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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以鬯(chàng)(年12月7日-年6月8日),原名刘同绎,字昌年。出生于上海,祖籍浙江镇海。主编过《国民公报》、《香港时报》、《星岛周报》、《西点》等报刊杂志。曾获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颁授荣誉勋章。刘以鬯一直致力于严肃文学的创作,其著名小说《对倒》,引发香港导演王家卫拍摄成电影《花样年华》。
代表作品有小说《酒徒》《对倒》《寺内》《打错了》《岛与半岛》《他有一把锋利的小刀》《模型·邮票·陶瓷》等;评论《端木蕻良论》《看树看林》等。《刘以鬯中篇小说选》和《对倒》分别获第四届和第六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小说组推荐奖。年获香港艺术发展终身成就奖。
年6月8日下午2点25分,刘以鬯在香港东华东院逝世,享年99岁。
01
生锈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烟圈里捉迷藏。推开窗,雨滴在窗外的树枝上霎眼。雨,似舞蹈者的脚步,从叶瓣上滑落。扭开收音机,忽然传来上帝的声音。我知道我应该出去走走了。然后是一个穿着白衣的侍者端酒来,我看到一对亮晶晶的眸子。(这是“四毫小说”的好题材,我想。最好将她写成黄飞鸿的情妇,在皇后道的摩天大楼上施个“倒卷帘”,偷看女秘书坐在黄飞鸿的大腿上。)思想又在烟圈里捉迷藏。烟圈随风而逝。屋角的空间,放着一瓶忧郁和一方块空气。两杯拔兰地中间,开始了藕丝的缠。时间是永远不会疲惫的,长针追求短针于无望中。幸福犹如流浪者,徘徊于方程式的等号后边。音符以步兵的姿态进入耳朵。固体的笑,在昨天的黄昏以及现在出现。谎言是白色的,因为它是谎言。内在的忧郁等于脸上的喜悦。喜悦与忧郁不像是两样东西。——伏特加。她说。——为什么要换那样烈性的酒?我问。——想醉倒固体的笑。她答。我向侍者要了两杯伏特加。(这个女人有一个长醉不醒的胃,和我一样。)眼睛开始旅行于光的图案中,哲学家的探险也无法从人体的内部找到宝藏。音符又以步兵的姿态进入耳朵:“烟入汝眼”,黑人的嗓音有着磁性的魅力。如果占士甸还活着,他会放弃赛车而跳扭腰舞吗?——常常独自走来喝酒?她问。——是的。——想忘掉痛苦的记忆?——想忘掉记忆中的喜悦。固体的笑犹如冰块一般,在酒杯里游泳。不必想象,她在嘲笑我的稚嫩了。猎者未必全是勇敢的,尤其是在霓虹丛林中,秋千架上的纯洁,早已变成珍品。一杯。两杯。三杯。四杯。五杯。我醉了。脑子里只有固体的笑。02
我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我梦见太空人在金星唱歌。我梦见扑克牌的“王”在手指舞厅做黑暗的摸索。我梦见一群狗在抢啃骨头。我梦见林黛玉在工厂里做胶花。我梦见香港陆沉。我梦见她在我梦中做梦而又梦见我。我梦见我中了马票我将钢笔丢掉了然后穿着笔挺的西装走进湾仔一家手指舞厅将全场舞女都叫来坐台我用金钱购买倨傲然后我买了一幢六层的新楼自己住一层其余的全部租出去从此不需要再看二房东的嘴脸也不必担心业主加租然后我坐着汽车去找赵之耀赵之耀是一个吝啬的家伙我贫穷时曾经向他恳借二十块钱他扁扁嘴将头偏过一边现在我有钱了我将钞票掷在他的脸上然后我坐着汽车去找张丽丽张丽丽是一个势利的女人我贫穷时曾经向她求过爱她扁扁嘴将头偏过一边现在我有钱了我将钞票掷在她的脸上然后我坐着汽车去找钱士甫钱士甫是一家出版社的老板我贫穷时曾经向他求售自己的小说他扁扁嘴将头偏过一边现在我有钱了我将钞票掷在他的脸上然后我坐着汽车经过皇后道因为我喜欢别人用钦羡的目光注视我然后我醒了真正的清醒。