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沫
文
曹西河
第十五章
丁沫很喜欢花草,她怀疑地问:“仙人球还会开花?”
艾青说:“它的花像唢呐,属昙花,很快就凋谢,就是常说的:昙花一现。”
丁沫问:“这种花好伺候吗?”
艾青说:“仙人球很皮实,不用人家专心伺候,也不要特殊的养料,你多浇点少浇点都无所谓,十天半个月不浇水也死不了,照样开花,生命力很强。”
丁沫微微笑着:“我都觉得您在给我念诗呢!”
艾青哈哈笑了:“你这小同志,挺乐观的,你当过兵?”
丁沫说:“在南方,打过游击。”
艾青说:“我就觉得你有一种部队同志的乐观和开朗。”又说:“你好像很喜欢仙人球?”
诗人艾青
丁沫说:“很喜欢!”
艾青挑了两个碧绿碧绿的仙人球,还顺手拿过一个小小陶瓷盆,把仙人球放在里边,嘱咐着:“少浇水,它不怕干旱。”
丁沫诚恳地:“ 次读《大堰河一一我的保姆》,我流泪了,可是今天它的作者送我小仙人球,我很高兴,笑了,谢谢!”
于是艾青欣然让丁沫留在院子里看花同老辛进去谈事。
傍晚,丁沫提着一个口袋,里面放着小瓦盆和两棵小仙人球,回到宿舍,李隆川迎出来,马上接过小瓦盆,到假山那边添土,然后浇足了水,把两棵仙人球种上。
丁沫把小花盆放在小窗台上,两棵小仙人球碧绿水灵:“是艾青同志送给我的。”
李隆川问:“艾青,大堰河的乳儿?”
丁沫点头:“就是他,我刚到报社副刊报到,一位老编辑正要去拜访艾青,主任老陆同意带我去。他家院子一角种满大大小小的仙人球。仙人球还会开花,你见过吗?”
李隆川说:“好啊!我们就等仙人球长大,开花吧!这说明你的工作有个好的开头。”
丁沫满意地点点头:“对了,你买到火车票了?”
李隆川说:“明天下午的,到时候你上你的班,我上我的火车。”又问:“报社饭菜还好吗?”
丁沬说:“比大学的当然好,品种多,质量好,就是贵点。我照牌子上写的,买一个炒鸡子,结果是一盘炒鸡蛋。我说:错了,我要的是炒鸡子,就是笋鸡。炊事员和旁边的人都笑了起来。鸡子就是鸡蛋,没错。”又欢喜地说:“我们月初发工资,刚上班就领工资,也太快了吧!”说着掏出一沓人民币。
李隆川说:“说明领导关心,打过招呼的,知道我们刚毕业,两手空空,什么都得花钱买。”又说:“好啊,冬天来了,你有空去看看,买点合用好看的衣服。”
丁沫坐在床上:“给你也得买衣服,旧军服太旧了,到北京上班得买新的。”
李隆川坐在小桌子旁:“我看北京人穿的毛蓝中山装挺好,朴素又大方,给我买两套,春秋都可以穿,冬天该穿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你先打听打听。”
丁沫说:“商店还没有关门,走,马上去买一套毛蓝中山装,明天出门好穿。”
这里是阜成门内大街。街灯不多,大街不太明亮,但百货商店的灯倒是亮的,李隆川和丁沫在挑衣服,老店员帮他挑了一套,让李隆川到换衣室换上。李隆川换上,简直是焕然一新,中山装很合身,上衣三个口袋:左胸前一个稍小口袋,下面左右各一个带盖的,大小长短正合适。
丁沫左右打量着:“好像宽了一点。”
老店员说:“不宽,秋风凉了,得穿毛背心、毛衣、毛裤,穿上正合适。”
丁沫一听也对,吩咐李隆川:“你到上海买一件毛衣、一条毛裤,买你的,不要买我的,你不知道尺寸,肥了瘦了都不好。”又说:“买了,包上吧!”
老店员说:“这位小伙子,穿上新衣衫,多精神,别换了,我把你的旧衣服包上,放在纸口袋里。”
丁沫去交了钱,李隆川拿起纸口袋,夫妻俩高高兴兴地出门,上了大街。
正巧,遇到了匆匆回家的老闫。
丁沫问:“老闫,怎么才下班啊!”
老闫说:“有点事,下班晚了,你们出来逛逛,啊!我看出来了,老李买了套新衣服,穿上了,好看,蛮帅的。”
丁沫说:“他明天出差上海,不能穿大学时穿的旧衣服。”又往西一指,问道:“那是城门?”
老闫说:“对,阜成门,一出门就出城了。北京两边都有城门。”又说:“这是阜内大街,往东就是羊市大街,大影壁旁边是电影局,我们北边就是白塔,你们新的家就在这一带。”
丁沫问:“那是什么摊子?”她看见路边有一个摊子,炉火挺红,有人围着坐着低头吃什么。”
老闫说:“卖爆肚的,很好吃,不贵,一毛五一碟,你们去尝尝。”然后送他们过去:“那我回家了,慢慢吃。”
丁沬和李隆川都没吃过爆肚,眼光光地看着摊主抓两把爆肚放进滚锅里,抄几下便捞起来,放在他们面前,各有一小碗调好的醋、蒜蓉、麻酱、辣酱,沾着吃,他们都吃的有滋有味,吃完都说:“北京爆肚好吃。”
摊主高兴了,“那您常来吃,那还可以尝尝爆肚仁儿。”
李隆川,丁沫高高兴兴地回到宿舍,门房老李总是热情招呼。他们回到屋里,先弄弄仙人球,丁沫便注视着李隆川的新衣服,显然,她觉得好看,替他整了整领子,顺势亲了他一下,李隆川马上把她抱起来,不敢转圈,让丁沫坐在大腿上,亲了又亲。
丁沫说:“给你买了新衣服,该怎么谢我。”
李隆川说:“我给你讲鬼子故事,让你又害怕又高兴,一个晚上抱着我都睡不着。”
火车上过了一夜便到了上海。李隆川坐着三轮过外白渡桥,来到四川饭店。他付了车钱,到饭店前台问服务员:“我找北影的柳驰同志。”
服务员很快把柳驰找来了,一位白白净净的年轻大姐。她看了李隆川的介绍信,说:“我接到老戴的电话了,知道你要来。”让服务员带李隆川去他房间。
柳驰说:“你的房间在二楼,同房间的是老编辑田韦同志。你洗涮完了,来看电影。”吩咐服务员:“请带他到放映室来。”
电影放映室正在放映卓别林的《摩登时代》。
李隆川进来,眼前一黑,有人拉他的手,找到位子,他仔细一看,是柳驰。于是,定下心来,安静地看电影。到了这里,他儿乎天天看电影。看了不少三十年代的,抗日时期的电影,比如《十字街头》《天涯歌女》《一江春水向东流》《八千里路云和月》,见了这些影片的一些导演、演员,听了他们的经验之谈。早期的胡蝶、阮玲玉的电影外面是无法看到的。特别是看了不少外国电影,有卓别林,有苏联、美国、法国的一些影片。他把自己的喜悦和感受写信告诉丁沫,让她共享难得的快乐。
丁沫忙于学习组版,老编辑老沈教丁沫画版面,丁沫在一边仔细看、仔细听、画完了,老沈跟她讲为什么这样画。接着,老沈又拿了几篇稿子,一张漫画,让丁沫试一试。
丁沫看了看,问道:“哪篇当头条?这篇成吗?”
老沈看后说:“这篇分量重一些。”
这时,老陆进来了,他拿了几封信,其中一封给丁沫:“这是你的信。”
丁沫一看,是从上海来的,忙跟老陆说:“谢谢,我爱人来的。”
老陆说:“上海的会好多电影编、导、明星讲心得体会,你问问你爱人,有没有适合我们副刊发表的,我们好去信约稿。”
丁沫:“好!”说完,继续跟老沈学画版。
白塔寺宿舍,丁沫正在打扫房间,擦拭桌子板凳窗户,拖了地板,干干净净地,这时,门房老李客气地说:“张书记,您来了。”“丁沫同志住哪里?”“就住这里。”
丁沫出门一看,老李带着一位微微发胖得和善的中年妇女来了。
老李介绍:“我们报社的张书记来看您哩!”
丁沫说:“张书记,您好!”
对方笑微微地说:“我叫张野,你叫我张野同志好了!”她走在门槛边:“擦得这么干净,我就不进去了。”又说:“房子小一点,委屈了!”
丁沫说:“不,不,我爱人的单位北影没有房间,他说你们给了我们安身的地方,十分感谢,说你们领导对新来的同志很关心。”
张野问:“他现在在哪儿?”
丁沫说:“到上海参加电影讲习会了,看了不少电影。”
张野问:“你们是同学?”
丁沫说:“同班同学,都是广东部队的,当时不认识,到大学才认识的。”
张野说:“这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啊!”又看了看房里:“天冷了,要安个炉子。”
丁沫说:“您别笑话,我们从来没用过炉子,不会安装,也不会用。”
张野吩咐身边的老李:“老李,到时候帮他们买烟囱炉子,帮他们安上,还有风斗,教他们烧,教他们关。”
老李点头哈腰:“我知道,到时候我帮他们买,帮他们安,教他们怎样用,您就放心,您呐!”
张野和气地:“这事就拜托了。”又对丁沫说:“到时候你请老李帮你买,帮你安,告诉你怎么用,不会用,半夜炉子灭了会中煤气的。”
丁沫连忙说:“好的!”
