搁在花园里一方石桌上,拿了一只硕大的苹果递到我面前:“跟你开玩笑呢,来,正儿八经的苹果。”他看着我垂涎三尺的眼神,“来,吃吧。”
苹果又大又红,像一块硕大的玉石,我瞪大眼,把头埋上去狠狠咬了一大口,甜意如流水滑过舌尖。啃着苹果,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
“哎,叔叔,你问了我的名字,可还没告诉我你的呢。”我嚼着苹果口齿不清地说。
“哦,我,我叫端木青。”他说,“端木赐的那个端木,不过我的朋友们喜欢管我叫青木......额,我是天津人,前两年一二八事变后才搬来的。”看着我,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是喜欢江南的美景才来的。”
我总觉得青木这话说的怪怪的,有些言不由衷的意味。
我若有所思地歪了歪脑袋:“那,我可以叫你青木吗?”
青木愣了愣,露出微笑。“当然可以,陆鸣。”
我继续吃着苹果,他在秋千上坐下,翻开了那本厚书。远处天空飞来几声鸟鸣,搅花了薄云,仿佛时间流水泛起的涟漪缓缓流转。
从那以后,我便经常造访青木的花园。
果然像青木说的那样,随着春意渐浓,花朵相继开放,花园的景色也日益变得多姿多彩。现实牡丹绽开了花苞,然后秋千架上的木香放出淡黄的花团;院里的海棠树随其后,开出了一树鲜妍,远望似四季之王的冠冕。陪衬的百草也舒拳伸腿,争相竞长,抢夺着美好的春天。那姹紫嫣红的伴青绿的花园又引来了虫鸟,摇晃的花丛间虫飞薨薨。
我和青木成了好朋友。一有时间,我就跑去他的花园里玩,这里逗一逗花,那里弄一弄叶,要么就荡秋千,免不了再蹭些糕饼水果,好不快活。后来我从青木那里学到了一鳞半爪,也开始帮着他打理花园。一开始青木说他养花草是随便种种,我现在已经不信了,这种该怎么施肥,那种该怎么修枝,所有我听都听不懂的事情在他那里信手拈来。我听说过一个爱养花的前清王爷革命后去当了园丁的故事,但青木显然不像八旗子弟,后来我问得多了,才知道他。
闲暇时候,青木就坐在秋千上读书,我也坐在边上。他看的书很多,像《三国志通俗演义》、《镜花缘》、《官场现形记》一类的古典小说,偶尔也读《死魂灵》一类的西洋小说;他还经常给我读诗词古籍,说这些是老祖宗的根本,不能不学。我有一次心血来潮找他玩飞花令,没想到这个北方大汉肚子里的墨水燎原浸天,三五个回合下来,我一败涂地,哼唧唧走到一旁管自己看书;再回头看青木,已经抑扬顿挫地吟起《采薇》来了。
半晌,他看了看表,问我要不要喝茶,我点点头,他便起身进屋去烧水了。我看了看小屋,看了看他的秋千,看到那书还搁在座板上。拿起一看,是商务印书馆的大部头《诗经》,棕红色有些褶皱的书皮泛着白纹。我随手拿起来翻了翻,学着青木的样子,在其中一页看了看,把书贴在胸前背起来:
黄鸟黄鸟,无集于穀,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归,复我邦族。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此邦之人,不可与明。言旋言归,复我诸兄。黄鸟黄鸟,无集于栩,无啄我黍。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
我抬起头,却看见青木愣愣地站在小屋门口,手里拿着水壶和一盒洋火。他炯炯有神的眼睛,此时一片灰暗,隐隐夹杂着悲哀和迷惘,青木的目光涣散,仿佛思绪飞到了其它地方。我有些惊讶,刚想说些什么,但青木立刻恢复了他之前的神态,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怎么了?”我低声问。
“背的又快又好,厉害。”青木咧嘴笑着,走到帮浦边上开始打水,“陆鸣啊,你是有天赋的,家里境况又好,你可得好好读书啊。你们孩子是咱大中国的未来,民族复兴,我们这一辈指望不上了,就等着你们去挑大梁呢......”他一边用力压着把手,一边转开了话题。
我默不作声走到秋千旁坐下,往后翻去几页。青木似乎在掩盖什么。我想起去年发生的一件事,那时刚签了《秦土协定》,好多大学生愤愤不平都在闹事。有一天我在帮着青木修理凤仙花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花园里看到的似乎多是南方的花草。我侧过头问青木:“青木哥,你这里有没有北方的花?”
“北方,有啊。”青木想了想,“我前门口有一丛迎红杜鹃,托朋友从北平送过来的。”
我点点头:“那,还有没有更北一点的?”
“更北一点的?”
“是啊,关外的花,有没有呢?”
