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这是我要的自由，我的黄金时代

文

绿风

一代洛神魂归去，声声不甘鸣悲音。年1月19日，年仅31岁的萧红带着对生命的眷恋和不舍离开尘世，她的黄金时代仓促地落下帷幕，曾经的璀璨化为寂寥，结局令人唏嘘。说到萧红，越来越多的人对她熟悉起来了，尤其是年电影《黄金时代》上映，由汤唯和冯绍峰等众多明星在近三个小时的演绎里，为我们再现了萧红短暂的人生历程。我是很晚才看了这部影片，对萧红的生平突然有了兴趣。接下来读了萧红的《呼兰河传》以及她的几部短篇小说《手》《牛车上》《后花园》《小城三月》，她的文字纯净、清新，写的都是凡人俗事，却自成质朴明丽的风格。真是极好的文字，字字随心，又不失真挚和灵气，我被她的才华深深打动了。萧红在十年写作生涯中，创作了百万字的作品，取得很高的成就。年《生死场》出版，引起文坛轰动，被当时学界称为“南玲北萧”，且获得鲁迅先生的高度赞誉，一时风头无两，不得不说起点很高。的确，她的写作才华配得上各种夸赞，她是天生的诗人和小说家，拥有丰富的想象力，她的敏感和聪慧让她很小就捕捉了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那些被人们忽视的小人物和边缘角落，她都一一收纳在眼中和心里，若干年后，在她笔下又都自然地呈现出来，让读者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些人、这些事物也曾那么鲜活地存在过。萧红的天赋越高，家庭能给予的就越显得匮乏。世界是广阔的，她早已心生向往，愚昧落后的呼兰河小城无法承载她的才华和梦想。但是她准备好了吗？这个世界对一个女孩独立于世，还是苛刻的，无情的，想当初，她并没有与之抗衡的能力。然而，外面的世界对她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她急于出去闯世界，去吸取更多养分，因此逃避包办婚姻也成必然，她不去想自己如何生存，不去想依托的人是否经得住时间的考验，她义无反顾地离家出走，那么果敢那么无畏，可是等待她的是什么呢？从此以后，我们数次看到这样的情景，为了生存和自由，她抓住可以带她脱离困境的男人，对自由的渴望和追寻，始终伴随着生活的颠沛流离。短暂的十年里，她从北到南，从东到西，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在这场迁徙和流动中，她的感情遭遇了多次辜负与背叛。有时候，她遍体鳞伤，狼狈收场，有时候她欢欣鼓舞，充满希望，她凭着一股执着的信念，在文学与现实间艰难行走，这使得她的人生一方面呈现出很高的成就，一方面饱受生活的窘迫与感情的煎熬。电影中有两个镜头深深刺痛了我，第一个是萧红被汪恩甲抛弃，身怀有孕，孤零零地被扣留在旅馆的仓库里，另一个镜头是她孤身一人要去重庆，在汉口码头跌倒了，因为怀孕身体笨拙，她几经尝试，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只好放弃，安静地躺在地上。那一刻，我感受到她的无奈和深深地无力，身为女人，她希望男人能保护自己，可是到头来，伤害她最多的也是男人。她的追求与寻觅，让她成就了自我，也失去了很多，她的声声不甘，可悲可叹。但不管怎样，萧红都是一个传奇。1.被爱忽视的孩子，感情总归脆弱萧红的启蒙教育是爷爷，从四五岁开始，爷爷口述千家诗让她背诵，也正如此，她与爷爷的感情最亲近，爷爷活着的时候，不管父亲和继母如何严厉，总还可以找到庇护，但爷爷去世后，萧红对家的依恋和感情也所剩无几。她写到：“我懂得的尽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间死了祖父，就再没有同情我的人了，世间死了祖父，剩下的尽是些凶残的人了”。她在《永久的憧憬和追求》中写：九岁时，母亲死去。父亲也就更变了样，偶尔打碎了一只杯子，他就要骂到使人发抖的程度。后来就连父亲的眼睛也转了弯，每从他的身边经过，我就像自己的身上生了针刺一样：他斜视着你，他那高傲的眼光从鼻梁经过嘴角而后往下流着。萧红的父亲是个小地主，也当过小学的校长和黑龙江教育厅的秘书。他送萧红读书，为她定婚，也尽到了抚养和教育的义务。但是他天性冷酷自私，与萧红的感情沟通明显欠缺，有了后妻和儿子以后，对萧红的需求更加无视和漠不关心，她这样敏感的小孩，被忽视其实就是极大的伤害。父亲冷漠严苛的样子，让少年萧红又惧又怕，她借由爷爷之口表达了自己的内心想法：“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然而，诚如她自己说的，“长大”是“长大”了，而没有“好”。林语堂说：一个人一生出发所需要的，除了康健的身体和灵敏的感觉之外，只是一个快乐的孩童时期——充满家庭的爱和美丽的自然环境便够了，在这一条件下生长起来的人，没有走错的。显然，萧红的童年并不具备这些条件，因此她成年后的人生磕磕绊绊。她时而开心地享受着在困苦中偶尔获得的快乐和满足，时而面对爱人冷漠冰冷的面孔深陷不安和不知所措。