这时,张野看见从里面出来的老闫,又招呼着。“老闫,丁沫同志安炉子的事,我已交待老李帮忙办了,他们刚来北京,不熟悉这里的人情风俗,你多关照关照。”
老闫说:“张野同志放心,我们都会关照的,老李门房里有炉子,他们喝水,用水都方便。”
张野同丁沫打打招呼,随老闫走过院子,进了东边的大厅,一边说着什么。
丁沫对老李说:“这里的同志,上上下下都挺和善的。”
李隆川穿着那套洗得干干净净的毛蓝中山装,坐着三轮,带着大包小包,回到白塔寺宿舍,老李迎上去:“李同志,您回来了!”
丁沫闻声,跑出门去帮助拿大包小包,眉开眼笑。进了房间,放好东西,把房门一关,马上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又亲又笑:“想我吗?”
李隆川抱起她,来到床边坐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我想回来就这样抱着你,亲你,同你说话。”然后,解开一个布口袋,取出一包上海奶油蚕豆,抓了两粒,放在丁沫的嘴里:“吃,可香了,上海特产,奶油蚕豆。”
丁沫嚼了嚼,边说:“太香了!”说罢扳着李隆川的脸,把嚼烂的一半用舌头送到李隆川嘴里:“香不香?”
李隆川吃着:“这就更香了。”又说:“好了,我得送一包给老李。”说罢取出一包出了门,送给老李。
老李接过小包,问:“谢谢啦!这是什么?”
李隆川:“你拿一粒尝尝!怎么样,香吗?”
老李说:“挺香的,你真有心。”
李隆川说:“这是上海的奶油蚕豆,可好吃了,我离开上海别的都可能忘掉,唯有奶油蚕豆肯定忙不了。”说罢,回到房里,“我给老闫给送去,东西不多,一小包,就是个心意嘛!”说着,走到院子,走进东边小门。
里边是大厅,已用木板隔开好南北两排各五间房间,中间一条过道,南边还有小花园,小花园南侧有两间平房,老闫一家三代住在这里,李隆川找到老闫。
老闫说:“老李,从上海回来了?”
李隆川递过小包:“奶油蚕豆,上海特产,给小孩吃。”
老闫说:“谢谢了,还想着我们。这是我母亲。”他介绍一位老妇,五十左右。
李隆川说:“我该怎么称呼您老人家?”
老闫也问:“你父母多大年纪了?”
李隆川说:“快到六十了。”
老闫说:“那你叫大婶吧,她比你父母小。”
李隆川说:“大婶好,您身体还挺健朗的。”又问:“这位是大嫂了?”
老闫说:“她姓王,你叫她王姐吧!她是工厂的。”
李隆川说:“王姐好,以后就是邻居,我们刚来住,有许多不懂的,请多关照。
王姐说:“别客气!又是同事,又是邻居,互相关照!”
老闫说:“张野同志很关心你们的居住条件,觉得六平方平米,太小了。”又低声告诉李隆川,指指大厅房间;“里面有一家要搬走,向阳的,十天半个月的事儿,到时候你们搬进去,十多平方米,可以放张大床,你们的床太小了,按说夫妻恩爱,窄点也是宽的,可大床还是方便舒适嘛,是不是问问北影,能不能借张大床,借个书柜什么的,别的没有,书还有几本嘛!”
李隆川说:“太好了,我们的同学来,我的内弟来,也有个坐的地方,”又说:“我内弟在北京师范大学,明年夏天毕业。”
没过几天,一辆平板三轮放着床板、框架、椅子,李隆川坐在前面,同车把式聊天。平板三轮已经驶过羊市大街。拐进白塔寺北京日报宿舍,进了大门,老李上来把东西卸下,搬进大厅宿舍一间向南的房间里,然后把床装好,床是半旧的,还结实不乱晃,一台双抽屉桌子,也是半旧的,但还平整,放一把椅子正好写字,旁边再放把椅子,亲友来就可以坐着谈天,李隆川谢谢车把式和老李,房间初具规模了。老李还特别指出进门不远安装炉子,不要放东西。
李隆川和丁沫分头把木箱、藤篮和被盖搬进新房里,铺好被盖,再把那小桌子、小凳子放在靠近要放炉子的地方,好放大小饭锅,炒锅和各种做饭,吃饭的盒、壶、碗、筷……
李隆川抱起丁沫从床北边滚到南边,又从那南边滚回北边,还说;“这回不用靠墙了,不会掉下床了。”
丁沫说:“你坐椅子上,修改你们的长篇小说。”
李隆川说:“还没这个兴致,没准过些日子,这些稿子正好用来点火生炉子呢!”
他们看看窗外,小花园有几棵小四季海棠,台阶旁还长了不少青草,有的人家堆放了不少煤球,每家用木板隔着。
李隆川说:“我们的煤球也放在窗下,用板隔着。”又说:“现在要找老闫就太方便了。”
这时,咣咣有人敲门,丁沫开门,门外站着一位笑嘻嘻,白净净,浓眉大眼的南方姑娘,好像是新媳妇儿。她说:“我住对面两间,一家四口,有妈妈和小女儿,我叫容宁,南京人。”
丁沫忙招呼她进来,坐下,“我叫丁沫,报社副刊的,他是我爱人,北影的。”
容宁说:“我在北京出版社,同你是一个办公大楼。我爱人在一家工厂当工程师。好啊!我们就是邻居了。”
李隆川说:“远亲不如近邻,有什么事好照应啊!”
容宁突然说声:“等等。”回家拿来两排钩:“钉在门后面,好挂衣服。我家多买了,放着也放着,钉上。”
李隆川说:“谢谢。”接过过她手中的锤子,在门后边把挂钧钉上:“正好挂衣服,多少钱一个?”
容宁笑了,“可不兴说这个,我不是来推销的。”
丁沫笑着,高兴地把外衣挂上。
新春佳节来了,北京的天气是冷的,但比长春好多了,鞭炮声断断续续传来,有时还蹿起一支蹿天猴,李隆川拿着一长串冰糖葫芦进来了。
丁沫正在蒸梅干菜肉,准备淘米煮饭,等弟弟来过年。李隆川先给她吃了一个冰糖葫芦:“又甜又酥。”
廖大尧和林重前后脚进来了,李隆川把书桌搬到床前,床上坐两个人,两张椅子给客人坐。
丁沫端上大碗蒸的梅干菜肉,一盘广东连州山区腊肠,一盘拌青菜,砂锅里有白菜干排骨汤,正在炉子上热着。
李隆川给大家各倒了一杯葡萄酒:“来,祝新春快乐!”
众人碰杯,吃菜。
丁沫说:“这是我母亲寄来的梅干菜,是高山里的,瑶族同胞的有名产品,远销香港,那边的人指名要连州瑶族的梅干菜、白菜干、腊肉、腊肠。”又指着切成片的腊肠:“这就是瑶山腊肠,尝一尝。”
大尧吃了一块腊肠:“地地道道的,一点不假!”
林重吃了一块,也说:“香!”又说:“我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饭菜了,不对,应当说:我就没吃过这么有滋味的饭菜了。”说着,大家都笑了。
丁沫说:“我也好久没吃过家乡的梅干菜蒸肉、瑶山腊肠,慢慢嚼,越嚼越香,听说瑶山的风大,很快就把腊肉腊肠吹干了,保留了肉的清香,没有这山风,就没有这清香。别停筷子,吃。”
李隆川同大尧碰杯:“祝你顺利毕业,工作如意!”
大尧喝了一口:“可能留在北京,有关的老师好像想要我留校。”
丁沫说:“那也好,北京我多个亲人啊!”又问林重:“你的工作有什么变化?”
林重说:“调我去编刊物,关于新闻业务的,对我来说,都是新的,都想试一试!”
丁沫说:“那也好。”
李隆川说:“我就是天天看电影,对了,景如白也调到我们单位了,我们同电影讲习所一个地方办公,他们是古今中外的电影,特别是过路片都看,我们沾光,有时下午看,晚上还看。”
大家都很羡慕:“多美呀!不但欣赏,也是上课,开眼界,见世面,学到多少东西啊!”
李隆川说:“主要工作是看外稿,投稿的全国都有,大家喜欢电影,有的剧本还写的真不错。比如说写抗日战争的很多,有一个剧本写淞沪抗战,四行仓库八百壮士打日本的,我小时就知道四行仓库,八百壮士!因为那个谢晋元是我们梅县蕉岭人,他手下一个班长牺牲很英勇,是我们村里张屋的,全校师生在他张家大屋开追悼会。他们是国民党军,现在很难拍电影。还有一个写你们张自忠的。”
林重问:“写我们张自忠?”
李隆川说:“你们人民大学不在张自忠路吗!他也是抗日名将,剧本写的还蛮动人,也是同一个原因,恐怕提不上日程。”
大尧说:“写平型关大捷还差不多。”
李隆川说:“反正每个剧本都登记下来,摘录大要,写出意见,大部分是退稿,少数送领导再审阅,也可能写信给作者请修改再寄来。”
林重说:“这也是开眼界,见世面啊!”又问:“丁沫的工作也很有意思吧!”