头很痛。乜斜着眼珠子,发现那个熟睡中的女人并不美。不但不美,而且相当丑陋。她的头发很乱。有很多脱落的头发散在枕头上。她的眉毛长得很疏。用眉笔画的两条假眉,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各自短了一截。她的皮肤也相当粗糙,毛孔特别大。(昨天在那餐厅见到她时,她的皮肤似乎很白净很细嫩,现在完全不同了,究竟什么道理?也许因为那时的灯光太暗;也许因为那时她搽着太多的脂粉;也许那时我喝醉了;也许……总之,现在完全不同了。)她的鼻子有着西洋人的趣味,事实上,以她的整个脸相来看,只有鼻子长得美。她的嘴唇仍有唇膏的痕迹,仔细看起来,像极了罐头食物里的浸褪了色素的樱桃。但是,这些还不能算是最丑恶的。最丑恶的是:眼梢的鱼尾纹,隐隐约约的几条,不用香粉填塞,不能掩饰。她不再年轻,可能四十出头;但是在黝黯的灯光下,搽着太浓的脂粉,用醉眼去欣赏,她依旧是一朵盛开的鲜花。她睡得很酣,常常在迷糊意识中牵动嘴角。我无法断定她梦见了什么;但是我断定她在做梦。当她转身时,她舒了一口气,很腥,很臭,使我只想作呕。(如果不是因为喝多了几杯,我是绝对不会跟她睡在一起的。)我一骨碌翻身下床,洗脸刷牙,穿衣服,将昨天下午从报馆领来的稿费分一半塞在她的手袋里。我的稿费并不多,但是我竟如此的慷慨。我是常常在清醒时怜悯自己的;现在我却觉得她比我更可怜。我将半个月的劳力塞在她的手袋里,因为此刻我已清醒。离开酒店,第一个念头便是喝酒。我走进士多买了一瓶威士忌,回到家里,不敢喝。我还要为两家报馆写连载的武侠小说。摊开25×20=的原稿纸,心里说不出多么的不舒服。(这两个武侠小说已经写了一年多,为了生活,放弃自己的才智去做这样的文章,已经是一件值得诧异的事了;更奇的是:读者竟会随同作者的想象去到一个虚无缥缈的境界,且不觉惮烦。)我笑了,走去揭开酒瓶的盖头,斟了一杯。(如果可能的话,我将写个中篇小说,题目叫作《海明威在香港》,说海明威是一个贫病交迫的穷书生,每天用面包浸糖水充饥,千锤百炼,完成了一本《再会罢,武器!》到处求售,可是没有一个出版商肯出版。出版商要海明威改写武侠小说,说是为了适应读者的要求,倘能迎合一般读者的口味,不但不必以面包浸糖水充饥,而且可以马上买楼坐汽车。海明威拒绝这样做,出版商说他是傻瓜。回到家里,他还是继续不断地工作,完成《钟为谁敲》时,连买面包的钱也没有了。包租婆将他赶了出来,将他睡过的床位改租给一个筲箕湾街边出售“肾亏药丸”的小贩。海明威仍不觉醒,捧着《钟为谁敲》到处求售,结果依旧大失所望。只好将仅剩的一件绒大衣当掉,换了几顿饭和一堆稿纸,坐在楼梯底继续写作。天气转冷了,但是他的写作欲依旧像火一般在内心中熊熊燃烧。有一天早晨,住在二楼的舞女坐着汽车回来,发现楼梯底躺着一具尸首,大声惊叫,路人纷纷围拢来观看,谁也不认识他是谁。警察走来时,死者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本小说的原稿,题目是:《老人与海》!)我又笑了,觉得这个想念很有趣。我喝了一口酒,开始撰写武侠小说。(昨天写到通天道人要替爱徒杭雨亭复仇,然而仇人铁算子远在百里之外,该怎样写呢?)我举起酒杯,一口喝尽。(有了!通天道人用手指夹起一只竹筷,呵口气在筷子上,临空一掷,筷子疾似飞箭,飕的一声,穿山而过,不偏不倚,恰巧击中铁算子的太阳穴!)一杯。两杯。三杯。四杯。搁下笔。雨仍未停。玻璃管、劈刺、士敏土,透过水晶帘,想看远方的酒窝。万马奔腾于椭圆形中,对街的屋脊上,有北风频打呵欠。两个圆圈。一个是浅紫的三十六;一个是墨绿的二十二。两条之字形的感觉,寒暄于酒杯中。秋日狂笑。三十六变成四十四。有时候,在上的在下。有时候,在下的在上。俯视与仰视,都无分别。于是一个圆圈加上另一个圆圈,当然不可能是两个圆圈。三十六与三十六绝不相同。在上的那个有两个圆圈,在下的只有一个。秋天在8字外边徘徊。