2.两手空空闯世界，头破血流要自由

萧红的天赋，敏锐，叛逆，让她时刻准备逃离。一方面为了逃避包办的婚姻，另一方面，家庭的冷寂，父亲的专横，都让她深感压抑。她不甘于一成不变的日子，她青春的向往，恰似“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的好奇，她就像一只振翅欲飞的小鸟，只要将笼门打开，她就会毫不犹豫地飞向广阔天空。她到底出走了，带着浓厚的一腔孤勇和浪漫色彩。年，她骗父亲要了块大洋，同陆哲舜逃到北京，相关记载一说陆是她远房表哥，一说是志同道合的同学，不管如何，我相信陆是爱过她的。否则，陆哲舜不会为了她从哈尔滨政法大学退学去北平读书。他们在北平租住了一个小院子，生活倒也快乐。可惜美梦很快破灭了，原来陆有原配妻子，所带钱物花光，他借口回家取钱便一去不复返，留下身无分文的萧红承受这草率决定的恶果。萧红的第一段恋情在不到一年时间里，就这么草草收场了。没有经济来源的萧红返回呼兰河，被家人责骂，被外界指指点点，全家只好搬到乡下。苦闷、窒息的禁闭生活，让萧红无法忍受，她二次逃出来与订过婚的汪恩甲在哈尔滨的一家旅店开始同居生活。萧红的这个选择颇耐人寻味，既然当初她不接受汪恩甲，为何此时又接受了呢？我想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真的走投无路，她要离开家的愿望超过了一切未知风险，再就是当初她反对的是包办婚姻，并不完全讨厌汪恩甲这个人。然而好景不长，曾经一心抵抗家人的反对，坚决与萧红在一起的汪恩甲选择了逃之夭夭，而彼时萧红已经怀孕在身，第二段感情不足一年又结束了。我以为，两个始乱终弃的男人让初涉社会，初尝爱情的萧红一定伤透了心。可是，20岁的萧红，就算被生活撞得头破血流，也没有关系，她年轻，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即使背负着大洋的债务，有随时被卖到妓院的风险，她依然镇静地写诗、画画，冷静地给报社写求助信。很明显，萧红是坚韧的，勇敢的，但也恰恰是这种性格，反而让她无法得到男人的呵护与陪伴。如果说，这两个男人都是渣男，对萧红完全出于欺骗的话，那么萧红自己是不是也在自欺呢？她的这两段感情实在谈不上真挚和深厚。没有别的解释，我只能认为，她对自由的向往，实在成了一种执念，只要有人肯带她走，她就愿意不惜一切代价。还有，她没有退路，家，在她心里已经彻底断绝了。