丁沫说:“主要是画版样,看外稿,有时跟一些老编辑去採访一些名人,请他们写诗文,这点很吸引我,除了上次谈的见到艾青,他还送给我两棵小仙人球。你们看,窗台上的,就是它!此前,还去过老舍、周立波、冰心、萧军、端木蕻良家里,也去访问过一些劳模,我总的印象就是,这些人名声很大,架子很小,对人亲切随和,说话也很随便。我是去见习的,听的多,很少插话,对方见我年轻、新来的、有时还主动问几句,让我感到不拘束。”
北京的春天,有沙尘滚滚,漫天飘动,人们上街都要戴口罩,女的围纱巾,男的戴帽子,天晴气朗,满桌子灰尘,但一擦就干净,接着风和日丽,绿树含烟,绿草发芽了,白玉兰开花了。清明一过,一场春雨,桃红柳绿,满眼春光。
北京的春天
星期天,丁沫的弟弟廖大尧来看望姐姐,院里的海棠,眼看就要开花了。
大尧告诉姐姐:“我们学校贴了不少大字报,向党委提意见,大家觉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党委也自我批评,严格要求自己,连教授也说,敢于自我批评,说明党有宽阔的胸怀。”
李隆川说:“我们应该到大学去看看大字报,我们编辑室有人到了北大看了大字报,什么意见都敢提,很大胆,有人还说公布胡风的私人书信是违法的,各说各有理,很尖锐。”
丁沫说:“像康正德这样的共产党员就应该好好揭露批判。”
李隆川笑了:“问题是党已经把他开除了,这不是应当赞扬吗?可是这样的人的一句话留在档案里久久地害人,如何搞好档案工作,不冤枉好人,的确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丁沫说:“一个共产党员诬陷别人有人命血债,把人抓到牢里,一调查,完全是无中生有的捏造,无罪释放,这个党员一点也没受到处罚,反而扬扬得意,难道不应当好好整整风,洗洗澡吗?”
李隆川说:“我觉得这样的人应当判刑。”
大尧说:“昨天,我去北大了,看到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说斯大林是一个暴君,杀害了不少人,历数肃反的过错,哎呀,令人震惊,大家不知道是真是假,有人就贴大字报,苏联肃反是错的,那我们反胡风也有问题,不过还好,没有杀人。”
李隆川想了想:“我好像有这个印象,赫鲁晓夫一直是歌颂斯大林的,称他为父亲,为什么度大转弯?”
大尧说:“反正我们都闹不清,都觉得这次大鸣大放真是叫人大开眼界,听到了许多我从来没听过的东西。”
李隆川说:“北大总是更开放一些,他们有‘五四’的传统。”
第二天,丁沫匆匆赶来上班,她刚进办公室,主任老陆就来找她。
老陆说:“丁沫,你去文联礼堂,参加文化部党组整风会。”
丁沫奇异地问:“我去?”
老陆说:“本来,这些活动都要老编辑去的,他们都有事儿,你去吧,就是去听听,将发言记录下来就可以了。”他一看手表,“时间很紧,快去吧!”
丁沫拿着小挎包,打开检查一下,有笔,有笔记本,还特别把笔灌满了蓝墨水,这才匆匆出门赴会。
丁沫匆匆赶到现场,会场围着几圈,中间是空的,每圈都坐满了人,她看见最里面一圈有个空位子,赶紧走过去坐下,只见四周的目光都注视着她,她仔细左右一看,都是领导干部模样的人,大概是主席台,她浑身不自在,不知坐还是不坐?这时,旁边位子老同志热情地招呼她:“请坐下,请坐。”她才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是很不自然,头也不敢抬,只顾从挎包里掏出采访本和钢笔。
会议开始了,由刚才招呼她的那位老同志主持,他请大家继续给文化部党组提意见,讲话带江浙口音,态度十分真切,与会者都在默默地听,眼神里透出尊敬的色彩。
我连忙悄悄地向右边的同志问:“他是谁啊?”
对方不解的看了丁沬一眼:“夏公,夏衍同志。”
丁沫暗自吐了吐舌头,不由自主地想:“他就是老作家沈端先,夏衍。哎哟,我百分之百不配坐在这里!”她便四下张望,看哪里有个空位,有个地方似乎有个空位子,她正想动身,坐在那里的人直起腰,他在捡东西,她有点失望。
这时,发言人越讲越激烈,丁沫由于只顾找座位,没有听全,到这时又想起好好记录,好像那人慷慨激昂地说:“有些领导不听专家的意见,只听‘小辫子’的。”
丁沫当时正梳两条小辫子,一下子成为众矢之的。
夏公大概看出丁沫心神不定,故意半开玩笑地说:“说你哩!”
丁沫一听也笑了,她发现台下也有人笑了。她轻快了些,像拉紧的弹簧突然松开似的。
在发言的空隙,丁沫突然问:“您就是沈端先同志吗?《上海屋檐下》的作者?”
夏公笑笑,和蔼地看看丁沫:“大学刚毕业的?”
丁沫说:“是,我念中文系,在大学看过您的作品,特别喜欢!”
夏衍问:“在那个大学?”
丁沫说:“东北人民大学,在长春。”
夏衍点点头。
夏衍
丁沫说:“最近看了青艺演出的《上海屋檐下》,真好。”
这时,有一位老人发言了。
丁沫细声问夏公:“他是谁?”
夏衍:“臧克家。”
丁沫认真记录,尽量记得仔细、准确,她刚走上新闻工作岗位,孤陋寡闻,所以每个人的发言,她都得问夏公:“他是谁?”夏衍不厌其烦地一一告诉她:“丁玲”“姚雪垠”“冯雪峰”“江丰”。有时,丁沫听不懂,还顺手给她写着:“陈企霞”。
会场活跃,丁沫低头记录,生怕漏掉了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她抬头一看,很面熟,但名字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又问夏公:“他是……”
夏公又和蔼地笑了:“臧克家同志嘛!”
丁沫惭愧地说:“对,对,臧克家。”她觉得尴尬,脸唰的一下红到耳根。
这时,夏衍见丁沫有点“发窘”,亲切地问:“新到报社的吧!以前没见过你。”
丁沫说:“是的,去年人大毕业,分配在《北京日报》,以前出去都有老编辑带着,今天是 次单独出来,特别紧张。”
夏衍说:“记者要接触很多人, 学学素描,每次见到生人,问过姓名,几笔就可以把他的相貌特征画下来,写上名字,下次就不会忘记了。”他像老师 次教学生那样细心,顺手拿起桌上的铅笔,在纸上勾画了几笔,递给丁沫。
丁沫惊叹:“这不是臧克家同志的画相吗?太神似了,能送给我吗?”
夏公点点头,把素描递到她手里。
丁沫小心翼翼地把它夹在本子里,高高兴兴地笑了。
这时,散会了,人人纷纷或走开,或寒暄,会场上仍然是热烈的。
丁沫主动握着夏衍的手:“夏部长,以后我能常常去拜访您吗?”
夏衍说;“欢迎,欢迎,你叫什么名字?”
丁沫说:“我叫丁沫,甲乙丙丁的丁,大海里一丁点儿浪花飞沫的沫。”
夏衍说:“丁沫,这名字好记,好,再见。”
丁沫一走出会场,突然一个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回头一看,是老辛,他正同艾青告别,往丁沫这边走来。
老辛说:“好啊!我看你找位子,找到主席台去了,稳稳当当地坐在夏衍同志身边。”
丁沫说:“我看见全场都没有空位子,终于看到一个空位子,我好做记录啊!”
老辛不觉开怀大笑。
回到《北京日报》副刊办公室,老辛正同老陆讲起丁沫找坐位的事,引得老陆也失声笑了起来,平时教丁沫看外稿,画版面的老左和老沈,还有老编辑:老徐、老曹、老黄、老江、女编辑李大姐、田喜、邱漱也不觉笑了起来。
老陆笑道:“全场都看你了!”又问:“你还同夏衍同志说了些什么?”
丁沫说:“我说我去年大学毕业,分到北京日报,今天 次单独出来呀。诗人臧克家’第二次发言,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夏部长再一次告诉我,还说:不妨学学素描,采访时几笔就能把对方相貌特征画下来,写上名字,就不会忘记了。”说罢,拿出本子取出那幅臧克家素描,交给老陆。
大家一起观赏,都说:“像,像!特别神似。”
老陆说:“好好保留。”
丁沫把素描夹在本子里:“我会好好保存的,这是一份珍贵的回忆。”
晚上,丁沫回到白塔寺宿舍,李隆川正在蒸好一锅饭,蒸了一对腊肠,开门迎接了她。边吃饭边谈起今天的采访,随后拿出本子,取出那幅素描,同李隆川一起欣赏。
这时,大尧来了,一起吃饭,一起欣赏素描。
丁沫问;“最近学校又有什么动静。”
大尧说:“可热闹了,人来人往,集市似的,社会上不是有民主党派要共产党下台,轮流坐庄吗,同学们也热烈争论,该不该轮流坐庄。”
李隆川问:“你怎么看?”
大尧说:“我看不行,很简单,打天下就得坐天下。”
李隆川说:“是啊!党领导人民把帝国主义赶出大陆,把蒋介石赶到台湾,民主党派坐庄,说不定帝国主义又回来了,蒋介石也回来了。”
大尧说:“也有一部分人就是你这种意见,还受到围攻。”
李隆川说:“明天星期日,我们到北大、清华大学去看看。”
不久,一场“反右派”运动,不但把右派整苦了,几乎把所有知识分子都震动了。
丁沫告诉李隆川:“报社好几个画漫画的都打成右派分子,你知道吗?艾青也当了右派。”
李隆川说:“艾青,没想到,一提到他,我自然就想到大堰河,同右派连不到一块儿,”又翻出一张《人民日报》“6月8日的社论我留下来了,《这是为什么?》,提到少数右派份子,‘在帮助党在整风的名义下!推翻党的领导,把伟大社会主义事业推翻’我就想起那些人提出:“轮流坐庄,还有人毒骂,话说的很刻薄,说那些人是右派份子,好像也不过分,我没想到艾青也当了右派。”
丁沫说:“我们不是看过《组织部新来的人》吗?”