太阳喜欢白昼,月亮也喜欢白昼;但是,黑夜永不寂寞。谁躺在记忆的床上,因为有人善于玩弄虚伪。与8字共舞时,智齿尚未萌出。忧郁等于快乐。一切均将消逝。秋天的风迟到了,点点汗珠。我必须对自己宣战,以期克服内心的恐惧。我的内心中,也正在落雨。(诗人们正在讨论传统的问题。其实,答案是很容易找到的。)(以《红楼梦》为例。)(如果说《红楼梦》是中国古典文学中最杰出的著作,相信谁也不会反对。)(用今天的眼光来看,《红楼梦》是一部传统之作。)(但是,实际的情形又怎样?两百多年前的小说形式与小说传统究竟是什么样的面目?如果曹雪芹有意俯拾前人的创作方法,他就写不出像《红楼梦》这样伟大的作品来了。)(如果曹雪芹的创作方法不是反传统的,刘铨福也不会在获得《脂砚斋甲戌本》六年后写下这样一条跋语了:“《红楼梦》非但为小说别开生面,直是另一种笔墨……”)(然而用今天的眼光来看,《红楼梦》是一部传统之作。)(如果曹雪芹的创作方法不是反传统的,也不会被梁恭辰之流曲解了。)(然而用今天的眼光来看,《红楼梦》是一部传统之作。)(还是听曹雪芹的自白吧:“……我师何太痴?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毫无疑问,曹雪芹的创作方法是反传统的!)(他不满意“千部一腔,千人一面”!)(艾略脱曾经讲过:如果传统的意义仅是盲目地因循前人的风格,传统就一无可取了。)(所以,曹雪芹在卢骚撰写《忏悔录》的时候,就用现实主义手法撰写《石头记》了!约莫三十年之后,歌德才完成《浮士德》第一部。约莫四十年之后,J.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出版。约莫八十年之后,果戈理的《死魂灵》出版。约莫一百年之后,福楼拜的《波伐荔夫人》出版。一百多年之后,屠格涅夫的《父与子》与杜思退益夫斯基的《罪与罚》出版。约莫一百一十年之后,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才问世……唉!何必想这些呢?还是喝点酒吧。)一杯。两杯。三杯。喝完第一杯酒,有人敲门,是包租婆,问我什么时候缴房租。喝完第二杯酒,有人敲门,是报馆的杂工,问我为什么不将续稿送去。喝完第三杯酒,有人敲门,是一个不相识的、肥胖得近乎臃肿的中年妇人,问我早晨回来时为什么夺去她儿子手里的咬了一口的苹果。(曹雪芹也是一个酒徒。那是一个有风有雨的日子,敦诚跟他在槐园见面,寒气侵骨,敦诚就解下佩刀沽酒,彼此喝个痛快。“脂”本朱评说曹雪芹死于壬午除夕,却并未透露死因。曹雪芹会不会是一个心脏病患者,因感伤而狂饮,而旧疾猝发?)(酒不是好东西,应该戒绝。——我想。)03
玻璃窗挂着灿然的雨点。挂着雨点的玻璃窗外,有“好彩”牌香烟的霓虹灯广告亮起。天色漆黑,霓虹灯的红光照射在晶莹的雨点上,雨点遂成红色。我醒了。头很痛。口里很苦。渴得很,望望桌面上的酒瓶,瓶已空。(酒不是好东西,应该戒绝。——我想。)翻个身,脸颊感到一阵冷涔,原来我已经流过泪了。我的泪水也含有五百六十三分之九的酒精。这是很有趣的事情。酒精本身就是那样有趣的,只有酒醉时,世界就有趣了。没有钱买酒时,现实是丑恶的。香港这个地方,解下佩刀沽酒的朋友不多。有点肚饿,想出街去吃些东西。一骨碌翻身下床,扭亮台灯,发现还有一段武侠小说没有写好。于是记起包租婆的嘴脸与那个走来索稿的报馆杂工,心里立刻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感觉,不能用文字来翻译。现实是残酷的。(酒也不是好东西。)提起笔,“飞剑”与“绝招”犹如下午五点钟中环的车辆,拥挤于原稿纸上。谁说“飞剑”与“绝招”是骗人的东西?只有这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的文章才能换到钱。没有钱,就得挨饿。