3.爱情开始得仓促，结束就难免潦草

年7月，对于身负巨债，被软禁中的萧红，萧军的出现如天神降临、白马王子一般，哪怕他浑身上下只有五毛钱，他们当然算得上患难之情，还有文学上的相互欣赏。萧红趁哈尔滨的洪水灾情逃出兴顺旅馆，从此与萧军携手相伴，开始了相对安稳的生活。他们虽然贫困、但不乏欢声笑语和体贴关爱的时刻。这期间，他们出版了《八月的乡村》，《生死场》，并在文坛崭露头角，成了鲁迅家的常客。可惜，萧军的暴脾气越来越明显，很大可能是他的家暴行为伤了萧红的心，到年他们感情发生裂痕，萧红孤身去了日本，萧军很快出轨其他友人。年萧红回国，同萧军逃到武汉，与端木蕻良为邻，三人结为好友。年萧红随萧军、端木、聂绀弩等人到临汾，转到西安，与萧军的感情裂痕始终没有弥合，萧军以为萧红已经移情端木，加之萧红想专心写作，执意不去延安，二萧最终黯然分手。萧红与萧军分手，是她今后命运的分水岭，这大概是她始料未及的。在一起的理由非常简单，分手时也未拖泥带水。从爱情的保鲜时间来看，理论上只有三年，超过三年，所有关于爱情的幻想以及新鲜感统统归零。很多人认为是萧军的性格原因让萧红伤心失望，其实婚姻，需要共同妥协维护。可惜，他们都不妥协，更谈不上经营。萧红当时怀着身孕，看得出萧军并没有十分的决心与她分手，假如，萧红妥协一点，与萧军一起去延安，那么，我想她的命运也许会被改写，总不至于那么年轻就香消玉殒。可惜，她选择与端木蕻良结合，她以为放弃了萧军那样粗暴的伴侣，有一个体贴温存的丈夫，从此安心地过平常的日子就好。张爱玲说过：一个男人的一生中，至少会拥有两朵玫瑰，一朵是白的，一朵是红的，如果男人娶了白玫瑰，时间长了，白的就成了桌上的米饭粒，而红的就成了心头的珠砂痣，但如果他要了红的那朵，日子久了，红的就变成了墙上的蚊子血，而白的，却是床前明月光。这段论述同样适用于男人，萧军和端木就是萧红的红玫瑰和白玫瑰，选择哪个都不会那么如意完美。仓促地，她怀着身孕嫁给了端木蕻良。她对婚姻和伴侣的要求，真的不高，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可靠的人罢了。萧红说：“掏肝剖肺地说，我和端木蕻良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恋爱历史。是我在决定同三郎永远分开的时候才发现了端木蕻良。我对端木蕻良没有什么过高的希求，我只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体贴......我深深感到，像我眼前这种状况（指有孕在身）的人，还要什么名分。可是端木却做了牺牲，就这一点我就感到十分满足了。”年萧红与端木回到武汉。武汉7月告急，在只买到一张船票的情况下，端木先走了，萧红撑到9月才去。在重庆生下与萧军的孩子，随后宣布夭折。年春天，萧红随端木到香港，不久患病，因为误诊病情很痛苦，而端木再次独自离开了，最后的萧红有骆宾基照顾，终于不治于年病逝。或许没有战争，端木的胆小自私不会那么突出，没有战争，萧红对平常日子的愿望是不是就不会落空？也或者，端木根本就不像萧红想的那样爱她。我无法理解，端木两次抛下最需要他照顾的妻子独自走了，这不仅看不到一点爱，更看不到一丝责任和担当。萧红去逝后，端木每年祭奠，写下不少怀念的文字，直到18年后才再婚。他这么做，感情占多少比重呢？更多的应是出于愧疚和自责，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萧红的一生基本就是这句诗句的注释。爱自由胜过爱一切，这让她的生命呈现出悲剧的色情。她在追求自由的道路上一直几近裸奔。我总在想，难道她就没有其他选择了吗？她的矛盾很明显，她既追求独立，内心又渴望在爱人那里得到关爱和依靠，可是事情就是如此诡异，你越是需要，却偏偏得不到。大概就是，所有期待获得的一切，需要自己有能力把握。萧红关于爱的功课修习的并不好，这也是她童年的缺失，她把握不好爱情和男人，她表现得坚强独立，将真实的感情需求隐藏起来，男人会很自然地将她抛下，让她独自承受生活的艰难和孤寂。4.对女性身份的抵抗，终是徒劳萧红在文学上的才华与光芒无法抵消生活上的痛苦。萧红曾经说过：我这一生最大的不幸和痛苦，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看到这句话，似乎有种女性身份的原罪味道。女性身份真的是她不幸与痛苦的原因吗？同时代其他优秀的女性，她们似乎没有这种呐喊。林徽因、杨绛、丁玲......她们同样身为知识女性，有良好的出身和家世，接受了完整的教育，她们不仅自己有称得上成功的事业，同样获得了普遍的幸福生活，至少她们寿命都比萧红长，所以说因为是女人就不幸和痛苦，我并不认同。但从她这句话中，我能体会到她对命运的安排很不服气，对女性遭受的种种束缚与不自由怀有深深的愤慨，大概这也源于她的母亲重男轻女，或是天生的一股不认命的信念，她努力去消除男女之间的差异，凡是男人能做的，她也要做，她本能地抗拒家庭施加给她的安排，包括一个父母之命的未婚夫，包括怀孕后顺理成章地做一个母亲，她不愿意，她选择逃离，她只想做自己，不希望被任何人和事束缚。她曾有过两个孩子，第一个是和汪恩甲的孩子，生下来就被她送人，第二个和萧军的孩子，一种说法是夭折，但是电影中通过白朗的疑问，发现很大可能还是被她送了人，试想对于一个非常认同女性身份的人来说，是不会两次这样对待自己的亲骨肉。我很疑惑她的行为，我开始认为她自私，为了自己的自由和梦想，就不要孩子，她将孩子视为羁绊，不愿意成为传统意义上的女性。这样用力过猛地追求自我，也是酿成悲剧的一个因素。当然，那个时代还无法给她这样思想的人提供自由生长的土壤，逆势而行，总归艰辛。

5．最后的呼兰河传，最后的黄金时代

萧红在生命最后几年写出《呼兰河传》，对童年和故乡的回溯，或许是她重新思考自己生命历程的起点，如果她没有那么早病故，她会不会由此开始新的生活，并有一个幸福的人生？

年，1月19日，医院，萧红用最后的力气在纸上写下“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自此，文坛痛失一位洛神，后世少了多少佳作流传！

我们惋惜之余，却又不得不对她的选择充满尊重，对她的作品充满热爱。

萧红就是萧红，没办法假设她作其他选择，也无法对她有太多责备。她做了她想做的，爱了她想爱的人，写了她想写的文字，去过了她想去的地方，她一生拥有自我，追求自由，那已经足够了，她的生命体验是丰富的，充盈的，她拥有过黄金时代。“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意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意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的世界里，我不愿意去。我只愿蓬勃生活在此时此刻，无所谓去哪儿，无所谓见谁。那些我将要去的地方，都是我从未谋面的故乡；那些我将要见的人，都会成为我的朋友。以前是以前，不是现在。我不能选择怎么生，怎么死，但我能决定怎么爱，怎么活。这是我要的自由，我的黄金时代。”

（年8月9日定稿于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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