李隆川翻书桌上的书,拿出一本:“我刚看完作者写的《青春万岁》,他怎么了?”
丁沫说:“也划为右派了。”
李隆川说:“他?看过报上的介绍,他从小参加革命,比我们还小一两岁呢!”
丁沫说:“我们大学刚毕业,到了北京,人生地不熟,只有看一看,听一听的份儿。”又笑笑说:“你说好笑不好笑,那天主任不是让我去参加文化部的整风会议吗?就是记录发言,碰见了作家夏衍,他主持会议,底下提意见,说:‘文化部党组不重视专家的意见,就听小辫子的’,夏部长笑着对我说:‘说你呢!’没想到,现在也有人给主任老陆提意见,就相信梳小辫子的。副刊就我梳小辫儿啊!”
李隆川也笑了:“我们到北京就是到了大海边,这大海有时平静,有时惊涛拍岸,一点浪花溅到你身上了,也不必奇怪。丁沫同志,你不就是汹涌大海的一丁点儿浪花飞沫吗?”
林重听到一个传说,匆匆来找李隆川。同门房老李打打招呼,便来到丁沫、李隆川的房间。他们一起共进晚餐,无非是蒸大米饭、蒸腊肠、拌白菜,但吃的津津有味。
林重问道:“长春几次来人到我们人大,见了我,都问:听说李隆川划为右派了?我说没有啊!他划为右派我还能不知道?我问他们,你听谁说的?他们前后几个人,回答是一样的:听景如白说的。”
丁沫奇怪了:“怎么回事啊!为什么造谣啊!”
林重:“我也奇怪,这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啊!”
李隆川说:“她这个人啊,在学校就这样,喜欢挑拨是非,哗众取宠,成了性的,不好改,明天我去问问她,看她怎么回答。”
第二天,李隆川按点到了办公室,景如白也来了,她就住在同一层楼里,每天都最早上班。
李隆川问:“最近,长春都传开了,说我李隆川划为右派了?”
景如白笑逍:“也真能传啊!传的这么快啊!”
李隆川说:“有几个出差都问这事,他们说是景如白亲口说的,你怎么回事?”
景如白:“哎哟,冤枉死人了,我只是说我们班, 批入党的就应当是李隆川,可他到大学毕业,也没入得了,要他大鸣大放,他准是个右派,我没说你是个右派啊!”
李隆川说:“你不单对一个人说,逢人便说,怎么回事儿?”
景如白说:“我就是这样的人,有话存不住。”
李隆川说:“你为什么不说,我们班只有你在会上被点明你是随胡宗南部攻占延安,到了延安的人,政工队副队长,爱人去了台湾,还念念不忘,要你大鸣大放,你准是个右派,为什么不说你自己。”
景如白说:“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就一张屁股嘴,两腿夹不住一个屁,有的说说,没的说说,还带响带臭味,你别见怪。”
李隆川说:“不能改改你那臭毛病吗?”
景如白一副无赖相,皮笑肉不笑:“唉,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这时,戴森,柳驰已进了办公室,听见他们的谈话。
柳驰说:“景如白啊,你是得改一改啊!”
景如白说:“你们来了,也不说一声,我们谈点私事。”
李隆川说:“让他们听听也好,他们都是党支部的。”
景如白说:“唉呀,我的热水瓶还落在锅炉房。”说罢,匆匆出去了。
柳驰说:“上个星期天,她提一条活胖头鱼,笑嘻嘻来到我家,我又没有约她来,只好让保姆做烧胖头鱼,请她吃饭。我坦率告诉她,约会、约会、有约才会,以后,请你再不要提条活鱼,或者提个活鸡,无约而来。”
老戴说:“她也用同样的办法来过我家,我也对她说了些类似的话。”
李隆川笑了:“她不来电话,带张小兰来我家,就是为卓娅配音的张小兰,长影演员来我们班旁听认识的,我们毫无准备,手忙脚乱请张小兰和她吃了顿饭。上馆子省事,可我们这个工资……”说罢,点头告别,回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老戴说:“李隆川在部队文工团是很出色的,他创作的山歌剧受到普遍好评!我也看过,连华南军区司令员叶剑英,政治部主任的肖向荣也赞不绝口,大学又是 学生,上次,我们支委会想给他多提一级,不知为什么景如白知道了,天天到人事科闹,正好整风,要大鸣大放贴大字报,同班毕业为什么李隆川多提一级,人事科烦了,把李隆川这一级取消了。”
柳驰说:“还是旧军队那种拨弄是非的作风。”
这时,同老戴一样负责的鲁钧进来了:“你们谈论什么有趣的事啊,让我也听一听。”
于是,他们谈了几句景如白,看法是一致的,接着谈起了“反右”。他们党支部包括编剧、编辑,七八个党员,编剧那个小组全是抗日时期的,个别还是北伐时期的。最近他们很紧张,因为他们小组不少人曾经嬉笑怒骂,冷嘲热讽,讽喻中央领导人,大意是打仗成,建设差点劲儿,江西老表,走的年头多了不灵了。当时很得意,现在又紧张了,其中女编剧林一还是编辑部党支部书记,要执行党的决议,抓右派,那几个编剧不客气地对林一说:他们中任何一个人被抓了右派,你林一也跑不了,你也是参予者,我们都可以做证。林一没办法,只好把这事一笔钩销了。可是右派还得抓啊!正好有一天,一个女编辑叫辛文诗的,向林一谈到,她看了另一个女编辑秦蕊的日记,是秦蕊主动给她看的,她们是北京电影学院的同班同学,又是好朋友。她认为秦蕊的日记太灰暗了,把新社会写成暗无天日的。林一一听大喜,正好从此下手。找秦蕊谈话,循循善诱,秦蕊主动交出日记,她自己看,让支委老戴、鲁钧看,还让全体人员看,接着,编辑部的“反右”运动就有声有色地开展起来了。
女编剧林一主持会议,她本名莫斑姹,参加革命改名林一,现在又改回原名,但大家习惯叫她林一。她说:“厂里让编辑部成立一个反右小组,我是本部门的党支部书记,理所当然当了这个小组的组长,我们部有没有右派,大家说了算。最近有人揭发秦蕊有反党言论,小组同她谈过几次,她主动交出日记,让大家查,同志们也看过了。同志们可以发表意见,秦蕊也可以发表意见。”
秦蕊,一个年轻的女编辑,有一股傲气:“我觉得有人说党天下,我很赞成!我爱人一般历史问题,还是自己在自传里写的,你们就抓住不放,降级降薪,我不能不觉得眼前的世界是缺少同情心的,是黑暗的。”
景如白理直气壮:“这是什么言论?这就是右派语言,这
种话是谁说的?右派份子!那你扪心自问,你是不是右派份子?”
秦蕊坦然地说:“按报纸上说的,我是个右派份子,我生活里并非如此,我尊重事实,我是个善良的人。”
同志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她日记如何片面,如何偏激,以人性论代替阶级论,但都是三言两语,没有很多的分析,更没有声讨。
李隆川说:“我也感到秦蕊同志的日记太消极了,太主观了,你个人的生活好坏,包括你爱人问题的处理轻重,不能以偏概全,把整个社会都否定了。
鲁钧这位来自新四军的同志态度是友好的,但是严厉的,他把李隆川叫出来说:“连秦蕊本人也说自己是右派份子了,你还称她为秦蕊同志,你是谁的同志?”
这一下把李隆川问住了。他如实回答:“我就觉得她的感情太阴暗,看法太片面,思想问题太严重了。”
鲁钧说:“这不是思想讨论,这是政治斗争,你也是从游击队来的,阵地上你我交锋,是 实弹,是流血牺牲的!好好想想!”
李隆川点点头,接受了他的批评。
“反右”的雨点终于落到他们家上面,星期六晚上,丁沫做好了蒸饭蒸腊肠,拌好了白菜、沙锅里还炖着黄豆猪蹄汤。大尧来了,李隆川马上盛饭舀汤。
大尧突然冒出一句:“我当了右派分子了!”
这把丁沫和李隆川吓着了。
丁沫惊讶地:“你当了右派,你怎么可能是右派?”
李隆川说:“慢慢说,不,吃完饭再说,现在大家都吃饭。”说罢,给大尧添了黄豆猪蹄汤,还给他夹了一大块猪蹄吃。
大家默默地吃饭,丁沫怕大尧吃不下,几次劝他好好吃,但大尧似乎已经过了劲,照样细咀慢嚼,平静如常地吃,还把猪蹄啃的干干净净。
丁沫忍不住了:“你说,你怎么会当右派!”
大尧说:“每班都有抓右派指标,少一个都不行!我们班有十个名额,挑来挑去,还少一个,不够比例,没有完成任务,不行,团支部的过失就大了,五个支委都自告奋勇,争取当‘这一个’,每个人都勇敢坦露自己,但没有我坚决,我还当过系学生会主席,责任更大。我说过,那些人思想活跃,才华横溢,我还说过刘少奇讨过好几个老婆,我还说过,有人马列主义考试五分,但行动太差,小偷小摸,马列主义装了手电筒……”
丁沫问:“这就争到‘这一个’了?”