没有钱,就没有酒喝。酒不是好东西,但不能不喝。不喝酒,现实会像一百个丑陋的老妪终日喋喋不休。现实是世界上最丑恶的东西。我必须出去走走了。雨已停。满街都是闲得发慌的忙人吗?不一定。有些忙人却抵受不了橱窗的引诱,睁大如铃的眼睛。(橱窗里的胶质模特儿都很美,美得教人希望它们是真的。RodSering写过一个电视剧本,说是一个胶质模特儿假期出外游乐,回来时竟忘记自己是个没有血肉的模特儿了。我曾经在“丽的映声”中看到过这个剧本的形象化,觉得它很美。——一种稀有的恐怖之美。)于是,我也养成了看橱窗的习惯,即使无意隐遁于虚无缥缈中,倒也常有不着边际的希冀。于是,有温香不知来自何处,玻璃橱窗上,突然出现一对闪熠似钻石的眸子。——喝杯咖啡?张丽丽说。——只想喝酒。随即是一个浅若燕子点水的微笑,很媚。上楼时,举步乃有飘逸之感。这家百货商店,有个日本名字。它的二楼,有喝咖啡的茶厅,也有喝酒的餐厅。灯光如小偷般隐匿于灯罩背后,黝黯的迷漫中,无须胆量,即会产生浪漫的怀思。我曾经不止一次梦见过她。最后的一次,将钞票掷在她的脸上。我失笑,仿佛昨夜的梦与此刻的现实都不是应该发生的事。我常常以为中了邪,被什么妖魔慑服了,呷一口酒,才弄清楚糊涂的由来。她的眼睛是现代的。但是她有石器时代的思想。眼眶涂着一圈漫画色彩,过分齐整的牙齿失去真实的感觉。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这个世界的潜在力量。我怕。我变成一个失败者。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我依旧爬不起来。在张丽丽面前,我永远是一个失败者。在张丽丽面前,我的感情被肢解了。在张丽丽面前,我必须隐藏自己的狼狈。在张丽丽面前,我像小学生见到暴躁的老师。在张丽丽面前,我擎起白旗。她的笑与她的眼睛与她的牙齿与她的头发与她的思想与她的谈吐与她的吸烟的姿势与她的涂着橙色唇膏的嘴……全是武器!情绪如折翼的鸟雀,有逃遁的意图而不能。她对我并无需索;我对她却有无望的希冀。她知道我穷,所以开口便是——星期一买龙镖、飞凤、人造卫星,过三关,赢得不多,总算赢了。我对此毫不羡慕,只是举杯将酒一口饮尽。她也举起酒杯,呷了一口酒,忽然转换话题:——找到工作没有?——仍在卖稿。——写稿很辛苦。——总比挨饿好。——眼前有一份工作,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做。——什么工作?——捉黄脚鸡。——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认识一个纱厂老板,很有钱,为人极其拘谨,也极其老实,平常不大出来走动。自从认识我之后,常在办公时间偷偷地走来找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准备选定一个日期,约他到酒店,然后你在适当的时候走进来,趁其不备,拍一张照片!——这是从电影里学来的卑鄙手段。——只要有钱可拿,管他卑鄙不卑鄙。——换一句话说,你要我用摄影师的身份向他敲诈。——不,我要你用丈夫的身份向他敲诈。——你要我做你的名义上的丈夫?——一点也不错。我向侍者又要了一杯酒。张丽丽说我不应该喝得那么多;但是我不愿意面对丑恶的现实。我没有做任何决定,只管倾饮拔兰地,当我有了三分醉意时,她埋单。临走时,她说:——如果你肯这样做,打一个电话给我。04