当时我忽然看见青木脸色一变,露出的就是这样的神情。他转过头去努力平静下来,“没有。”他简单地说,“没有,不好养。”
我能感觉到青木心里藏着一些秘密,但我对他的背景一无所知,他是天津人,也是听他自己说的,别的无从推理。而那秘密到底是什么呢,他不讲,我也不敢问。
四年飞逝而过,我升入中学,我日益变得成熟,也变得敏感。我知道那些令我害怕的事情一直存在,只不过现在我终于能够理解它们。但青木的花园却一如我初见的那天,平静,祥和。只有踏入花园的时候,我被混乱的世界吹得惶恐烦躁的心才会踏实。坐在秋千上轻轻摇荡,花园里映着缤纷的色彩,虫鸣和诗词的吟诵声从这幅图画的背景中流过,将一切一切烦恼忧愁连同花园外世界的灰暗色彩一扫而空。我似乎觉得这花园就像时间之河的中流砥柱,任水流千年,巍然不变。
但世间的风扰不动花园,身处尘世的我们却不得不卷入其中。时局风云涌动,令人不安的迹象接连出现,报纸的头版深黑的字体不断向人们渗透出深深的恐惧。所有人都在祈祷和平能继续延续下去,战争的气息却愈发浓郁。长久以来的怨恨和觊觎最终冲垮了薄如蝉翼的和平之幕,战火从遥远北方的一座小县城决口,并迅速扫荡过东南沿海。当家里开始匆匆收拾行李时,我意识到,我在南京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我最后一次看见青木的时候,秋天为南京城盖上了幽凉的衣裳,街巷里洒满金黄的梧桐叶,行人匆匆,却无有人对秋色多留心一眼。北平沦陷,日本兵临上海,尽管广播里仍然在不断宣布有新的军队从各地加入战局,大家意识到上海的沦陷不过是时间问题,而保卫南京的战争也迫在眉睫。国民政府迁至重庆,东部的大学、工厂也在不断向后方移动。爸爸接到通知,我们一家将同中央大学一起去往四川。
妈妈让我抓紧时间整理东西,但我无心为之。我直奔城郊,去找那座小小的花园。花园如一座孤岛,静立在纷乱的城市里,多少次我来到这里寻求快乐和慰藉;现在我第一个想到的,依然是青木和他的花园。
但花园里没人,小屋和花园上下空荡荡的,东西整整齐齐在原位,青木却不见踪影。秋千上还放着那本《诗经》,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去。
我抓起书,茫然地跑到外面,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游荡。就这样一路晃荡到了中央门前,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列士兵在城门附近移动着。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青木。
我感到那一霎的目光交汇,青木别过头,惊讶地望着我。我面露喜色,刚想跑过去,兴奋的步伐却慢了下来,错愕地站住。青木就像初见的那样站在我面前,中间的距离却远了几分。他身上穿着一套暗蓝色的军装,挂着褐色的皮带和弹药包。一支长长的枪挂在背上,枪口被大檐帽挡去了。青木的眼神平静下来。
“青木哥......”
“对不起,陆鸣。我骗了你。我不是天津人。”青木的瞳孔中飘曳着一团光,“我来自东北”
我感觉大脑一片空白,熙攘的街头化为虚空,只剩下我们二人。“为...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你会死的!”
“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青木淡淡地说。
我精神一振:“我就是来说这个。我们家要去四川,我想带上你...就说你是我们家的随员,我爸爸依着我,他会同意的...我们去蜀中,去继续生活,你再建一个花园,我们——”
青木悲哀地摇了摇头,他看着我啜泣的模样,叹了口气。
“陆鸣,我是个没资格活着的人,我...”他依然看着我,“我是个逃兵。”
“陆鸣,你知道吗,在来江南之前,我是张学良少帅麾下的一名师长。六年前日本人进攻东北,我愚蠢地守着上级的命令,下令不准抵抗。东北军几十万人,几十万条枪,就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日本人抢走我们的村庄,我们的工厂,我们的家乡和我们的一切。然后,然后我随部队入关,但我没脸再待在军队里,更没脸见那些因为我的命令而没有抵抗的官兵...我是民族的败类,陆鸣。”
“我逃离了东北军,独自一人来到了江南。我当官的时候攒下不少薪水,所以就买下了这间小屋,在后院自己种花消遣。我想着在这样一座漂亮的小花园里当个园丁,过自己的日子,了却一生。但你看到了,陆鸣。离开东北,敌人会来中原;离开中原,敌人又会来江南,也还会去四川去云南。就算我再盖起一间花园那又怎样?敌人早晚还回来,花园还会被摧毁,被碾碎。中国之大,又有何处容得下我们的逃亡?”
我抽噎着,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
“那你不想回家乡了吗?”我带着哭腔大喊,“不想回东北了吗?”
沉默了片刻,青木的声音飘来。
“我想,陆鸣。我做梦都想。但我也想明白了。”他指了指地上,“家乡是什么?家乡是你付出生命也要守护的土地。家乡就是这里。不论南北,不论东西,我鲜血染红的中国土地,就是我的家乡。”
青木说完,头也不回,转身离去,加入了渐行渐远的队伍中。
我再也忍不住,仰头朝天,仿佛三年来那座花园为我屏去的一切悲伤都在那一刻涌出,泪水从两颊不住地流下,滴在六朝古都的土地上。我想大声哭喊,嗓子却只是空空地响着,发不出声音来。秋风吹起,簌簌从身边划过。秋风穿过街头巷尾,掠夺灵谷寺的飞檐,掠过天文台的房顶,掠过明故宫的残墟,掠过雨花台和紫金山。五千年不变的风声中,多了一份悲天悯人的神色。
我再也没有见过青木,再也没看见他在花园间忙碌的身影。
当我坐在西行的轮船上,望向窗外的千里烟波,长江的天空泛着一层灰白。我想起了我从青木家拿来的那本诗经,我在行囊里找到它,拿在手上细细端详。翻开书,页码赫然跳到了夹着一片花叶的地方。花叶还半新鲜,应是主人随手摘下在书里的。我移开花叶,印着的一页铅字,顶着硕大的标题:《鹿鸣》
我知道我会永远记得青木和他在秋千下同我相伴的时光。江月秋风,繁忙的世界也许记不住他的姓名,青木却是这世上最伟大的园丁。纷纷乱世,家国危难中,他将一座美丽的花园,建在了一个叫陆鸣的小女孩的心灵。
小小蝌蚪闯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