大尧说:“其他四个支委都觉得没有我理由充足,也没有我真诚,更没有我那种舍小我,成全大我的正气,就把‘这一个’让给了我。”
大尧讲到当时的情景:会场上,四个支委在真诚嘱咐廖大尧,“你比我们更真诚,很有勇气!”“你有一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勇气,我们很感动!”“我们因为你而得到力量”“以后不论你遇到什么考验?都要相信我们五个人之间的友谊是热烈的,深挚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动摇的。哪怕天各一方,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奥斯洛夫斯基说的好: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们都把生命献给我们伟大的事业!”说到激动之处,五个人手挽手,热泪盈眶,唱起了当时在同学中流行的苏联歌曲:
生活是多么美好!
生活是多么幸福!
我愿意永远这样生活,
让蓝色的星星照耀着我……
三个男支委同廖大尧握手告别,握手已经不足以表达情意,接着进行一轮拥抱,那个女支委,她是支部书记,叫李文慧,不但拥抱了廖大尧,还亲了一下他的脸颊,用一个姑娘不敢采用的方式,表达她对友谊的忠诚。他们不像反右,倒向壮别。廖大尧在同志们三分恐惧,七分幻想的歌声中和拥抱里,悲壮地当了右派。
几天之后,中文系领导宣布右派份子的名单, 一个是廖大尧,在宣布罪状时,他只听见三个字:反动派。
那个女支书李文慧代表支委会作了声讨发言,特别指出:“廖大尧这个反动派不同于其他赤膊上阵的右派分子,他躲在后面欣赏,煽风点火,显得更加危险!”她发言哆嗦,情绪激动,不敢抬起头面对廖大尧,怕看反动派。
女支书说:“同意把廖大尧开除团籍的举手!”全体举手,廖大尧也 一次履行团员的权力,举手赞成,开除自己。
大尧说:“她怕看反动派,我有点可怜她。后来,大家都因为压力,躲开了我,没人敢接近我,别说拥抱和亲吻了。同学,那是过去式了。”
丁沫有点忍不住火:“你就找到这里了。”
大尧说:“你永远是我姐姐啊! 式呵!”
丁沫又气、又急、又觉得好笑:“这时你才想到 式,你自告奋勇跳出来争取当‘这一个’之前,干吗不来找你 的姐姐商谈啊!”又说:“你就爱自告奋勇,那年抗美援朝,你把妈妈 的一条棉被拿去捐献,害得妈妈一个冬天挨冻,那时不是穷吗,能想买就买吗,不管怎么说,那是献给 ,打美国鬼子,总是好的。可这回你自告奋勇干什么?你以为是当英雄啊!”
李隆川问:“那你毕业了,怎么安排工作?”一边给丁沫使个眼色,让她少说。
大尧说:“系里想留我,哪怕管管文书资料,可我已经提出申请,到最艰苦的边疆去改造自己,脱胎换骨,做一个全新的纯粹的人。”
丁沫仍然有气,接着说:“绝不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碌碌无为而羞耻,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
李隆川问:“什么时候走?去哪儿?”
大尧说:“很快,大概明天吧!去内蒙古。”
丁沫急得眼睛流出泪花:“你怎么能成右派呢!当年你是学校最年轻有为的语文教师,校团委副书记,妈妈做小生意,无商不奸,你今天同母亲划清界限,明天同舅舅划清界限,后天同外婆划清界限,你是左派,怎么成了右派了?”
李隆川从箱里取出他的冬棉衣,同包袱皮包好:“内蒙古那边冷,多带件棉衣。”
大尧接过棉衣,摸了摸,点点头。
李隆川的部门也有了很大的变动。一天老戴找到李隆川:“如今右派到了北大荒,我们部就是秦蕊和田韦,田韦是剧协打‘二流堂’打的,其他同志下放江苏农村,编辑就剩下你们四个了,鲁钧是主任,编辑有柳驰,何厚良和你,还有一个打杂的干事小罗。”
李隆川急问:“那你呢?”
老戴说:“我到广州,那边要成立珠江电影制片厂,我到那边的编辑部,我倒想当编剧,不当头,到时候再说罢!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但是相处的挺好的。”
李隆川说:“我倒希望你留下来,有一个了解自己的党内同志,对我是多么重要啊!”
老戴说:“鲁钧还是很关心你的,你的情况我也同他细说了。有什么想不通的事儿,可以找找他,他有时言论过激,看法极端,但他一旦认识,勇于改正,是一个心胸坦荡的好同志!
李隆川说:“好呀!也许出差广州,再去找你。”
老戴说:“欢迎,也许在北京,在别的城市,开文学创作会议,我们还会见面的。你告诉丁沫,我这个粤秀中学的老同学,难得同她在北京相见,她出差到广州就来找我。”
李隆川问:“什么时候走?”
老戴说:“明天。”
李隆川说:“太快了,我打电话给丁沫,中午我们到外面吃饭吧!”
老戴说:“不啦,行李乱七八糟的,要收拾,以后有机会相聚的,心领了,啊!”
丁沫的单位也有不少的变化。年春天,丁沫匆匆赶来上班,主任老陆便找她,到他办公室说事儿。
老陆说:“报社要办一份晚报,叫《北京晚报》,从各部抽人,副刊准备推荐你去,也是办副刊,你认识了这么多作家、艺术家、劳模,你的活动能力又很强,还有一股子打开局面的闯劲,你去很合适,对你的个人发展也是好的,你乐意去吗?”
丁沫说:“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主任你说我合适,那我就去,我真有点舍不得我们副刊,我报到的头一天,您就让老辛带我去访问艾青,后来还访问了冰心、老舍他们。”
老陆也笑了:“啊,对呀,你 次单独外出,我让你去听文化部党组整风会,你坐在夏衍同志旁边,还得到他一张素描。”
丁沫笑的可开心了:“对,对,诗人臧克家的。”
老陆说:“以后,你就可以去找夏公,请他写影评啊,写剧评呢!如果纪念萧红,你还可以找萧军、找端木蕻良。”
丁沫说:“好,我去,我找谁报到?”
老陆说:“晚报三个负责人,其中有顾伯行同志,他负责副刊,你去找他,他解放前在城工部,人很随和。”
不久,一个傍晚,几个年轻的编辑在前门卖报,他们大声吆喝着:“《北京晚报》,新创立的《北京晚报》今天出报了。”“北京晚报,两分钱一份。”
丁沫在前门卖报,向过往行人兜售:“新出的《北京晚报》,北京人自己的报纸,来买《北京晚报》啊,两分钱一份。”
过往人觉得好奇,有的掏出两份钱买一份看,有的先要份报看看,再掏钱,但都很有兴致。丁沫身边一大摞报纸,眨眼间卖出三分之一。
几个中学生跑过来说:“我们是中学生,我们帮你卖!”每人拿了一摞,一数二十份,分头出去,声音比丁沫他们还响亮,不一会儿,便用帽子托着钢镚儿送到丁沫面前,丁沫一概倒在小桶里,连声:“谢谢你们,好孩子。”
几个编辑眼看报纸快卖完了,都十分兴奋,有说有笑,这时,顾伯行也来了,正好有顾客来买报,他顺手卖出了几分。
丁沫说:“老顾,听说解放初期,你就是前门区委的啊?”
顾伯行说:“是啊,这一带我可熟了。“他往大栅栏方向一指:封闭妓院,是我带着一帮人去干的,好些妓女还不高兴,对我嚷嚷:“妓院封了,我们喝西北风啊!”
说的大家都笑了,丁沫说:“你这个老前门,以后写部前门的故事,在我们副刊上连载。”其他人咐和着:“对呀!北京的报纸登北京的事儿啊!”
顾伯行卖完 一份报,丁沫提着钱桶,大家快活地嚷嚷:“坐车啊,回报社啊!”坐车,就是坐带辫子的有轨电车。
整个晚报才二十多人,副刊编辑全体不过六七人。
顾伯行问大家:“晚报创刊半个多月了,反映还好。”
众人插嘴:“相当热烈!”
丁沫说:“有人一到傍晚就到街头等着,还问能不能订阅。”
顾伯行说:“形势很好,我们不能自满,应当再接再厉。”又说:“报社领导也说我们有雄心壮志,敢想敢干,我们副刊几个人,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还是一个人当好几个人使,比如说:丁沫管电影、美术、音乐、舞蹈的评论,外国艺术团来华演出的评论以外,还管一部分连载,现在,来了一个新毕业的侯子琦同志,她管话剧、戏曲、曲艺的评论,还管杂文,她们两个把文学艺术的评论都包下了,工作量很大,晚上看演出,深夜十一二点回家,第二天照常上班。大家加班加点是常事,没有假节日,没有奖金,更没有人敢请吃饭,谁敢请你也不敢去。工作误餐也没有补贴,报个公共汽车费都得清清楚楚写明从哪里上车,经过哪里,在哪儿下车。”
丁沫说:“领导和大家一样,也没有特殊的。”
顾伯行说:“可谁也没有怨言,精力充沛,把副刊办好。大家要多征求意见,集思广益。我还准备去向办报的老前辈请教。” 个找的就是老报人廖沫沙。
第二天,东交民巷,顾伯行和丁沫下了电车,向廖沫沙家走去。
顾伯行问:“廖沫沙同志是市委统战部长,可他是个文章写的好的文人,年轻时就办报,特别在香港办了好长时间的报,你看过《华商报》吗?”