潮湿的记忆现实像胶水般黏在记忆中。母亲手里的芭蕉扇,扬亮了银河两旁的牛郎织女星。落雪日,人手竹刀尺围在炉边舞蹈。轮子不断地转。母亲的“不”字阻止不了好奇的成长。十除二等于五。有个唱小旦的男人名叫小杨月楼。大世界的酸梅汤。忧郁迷失路途,找不到自己的老家。微笑是不会陌生的。蝴蝶之飘突然消失于网中。轮子不断地转。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轮子不断地转。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那个卖火柴的女孩偷去不少泪水。孙悟空的变态心理起因于观众的鼓掌声。黄慧如与陆根荣。安南巡捕的木棍。立春夜遂有穿睡衣的少女走入梦境。轮子不断地转。点线面旅行于白纸上。听霍桑讲述吕伯大梦。四弦琴嘲笑笨拙的手指。先施公司门口有一堆冒充苏州人的江北野鸡。青春跌进华尔兹的圆圈。谜样的感情。轮子不断地转。“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八·一三。四行仓库里的孤军。亚尔培路出卖西班牙的刺激。那个舞女常常借钱给我。无桅之舟航行于士敏土上。租界是笑声集中营。笛卡尔与史宾诺莎。我是老师的叛徒。他喜欢狄更斯,我却变成乔也斯的崇拜者。女人眼睛里的磁力。槐树以其巨大的身躯掩盖荒谬的大胆。轮子不断地转。戴着方帽子走进大光明戏院。一九四一。《乱世佳人》在“大华”公映。毕业证书没有半个中国字。日军三路会攻长沙。轮子不断地转。日本坦克在南京路上疾驰。一张写着“全灭英米舰队”的标语被北风的手指撕落了。站岗。愚园路的裸体跳舞。十点小。十一点大。葛嫩娘是反日的。七十六号的血与哆嗦。轮子不断地转。通过封锁线。柴油汽车是公路的独生子。人人有工作,人人有屋住。曲江的月亮麻木了。文化城内帮派多。火车的终点弥漫着美国西部的气息。娃娃鱼。海棠溪之初夏。轮子不断地转。山城。浓雾击退敌机。唯一大戏院上映保罗·茂尼的《左拉传》,绅士都吸“华福牌”香烟。我远征军入缅,在仁安羌痛击日军,解救英军之危。李白坐在嘉陵江边的骡车上。轮子不断地转。我学会了抽烟。伦敦电台广播日本联合舰队司令阵亡。停电。心心咖啡馆的伪现代情调。精神堡垒。脚不着地的四川人力车夫。白干与毛肚开堂。年轻人都去银社看《杏花·春雨·江南》。轮子不断地转。防空洞里发现患霍乱病的死者。两只耗子在石级上寒暄。只有铁,只有血,只有铁血可以救中国。灵感跌入龙井茶。书店很多。没有人知道福克纳的《我在等死》与《喧嚣与骚动》。没有人知道康拉艾根的《忧郁与航程》。没有人知道卡夫卡。没有人知道朱尔斯·罗曼。没有人知道吴尔芙。没有人知道普鲁斯特。……轮子不断地转。我军克服老河口。轮子不断地转。哥哥将仅有的冬季大衣送进拍卖行。昆明来客常有口香糖。浓雾。有一则新闻是千金小姐爱上了狼狗。衡阳守军苦战四十七天。有地板的人家正在举行派对。轮子不断地转。湘桂大撤退。空气走不进车厢。一家报馆的总编辑被挤死了。恐慌。恐慌。恐慌。轮子不断地转。敌军进逼独山。重庆的有钱人打算入西康。中发白。上清寺的芝麻糊生意仍佳。信心在发抖。驻缅国军回国反攻。轮子不断地转。“号外!号外!盟军登陆诺曼底,在欧洲开辟第二战场!”轮子不断地转。孱弱的希望打了强心剂。红油水饺。嘉陵江边的纤夫不会唱《伏尔加船夫曲》。树的固执。小说的主题在火中燃烧。白云瞌睡于遥远处。家书来自沦陷区。父亲死了。泪水掉在饭碗里。轮子不断地转。联合国宪章与波茨坦宣言。“天快亮了!”希望在废墟中茁长。四川鸡蛋面具有古典主义的煮法。窗外有风景在招手。写字台上的计划书亦将乘飞机而东去。爆竹声起,正是悲剧落幕时。轮子不断地转。原子弹使广岛与长崎失去黑白之辨。东边的梦破碎了。西边的梦中有人倒骑骡子。九月九日,冈村宁次交出指挥刀。轮子不断地转。归舟如沙甸鱼般拥挤在三峡。河山依旧。隔壁的张老三不敢照镜子。母亲久焉未露笑容,泪眼看不清游子的白发。接收者在民众心田上种下太多的仇恨。胜利冲昏头脑。轮子不断地转。和平终被奸污。烽火从东北燃起。火!火!火!轮子不断地转。南方一块大石头。维多利亚海峡上的渡轮。天星码头是九龙之唇。陌生的眼睛与十一月的汗珠。“沿步路过”。惊诧于“请行快的”。亚多到士多去买多士,屙屎多。远东的橱窗。金圆券的故事不可能在这里重演。汽车越坐越大。房屋越住越小。大少爷在告罗士打门口等待可以借钱的朋友。轮子不断地转。威士忌。拔兰地。红盾牌砵酒。VAT69。杜松子酒。伏特加。香槟。姜汁啤酒。……轮子不断地转。有人在新加坡办报。文化南移乎?猴子在椰树梢采椰。马来人的皮肤是古铜色的。五丛树下看破碎的月亮。圣诞夜吃冰淇淋。三轮车在莱佛十坊兜圈。默迪加。掺有咖喱的大众趣味。武吉智马的赛马日。赢钱的人买气球;输钱的人输巴士。孟加里也会玩福建四色牌。文明戏仍是最进步的。巴刹风情。惹兰巴刹的妓女梦见北国的雪。有人在大伯公庙里磕了三个响头。郁达夫曾经在这里编过副刊。轮子不断地转。吉隆坡。鹅岸河边有芭蕉叶在风中摇曳。锡矿是华侨的血管。甲必丹叶观盛。湖园的竹堕在阳光下接吻。奥迪安戏院专映米高梅出品。赶牛车的印度人也嚼槟榔。榴梿花未开,有人就当掉了纱笼。大头家陆佑从未梦见过新艺综合体。马来巴刹的沙爹是一把打开南洋文化的钥匙。月亮是不是更圆?绿色的丛林中,枪弹齐舞。窗前有一些香蕉花。峇都律的灰尘正在等待士敏土的征服。轮子不断地转。香港在招手。北角有霞飞路的情调。天星码头换新装。高楼大厦都有捕星之欲。受伤的感情仍须灯笼指示。方向有四个。写文章的人都在制造商品。拔兰地。将憎恶浸入拔兰地。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05
这条街只有人工的高贵气息;但是世俗的眼光都爱雀巢式的发型。我忘记在餐厅吃东西,此刻倒也并不饥饿。醉步踉跄,忽然忆起口袋里的续稿尚未送去。我是常常搭乘三等电车的。有个穿唐装的瘦子与我并肩而坐。此人瘦若竹竿;但声音极响,说话时,唾沫星子四处乱喷。售票员咧着嘴,露出一排闪呀闪的金牙,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述姚卓然的脚法。(我应该将我的短篇小说结成一个集子,我想。短篇小说不是商品,所以不会有人翻版。我应该将我的短篇小说结成一个集子。)走进报馆,将续稿放在传达的桌面上。时近深宵,传达也该休息了。噔噔噔,那个编“港闻二”的麦荷门以骤雨般的疾步奔下木梯。一见我,便提议到皇后道“钻石”去喝酒。我是一个酒徒,他知道的。我不能拒绝他的邀请。“钻石”的卤味极好,对酒徒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引诱。坐定后,他从公事包里掏出一个短篇来,要我带回家去,仔细读一遍,然后给他一些批评。我说:我是一个写通俗小说的人,不够资格欣赏别人的文艺作品,更不必说是批评。他笑笑,把作品交给我之后,就如平日一样提出一些有关文艺的问题:——“五四”以来,作为文学的一个部门,小说究竟有了些什么成绩?——何必谈论这种问题?还是喝点酒,谈谈女人吧。——你觉得《子夜》怎么样?——《子夜》也许能够“传”,不过,鲁迅在写给吴渤的信中说:“现在也无更好的长篇作品。”——巴金的《激流》呢?——这种问题伤脑筋得很,还是谈谈女人吧。——依你之见,“五四”以来我们究竟产生过比《子夜》与《激流》更出色的作品没有?——喝杯酒,喝杯酒。——不行,一定要你说。——以我个人的趣味来说,我倒是比较喜欢李劼人的《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与端木蕻良的《科尔沁旗草原》。麦荷门这才举起酒杯,祝我健康。我是“有酒万事足”的人,麦荷门却指我是逃避主义者。我承认憎厌丑恶的现实;但是麦荷门又一本正经地要我谈谈新文学运动中的短篇小说了。我是不想谈论这种问题的,喝了两杯酒之后,居然也说了不少醉话。麦荷门是个爱好文学的好青年。我说“爱好”,自然跟那些专读四毫小说的人不同。他是决定将文学当作苦役来接受的,愿意付出辛劳的代价而并不冀求获得什么。他很纯洁,家境也还过得去,进报馆担任助理编辑的原因只有一个:想多得到一些社会经验。他知道我喜欢喝酒,所以常常请我喝。前些日子,读了几本短篇小说作法之类的书籍后,想跟我谈谈这一课题,约我到兰香阁去喝了几杯。