丁沫说:“听说过,我们‘猛虎队’的队长,过去就是《华商报》的发行经理,说起来很自豪,可惜我没看过。”
顾伯行说:“这份报纸在香港,在华南,在南洋影响很大,沫沙同志就是那里的秀才。”
到了一家院落,顾伯行按一下电铃,保姆出来开门,顾伯行说了句:“北京晚报,约好了来看沫沙同志的。”保姆把他们领到客厅。
廖沫沙迎了上来,他有点瘦弱,但精神上很好,随和之中透出一种明智和洒脱,他同顾伯行握手,看见一个有些腼腆的姑娘,便主动伸手,问道:“你是新来的,没见过。”
顾伯行介绍:“去年大学毕业分配来的,她叫丁沫。”
廖沫沙说:“丁玲的丁?”
丁沫连忙接话:“大海里一丁点儿浪花飞沫的沫。”
廖沫沙笑了:“我们是熟人了,都有个沫字。”
丁沫也笑了,顿时不觉得那么紧张了,形态也显得自然了。
顾伯行说:“晚报出了半个多月,还是受欢迎的,一到傍晚就有人等着买报啦。”
廖沫沙说:“说明北京的读者需要它,欢迎它。”
顾伯行说:“我们想把副刊办好,怎么能办好,办得有自己的特色,就来请教前辈,请沫沙同志,指点指点。”
廖沫沙说:“我办的报纸都是解放前在白区,在香港办的,那个时候的想法不一定对今天有用。”
顾伯行说:“你在香港办的《华商报》在解放区,游击区也很有影响,刚才我听丁沫说,她的游击队长还当过《华商报》的发行经理。”
廖沫沙问:“哦,是吗?”
丁沫说:“我们游击队长叫麦永坚,您认识吧?”
廖沫沙笑了:“认识啊!他是到广东游击区去了,我倒不知道他当了游击队长,好像他还带了一个女朋友一起去的。”
丁沫说:“是的,同志们叫他朱女,他们结婚了,一次反围剿受伤被俘了,国民党师长都亲自审问,想知道游击队下落,一网打尽,不管怎么拷打她,她都坚决不说出部队的行踪,后来给枪毙了,枪毙时,她还高喊:“中国共产党万岁!”“人民胜利万岁!”
廖沫沙听到这里,沉重起来:“多好的同志啊!我们有多少同志就这样从容就义的啊!”
丁沬说:“后来我们解放了她被俘之后受审的那个大祠堂,麦队长都哭了,跪倒地上哭了,哭的很伤心,这是我亲眼看到的。”
廖沫沙说:“这是锥心刺骨的疼啊!敌人攻击我们共产党员无情,其实,我们共产党人是最有情的,老麦就是典型。”
丁沫说:“他还是最勇敢的,几支队伍,他领导的猛虎队专门打硬仗,啃硬骨,敌人一听猛虎队来了,都打哆嗦。”
廖沫沙说:“你们副刊也可以开辟一栏,专门写革命战争中一些动人的故事,也可以是长篇连载,也可以是短小的回忆录。”
顾伯行忙把这些记录下来。
廖沫沙说:“你们走访一些老报人,这些想法好,集思广益,总能找出一条独有的路子来。”又问:“你们晚报有多少人?”
顾伯行说:“总共二十多人,等于日报的一个部,副刊就六七个人。”
廖沫沙说:“人少有人少的好处,人少锻炼的机会多,人多了没事干,倒是 的浪费。”
顾伯行说:“我们一直在讨论,如何理解市委提出的办报方针,面向基层,补日报之不足”。我们觉得‘补日报之不足’,不等于办成小日报,要有晚报自己的特色。”
廖沫沙点点头,表示赞同。他说:“晚报读者很多是青年人,我在《中国青年》杂志上经常看到谢老(觉哉)的文章,同青年谈心,很亲切,写的非常好,晚报副刊可以多登这类文章。”他对丁沫说:“丁沫同志,你去拜访拜访谢老,请他给你们副刊写文章。”
丁沫笑了笑:“我那敢去请谢老啊!”
廖沫沙看她信心不足,又鼓励了一句:“试试嘛,一次不成,两次、三次,多去几次就会给你们写的,就像战士‘攻’堡垒,一定要‘攻’下来。”
走出廖家大门,顾伯行鼓励丁沫:“丁沫,试一试,闯一闯,把谢老‘攻’下来,你当过兵,有一股子闯劲。”
丁沫想试试,又犹疑:“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找名人写稿,并不容易。侯子琦对大家讲她昨天晚上的遭遇:“昨天晚上,首都剧场演话剧,郭老郭沫若也去了,我觉得是约稿的好机会,一散场,我就挤到郭老秘书后边,对秘书说:‘我们很想请郭老给晚报写些文章,给副刊写诗。’话音刚落,秘书马上拒绝了:‘郭老这么忙,哪有时间给你们晚报写文章。’口气十分生硬和冷淡,言外之意,郭老是大学问家,哪有时间给你们小报写东西,还有点瞧不起的意思。我想直接找郭老,郭老正好摘下了耳机,我连叫两声,郭老,他也没听见,出了门,上了车,走了。”
大家听了,有点泄气。
顾伯行安慰大家:“如果郭老听见了,也许会答应给晚报写首诗哩!再说,也不见得所有的秘书都会挡驾的。另外,我们应该比较庄重的到他府上约稿,现在这样显得太随意了。大家只要有决心,一定能把堡垒‘攻’下来。”又说:“我开了一些老前辈或者名家的名单,大家分工把他们‘攻’下来。我首先向丁沫提出要求,去拜访谢老谢觉哉老人,延安五老之一,希望丁沫拿出闯劲,把谢老‘攻’下来。”
丁沫又紧张又激动,点了点头。
丁沫高高兴兴地回到白塔寺的报社宿舍,李隆川也正好刚到家,忙到锅炉房打了一壶开水,冲了一杯菊花茶。
丁沫说:“副刊老顾叫我去拜访谢老谢觉哉,约他为晚报写文章,我觉得很难,延安五老,内务部部长,多忙啊,有时间给晚报写文章吗?再说,秘书一定会挡架,郭老的秘书就挡架了,还说:‘郭老这么忙,哪有时间给你们小报写文章!’你们小报,有点瞧不起的意思。我还是有点犯怵,又不甘心。”
李隆川说:“谢老是中央苏区的秘书长,长征过来的,延安五老,他不是给《中国青年》写文章吗?只要看到他本人,我看有可能成功。你试一试?”
丁沫说:“试一试?好,试一试,那一天廖沫沙同志就鼓励我试一试,像战士‘攻’堡垒一定要‘攻’下来。”
李隆川说:“我们明后天要开什么交心会,大家都敞开心肺,谈反右的感受,谈心里话,谈真实的思想,听说新上任不久的管文学的副厂长也要来听会,他原来当周总理的秘书。”
丁沫说:“那一定很有水平的。”
李隆川说:“我想也是,我倒很想听听,他们三个怎么谈的,他们两个是新四军来的,一个是老解放区来的,比我资格老。”又说:“这好像没多大意思,反右的感受,老掉牙,还是你去拜访谢老有意思,我都为你感到激动,其实,我们都很想见见延安五老。”
丁沫斬钉截铁:“我就试一试!”
北京的秋天,秋高气爽,蓝天白云,清风吹拂,白鸽一行从蓝天飞过,铃声清脆动人。
丁沫吃过午饭,便坐公交车,来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内务部”大门口,心想;“谢老有时间看晚报吗?秘书会不会挡驾?”已经到了门口了,硬着头皮试试吧!
丁沫来到传达室门口,递上介绍信:“我是北京晚报的,想拜访谢老。”
传达室同志接过介绍信也没有看:“谢老很忙,没有时间接待。你有事到人民来访办公室谈谈就可以了。”
丁沫说:“我们是晚报,我们来请谢老写文章,我们很多青年读者都非常喜欢他老人家写的文章。”说罢就把介绍信递上去。
传达室同志看这位小辫子诚心诚意,犹豫了好久,才打电话到谢老办公室:“谢老办公室吗?我是传达室,有个北京晚报的记者专门来拜访谢老约稿,对,对。”他听对方说了许多,放下话筒,对丁沫说:“谢老正在参加内务部党组会,会议可能要开到下班,现在才三点多钟,需要等两个多小时,谢老才有空。你等不等?”
丁沫想了想:“等不等呢?只要谢老能接见,答应写文章,等两个多小时也不算什么。”于是说:“等!”
传达室的同志让她进来,请她坐在椅子上等候。
丁沫心想:“见面以后,谢老三言两语把我打发走,怎么办?”她有点心神不定。她想起在《星火燎原》上读过一篇回忆录,文章写到在长征的困难的时刻,谢老还是那样慈祥地同战士们谈天说笑,心想:“他老对人对事从来不分尊卑贵贱,他不会看轻小报,一定会接见我的,我非见他老人家不可。”于是,她安安静静地,一直等着。
传达室的同志也受到感动,不久拿起话筒,问:“会开完了吗?”当他又一次拿起话筒时,对方大概说:“会快完了!”便放下话筒,说:“你直接去谢老办公室吧!”
丁沫一听,高兴极了,连声:“谢谢!”走的很快。走进谢老办公室,一位头发有几丝白发的年长妇女接待了她,这位朴素的老同志平易近人,就像招待熟人一样,有说有笑,非常随和。丁沫拘紧的心情一下放松了大半。她一边忙其他的事儿,一边给丁沫倒了杯开水,“请喝水。”又让她“在沙发上等吧!”