他说莫泊桑、契诃夫、奥·亨利、毛姆、巴尔扎克等人的短篇小说已大部分看过,要我谈谈我们自己的。我不想谈,只管举杯饮酒。现在,麦荷门见我已有几分醉意,一边限制我继续倾饮,一边逼我回答他的问题。我本来是不愿讨论这个问题的,喝了酒,胆量大了起来。——几十年来,短篇小说的收获虽不丰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表现的。不过,由于有远见的出版商太少,由于读者给作者的鼓励不大,由于连年的战祸,作者们耕耘所得,不论好坏,都像短命的昙花,一现即灭。那些曾经在杂志上刊登而没有结成单行本的不必说,则是侥幸获得出版家青睐的作品,往往印上一两千本就绝版。读者对作者的缺乏鼓励,不但阻止了伟大作品的产生;而且使一些较为优秀的作品也无法流传或保存。只因为是如此,年轻一代的中国作者,看到林语堂、黎锦扬等人获得西方读书界的承认,纷纷苦练外国文字,将希望寄存在外国人身上。其实外国人的无法了解中国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在他们的印象中,中国男人必定梳辫,中国女人必定缠足,因此对中国短篇小说欣赏能力也只限于《三言二拍》。曾经有过一个法国书评家,读了《阿Q正传》后,竟说它是一个人物的sketch。这样的批评当然是不公允的,但是又有什么办法?一个对中国社会制度与时代背景一无所知的人,怎能充分领略这篇小说的好处?不过,有一点,我们不能不承认:“五四”以来的短篇创作多数不是“严格意义的短篇小说”。尤其是茅盾的短篇,有不少是浓缩的中篇或长篇的大纲。他的《春蚕》与《秋收》写得不错,合在一起,加上《残冬》,结成一个集子,格调与J.史坦贝克的《小红马》有点相似。至于那个写过不少长篇小说的巴金,也曾写过很多短篇。但是这些短篇中间,只有《将军》值得一提。老舍的情形与巴金倒也差不多,他的短篇小说远不及《骆驼祥子》与《四世同堂》。照我看来,在短篇小说这一领域内,最有成就、最具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的,首推沈从文。沈的《萧萧》《黑夜》《丈夫》《生》都是杰作。自从喊出“文学革命”的口号后,中国小说家能够称得上stylist[插图]的,沈从文是极少数的几位之一。谈到style,不能不想起张爱玲、端木蕻良与芦焚(即师陀)。张爱玲的出现在中国文坛,犹如黑暗中出现的光。她的短篇也不是严格意义的短篇小说,不过,她有独特的style——一种以章回小说文体与现代精神糅合在一起的style。至于端木蕻良的出现,虽不若穆时英那样轰动;但也使不少有心的读者惊诧于他在作品中显露的才能。端木的《遥远的风砂》与《鹭湖的忧郁》,都是第一流作品。如果将端木的小说喻作咖啡的话,芦焚的短篇就是一杯清淡的龙井了。芦焚的《谷》,虽然获得了文艺奖金,然而并不是他的最佳作品。他的最佳作品应该是《里门拾记》与《果园城记》。我常有这样的猜测:芦焚可能是个休伍·安德逊的崇拜者,否则,这两本书与休伍·安德逊的《温斯堡,俄亥俄》绝不会有如此相像的风格。就我个人的阅读兴趣来说,他的《期待》应该归入新文学短篇创作的十大之一……非常抱歉,我已唠唠叨叨地讲了一大堆,你一定感到厌烦了,让我们痛痛快快喝几杯吧!但是,麦荷门对于我的“酒话”,却一点不觉得憎厌。呷了一口酒,他要求我继续讲下去(这是他的礼貌,我想。)因此,我对他笑笑,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夹了一大块油鸡塞入嘴里,边咀嚼边说:——荷门,我们不如谈谈别的吧。利舞台那部《才子佳人》,看过没有?——没有看过。听说抗战时期有两个短篇获得广大读者群一致的好评。——你是指姚雪垠的《差半车麦秸》与张天翼的《华威先生》?——不错,正是这两篇。你觉得怎样?——《差半车麦秸》写得相当成功;但是《华威先生》有点像速写。——就你的阅读兴趣来说,“五四”以来,我们究竟有过多少篇优秀的短篇小说?——我哪里记得清这么多?还是谈谈女人吧。麦荷门对女人似乎不大感到兴趣,对酒,也十分平常。他对于文学的爱好,大概是超乎一切的。他一定要我回答他的问题。态度坚决,脸上且有不满之色。没有办法,只好做了这样的回答:——就我记忆所及,除沈从文的《生》与《丈夫》、芦焚的《期待》、端木蕻良的《[插图]鹭湖的忧郁》与《遥远的风砂》、姚雪垠的《差半车麦秸》外,鲁迅的《祝福》、罗淑的《生人妻》、台静农的《拜堂》、舒群的《没有祖国的孩子》、老向的《村儿辍学记》、陈白尘的《小魏的江山》、沙汀的《凶手》、萧军的《羊》、萧红的《小城三月》、穆时英的《上海的狐步舞》、田涛的《荒》、罗烽的《第七个坑》……都是优秀的作品。此外,蒋牧良与废名也有值得提出来讨论的作品。麦荷门喝了一口酒,提出另一个问题。——我们处在这样一个大时代,为什么还不能产生像《战争与和平》那样伟大的作品?我笑了。他要我说出理由。——俄国有史以来,也只有一个托尔斯泰。我答。他还是要求我将具体的理由讲出来。经不起他一再怂恿,我说了几个理由:(一)作家生活不安定;(二)一般读者的欣赏水平不够高;(三)当局拿不出办法保障作家的权益;(四)奸商盗印的风气不减,使作家们不肯从事艰辛的工作;(五)有远见的出版家太少;(六)客观情势的缺乏鼓励性;(七)没有真正的书评家;(八)稿费与版税太低。麦荷门呷了一口酒,又提出一个问题:——柯恩在《西洋文学史》中,说是“戏剧与诗早已联盟”;然则小说与诗有联盟的可能吗?——文学史上并不缺乏伟大的史诗与故事诗,而含有诗意的小说亦比比皆是。我知道你的意思当然不是指这些。——依你的看法,明日的小说将是怎样的?——法国的“反小说派”似乎已走出一条新路来了,不过,那不是唯一的道路。贝克特与纳布阿考夫也会给明日的小说家一些影响。总之,时间不会停留的,小说家也不可能永远停在某一个阶段。荷门又提写实主义的问题,但是我已无意再开口了。我只想多喝几杯酒,然后做一场好梦。现实仍是残酷的东西,我愿意走入幻想的天地。如果酒可以教我忘掉忧郁,又何妨多喝几杯。理智不良于行,迷失于深山的浓雾中,莫知所从。有人借不到春天,竟投入感情的湖泊。一杯,两杯。魔鬼窃去了灯笼,当心房忘记上锁时。何处有噤默的冷凝,智者遂梦见明日的笑容。一杯,两杯。荷门仍在提出问题。他很年轻。我想仿效鸟雀远飞,一开始,却在酒杯里游泳。偷灯者在苹果树上狂笑,心情之愉快,一若在黑暗中对少女说了一句猥亵的话语。突然想起毕加索的那幅《摇椅上的妇人》。原子的未来,将于地心建立高楼大厦。伽马线可能比北极星更有用。战事是最可怕的访客,婴儿们的啼哭是抗议的呼声。流行文章出现“差不多”的现象,没有人愿意知道思想的瘦与肥。有人说:“那飞机迟早会掉落。”然而真正从高空中掉落来的,却是那个有这种忧虑的人。用颜色笔在思想上画两个翼,走进逝去了的年代,看武松怎样拒绝潘金莲的求爱;看林黛玉怎样埋葬自己的希望;看关羽怎样在华容道放走曹操;看张君瑞的大胆怎样越过粉墙;看包龙图怎样白日断阳间、晚上理阴司。一杯,两杯。——你不能再喝了,让我送你回去吧!他说。——我没有醉。一杯,两杯。地板与挂灯调换位置,一千只眼睛在墙壁上排成一幅图案。心理病专家说史特拉文斯基的手指疯狂了,却忘记李太白在长安街上骑马而过。太阳是蓝色的。当李太白喝醉时,太阳是蓝色的。当史特拉文斯基喝醉时,月亮失去圆形。笑声里,眼前出现齐舞的无数金星。理性进入万花筒,立刻见到一块模糊的颜色。这是一件非常可能的事,唐三藏坐在盘丝洞里也会迷惑于蜘蛛的妩媚。凡是得道的人,都能在千年之前听到葛许温的《蓝色狂想曲》。(我的思想也醉了,我想。为什么不让我再喝一杯?夜香港的街景比明信片上的彩色照更美。但是夜香港是魔鬼活跃的时刻。为什么送我回家?)站在镜子前,我看到一只野兽。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