丁沫一边喝水,一边打量屋子,办公室不大,陈没简单,除了办公用具,都是书报,杂志,沙发桌椅都是旧的,让人想起解放军进城时首长办公室的情景,产生一种亲切感,正在这时,通讯员来了。
通讯员:“王主任,谢老回来了。”
王主任迎了出去。
丁沫问通讯员:“这位王主任是……”
通讯员说:“她是办公室主任,谢老的夫人,王定国同志。”
第十六章
谢老进来了,听身边的王定国介绍:“她是北京晚报的记者,等您好久了。”
谢老亲切地对丁沫说:“请坐,请坐,你等了好久了。”“你很有耐心啊”,他也坐下,笑眯眯地看着丁沫。
丁沫看谢老身体很好,开了半天的会毫无倦意,满面红光,两撇白胡子长长的,觉得面前坐的不是大首长,而是亲切的老人,马上放松了,不拘束了:“我等您等了快两个钟头,来之前,有的同志说:谢老那么忙,不一定看得起我们辽张小报,去了也是白搭,一路上,心里挺紧张的,怕您不肯见我,您可一定要给我们报纸写篇文章,要不我真不好回去交差,没准人家还会笑话我。”
谢老一听,哈哈大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时,丁沫才觉得自己有点冒失,连忙掏出介绍信交给谢老。
谢老一看,和蔼地问:“你的名字是后改的吧!”
丁沫有点奇怪:“您怎么知道是后改的呢?”
谢老说:“一般家里给女孩子起名,很少叫这一类名字。”
丁沫说:“那是参加游击队时自己改的。”
谢老问:“为什么叫丁沫呢?”
丁沫答非所问:“小的时候,家庭生活不好,想远走高飞……”
谢老听出丁沫的口音,问道:“你是广东人吧?广东很少姓丁的,你们家姓丁?”
丁沫说:“不姓丁,我想参加革命,就像钉子一样刺向旧社会,钉子不是挺硬的吗?老家一解放,我就把弟弟全改成姓丁的了。”
谢老一听,又哈哈大笑,“好,姓丁,那个沫字怎么讲呢?”
丁沫说:“革命就是大海,我就是大海的一丁点浪花飞沫。”
谢老点头微笑,问道:“哦,你是北京晚报的,刚当记者吧!”
丁沫说:“是的,前年大学毕业分到北京日报,报社要办晚报,就把我调过来了。”
谢老听说创办晚报,很高兴:“很好,办晚报很好,我们国家这么大,人这么多,革命事业蓬勃发展,生活很丰富,报纸太少了,应该办晚报,我支持你,支持你们的报纸。”说罢,他站起来,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上面用毛笔写满了诗文。他说:“你们是新创刊的晚报,思想不要有迷信,大胆找一些负责同志写文章,支持你们这个新生事物,我这里,现成的文章没有,有几首诗,是前些日子和朱德总司令,董老(必武),徐老(特立)桂林明月峰唱和了几首,你可以抄回去,问问你们的总编辑,看要的不要的?”接着又请秘书林准打电话问朱老总,董老,徐老他们,看他们是否同意给北京晚报发表。
丁沫又是高兴,又是激动,一边等秘书打电话,一边看那个写有桂林明月峰唱和诗的本子,心里也担心,那几位老前辈是否同意把诗交给北京晚报发表。
林准出来了:“他们几位老前辈都同意把诗交给北京晚报发表。”
谢老看看丁沫,点点头,理理胡子笑了。
谢觉哉
丁沫高兴极了:“太好了,谢老,太谢谢您老人家了!”又说:“我抄诗吧?”
谢老说:“好,你抄。”
林秘书让丁沫在桌子前坐好,便于抄诗。
丁沫对林秘书说:“原来我们的同志担心首长这么忙,那能给小报写文章呢,没想到老前辈这么平易近人,谁说就不给我们晚报写稿了?”说着,心里热乎乎的。
林秘书说:“报纸办得好,难分大小。”
丁沫高兴地把诗抄完,还请林秘书对一下有无错漏的地方,之后,她高兴得向谢老向告别:“谢老,我回去了,我大丰收了,同志们一定很高兴。”
谢老和蔼慈祥,满脸笑意地点点头:“慢走!”还让林秘书送丁沫出办公室。
丁沫走出内务部大门,赶紧跑去追公共汽车,上了车,气喘喘地,也来不及观赏窗外的景致,谢老的形像出现在脑海,那样的清晰,就喃喃自语:“永远也是清晰的。”
汽车到了东单,丁沫 个下车,快速跑向报社。
副刊的同去正要下班,还没有走,一见丁沫飞跑进来,气喘喘地,满脸笑容,把诗稿给了顾伯行。
丁沫说:“诗,谢老的诗,还有朱老总,董老,徐老游桂林明月峰的唱和诗,同意在我们报纸发表。”
顾伯行接过一看,向大家展示,也是高兴之极:“几位老前辈的诗,朱老总,董老(必武),徐老(特立),谢老(觉哉)的诗,谁说大首长,大名家看不起我们小报。”
小本子在众人手中传送,一个个眉开眼笑。
顾伯行把诗稿给排版编辑沈大姐:“明天见报!”沈大姐接过来看了一遍,马上画版。
顾伯行问:“谢老还说了些什么?”
丁沫说:“谢老特别讲到你们是新创刊的晚报,思想不要迷信,大胆地找一些负责同志写文章,支持你们这个新生事物。”
大家听了很兴奋,七嘴八舌:“不但谢老,还有朱老总。”“还有董老,徐老,也给是给我们晚报发表,说明晚报是受欢迎的,领导同志是支持的。”“太长志气了,我更有信心了!”
副刊办公室一片笑声,丁沫也为这些笑声感动了。顾伯行还鼓励了她一句:“你‘闯’出来了。”
晚上回家,白塔寺,丁沫为今天的访问谢老结果圆满十分兴奋,同李隆川讲了一遍,还浮想联翩意犹未尽。
丁沫说:“我就盼望明天傍晚出去卖报,我们还到前门去。”
李隆川笑了:“要不要我也去前门买一份,助兴。”
丁沫地笑了:“不要你拍马屁!”
李隆川说:“我不是想快点看报嘛!还可以同老顾他们聊聊天。”
丁沫说:“还是准备开你的会吧,‘反右’谈心,没听说过。我们忙不过来,顾不上。”
李隆川说:“我也弄不清楚,主任鲁钧,从新四军来的,还有一位老大姐,何厚良,也是从新四军来的,他们都说我在北大,清华看大字报很活耀,何厚良还说我精神焕发,有什么心得,说出来,让大家分享分享。”
丁沫说:“他们很真心吗?”
李隆川说:“一脸真诚!特别是何厚良,一口一声地说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到了一处工作,也是命运的安排,彼此可以开诚布公,友好相待。我也认真地问她:我觉得那些日子你也是眉开眼笑的,你有什么心得,让我们也分享分享。当时我觉得此人有点居心不良。”
丁沫说:“别那样的疑神疑鬼的,人家是从新四军来的老大姐。记得还有一位老大姐……”
李隆川:“她叫柳驰,从老解放区来的,人家是大家族,美国、香港都有亲人,她是背叛她的家庭到解放区去的,很革命,她为人也好,对我也很诚恳。”
丁沫说:“那你现在的单位人才济济是很难得的。他们讲了‘反右’之前,大鸣大放的想法吗?”
李隆川说:“都是一些对‘右派’进攻的忧虑啊,担心啊,愤怒啊!何厚良有一次想到右派进攻,买油条,交了钱,忘了拿油条,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他们都不敢坦露自己当时的想法,这不能不引起我的留意,那就是说话要小心。”
丁沫说:“我想起大尧,千万别为了完成党的指标,自告奋勇补‘这一个’。”
李隆川说:“我不那么傻。”又笑着:“我还怕有其弟必有其姐呢!”
丁沫啐了他一口:“去你的。”
次日,舍饭寺的北影编辑部。
鲁钧主持会议,大家面前都有一杯茶,大多喝绿茶,李隆川舍不得喝茶,喝白开水,打杂的干事小罗正打开笔,摊开本子,准备做记录,这时,副厂长韦明来了,让大家照旧坐好,别起来,他也找个位子坐下。
鲁钧说:“经过昨天的会,大家初步有些交流,还可以深入一步,大鸣大放,到时自己的见闻,自己的想法,对人对事的评判,等等,说的人开诚布公,听的人洗耳恭听,一个原则尊重事实,与人为善。”
何厚良说:“隆川,你说说罢!记得大鸣大放,你还夸过王蒙写的《组织部新来的人》?”
李隆川说:“我说这篇小说受苏联小说的影响,娜斯嘉,对不良事物敢于揭露,很尖锐。”
柳驰说:“你说,从报上看,王蒙比你小两岁,怎么也会反党反社会主义?”
李隆川说:“是的,我觉得他从小参加革命,对革命是有感情的,怎么会反党反社会主义呢?”
何厚良说:“反党反社会主义是不分年龄大小,资历长短,地位高低的,人家就是要反,你有什么办法?”
鲁钧打个比方:“一到春天,猫就要叫春,叫得很难听,你不让他叫还不行,这是生理要求。右派呜放则是感情要求,政治要求。”
李隆川似乎恍然大悟,“那是政治猫在叫春。”
柳驰说:“隆川,你有时就是乱幽默一气,还是要认真,严肃地考虑大家的意见。”
何厚良说:“还有心里话不妨说出来,你我天南海北走到一起,总算今生有幸,大家一起诚心交流也很难得,很值得珍惜!”她声音柔和,还是很恳切的。
在三位老大哥、老大姐苦口婆心开导下,李隆川终于说出想过但没有说出的话。
但是小罗急忙把合上的笔帽打开。
李隆川说:“我总觉得王蒙这么小反党反社会主义,实在让人难以相信,既然反了,那是不对的,不过,他的小说还是写的不错的,他还是有才华的,只是小小年纪当右派,有点可惜。”
这一下把老大哥、老大姐惹火了。
鲁钧说:“有才华,那是别人砍你的头,你还赞扬:好快刀!”
何厚良说:“你称赞右派有才华,那你就站在右派的立场上去了。”
李隆川问:“我称赞王蒙写《从组织部新来的人》,《青春万岁》还是有才华的,你何厚良同志说成我称赞右派有才华,那就太夸张了,这是为什么?”他无意中套用了人民日报社论的标题。
柳驰说:“隆川也不要激动,大家帮你分析问题,话可能重一点,你不妨仔细想一想,大家说的有没有道理?”
鲁钧说:“你一定要痛下决心,割掉尾巴!”
何厚良说:“毛主席说:‘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总会要表现自己的,要他不表现是不可能的。’。又说,他们总想用自己的面貌来改造党。”又补充了一句,“右派就是这么干的。”
鲁钧说:“要好好改造,今后凡是你自以为得意,自以为不同凡响之日,就是尾巴翘起来之时,你就要下决心按下去,夹起尾巴做人。”
何厚良说:“鲁钧同志一片好心,他是说轻了。”她非常激动,很想说李隆川就是右派。
鲁钧看看副厂长:“您是不是指示指示?”
韦明不动声色慢慢地说:“没有什么指示,随意说几句:大家开诚布公,交换意见,很好,问题有轻重,同志之间可以无话不谈,有时求同,有时也不妨存异,大家都对李隆川同志提点意见,也是好意嘛,几个编辑你最年轻,二十多吧,正是大好年华啊!前途无量。”他喝了口水,说:“我昨天晚上看了你的档案。你父亲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一个工商业者同共产党人相处的这么好,难得。”
李隆川一听神经松弛了,笑笑说:“天天跑飞机,日本飞机把他的大货栈都炸了,天天骂日本鬼子,忽然来了一个同乡,叫饶彰风,半公开共产党身份,他们领导的东江游击队,在惠州,香港一带打鬼子,十分勇敢,大家都佩服得不得了,就同他相处的很好,很熟了。”
韦明说:“以后你读什么书,走什么路?基本上都照饶彰风同志的启发和建议下做的,可以说:你是党一手培养长大的,你要好好珍惜这种机缘,好好努力,提高自己,做一个对人民事业有用的人,高尚的人,你们说呢!”
李隆川听了,内心激动,差点掉下泪来。
鲁钧松了一口气,他对李隆川一向是友好和重视的:“韦明同志的指示,大家一定要照办,特别是李隆川同志要珍惜党的教育,严格要求自己,无论政治上,业务上都要严格要求自己。”
何厚良觉得不说两句不好,也不能突然大变化:“李隆川一定要洗心革面,好好做事儿……”她不好说“好好做人”,因为这个词不是对自己人的。
柳驰笑看说:“隆川年青有为,应当百尺竿头,再进一步。”
韦明口气也缓和了:“明年是国庆十周年大庆,我们一定要拍出一批好电影来向党献礼,拍出好影片,得有好剧本,这就得靠大家,努力组织一批好剧本,马上投产,不然,都来不及了,今天就算是动员,明天就行动起来,怎么样?”
众人都热烈鼓掌,表示拥护厂里的决定和明天就行动的决心。
李隆川忙说:“最近《北京日报》摘要连载《青春之歌》,很受欢迎,写‘一二·九’运动的,内容很好。”
韦明说:“作者是杨沫,已决定把它作为献礼片尽快筹备开拍。她是我们的编剧,你们就不要管了,你们找作家、剧团、出版社、找好的作品改编。”又对李隆川说:“你最年轻,要多出力!”
当天,傍晚,前门,《北京晚报》出来了,顾伯行、丁沫几个人在卖报:“晚报、晚报,今天登了朱老总、董老、徐老、谢老的诗。”“大家来看啦,老前辈的诗啊!”众人纷纷来购买,两分钱一份。
李隆川也赶来了,掏出两分钱,向顾伯行买了一份。
顾伯行笑了:“你也来凑热闹?”“看看老前辈的诗。”
丁沫过来了,她倒关心李隆川的“交心”会。“会开得怎么样?”
李隆川说:“回去再细说:我们的副厂长韦明同志看到我的档案,他说我是党一手培养起来的。”
丁沫大喜过望,说着又大声吆喝着:“晚报、晚报,来看老前辈的诗啦……”
当晚,卖完报,李隆川和丁沫散步到天安门,由此回家,一边聊起今天的会,有说有笑。
李隆川说:“明天开始好好干,找剧本,我负责联系各个出版社,相信可以找到一些可供改编电影的小说。”
丁沫说:“今天我见了日报副刊主任老陆,他们连载长篇小说《青春之歌》,你看能不能改编成电影?
李隆川说:“我说了,作者是我们厂的编剧,编剧的本子不用我们管。”又说:“不过,你倒可以问问谁导演?可以去采访编剧,导演!”
丁沫说:“对,对,我先打听打听。最近我们副刊拿到了一部回忆录《我的一家》,听老顾说:内容很好,但太长,一时登不了,你可以看看能不能改编。”
李隆川说:“好,明天上午我去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国青年出版社,中午来和你一起吃饭,饭后看《我的一家》,有时间再去北京出版社,你们不是在一个大楼吗?”
丁沫说:“好的,明天我请你吃梅干菜肉,食堂有卖的。”又说:“我们很缺连载,一点存货都没有,能不能同林重写一个,我们不是有很多游击队的故事吗!”
李隆川说:“好,我考虑,就是太忙了。”
丁沫说:“听人说,太忙毁不了人;太闲就把人毁了。”
第二天,李隆川去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中国青年出版社,回来找丁沫一起吃饭,李隆川边吃边翻《我的一家》。
丁沫:“吃完饭再看。”又问:“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中国青年出版社了?”
李隆川:“到中国青年出版社了,拿到一部描写重庆白公馆、渣滓洞集中营的小说《禁固的世界),作者罗广斌,他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题材很好,我已同出版社初步定下来,看着小说再同作者联系, 定下来。人民文学出版社介绍了《青春之歌》,他们对这本书的文字似乎评价不高,但也说题材好。我前不久联系了一位部队作家李英儒,他写的一部抗日题材的长篇小说《野火春风斗古城》,我看过了,故事性很强,今天电话请他给我们改为剧本,他答应得很痛快。”
吃完饭,他们来到报社后门的大石台阶旁,找个台阶坐下,看《我的一家》。丁沫去忙她的。等她回来,李隆川已经把书看完了。
李隆川说:“工人出版社出的,我们马上去工人出版社,找为陶承老人整理的编辑,定下来,这本书请不要给别的电影厂了。还请把陶承同志的地址告诉我,我们好去信把改编权拿下来。”
丁沫说:“北京出版社不去啦?就在里面,几步路。”
李隆川说:“不去了,再找个时间吧!”说罢,把书还给丁沫,匆匆走了。
周末,李隆川和丁沬准备好晚餐,还是蒸大米饭,蒸腊肉,炒了一盘青菜。
林重来了,三个人在书桌旁边吃边谈。
林重说:“晚报很受欢迎,不容易呀,好多人有一新习惯,一到傍晚就等送晚报来。”
李隆川夸奖有加:“他们没有星期天,也没有什么补贴,谁发了一篇好文章,给谁名下挂一面小红旗,红旗映照晚报的编辑记者,一个个满心欢喜,笑逐颜开。”
林重问李隆川:“你也很忙吧?”
李隆川说:“为了迎接建国十周年大庆,要出好电影,这就要出好剧本,我们就为这个天天忙,还好,找了好几个很有希望的作品。有部回忆录《我的一家》,可能在晚报发表,还是她告诉我的,现在已经联系好了,定下来了。”
丁沫说:“对了,我们太缺少小说连载了,眼看就没有存货了,你们能不能写个中篇连载,两三万字,救救急。”
李隆川对林重说:“我们合写一个吧!最近召开老区的会,一些红色妈妈事迹很感人,我想把我们家乡一个动人的母子分离的故事编一编,写一个红色的妈妈,儿子因为被逼离开,不理解母亲,甚至怨恨,但他通过母亲的故事,了解母亲,去同母亲相认,请妈妈原谅他。”
林重说:“那就把儿子写成一个记者,他去采访,听到母亲的故事。”
丁沫说:“这些想法都不错,写吧。”
李隆川:“吃完饭,再把故事编一编,连载嘛,总得有悬念才行。”
林重说:“好,吃完饭我们就编。”
李隆川说:“编完了,你回去马上连轴转儿写出初稿来。”
林重:“这就算有事干了,最近让我参加‘反右’心得座谈会,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解,只有听的份,天天讲空话,浪费时间,太没意思了。后来,有老同志告诉我,有个部门,谈心得,谈来谈去,原来是右派言行,打成了右派,听说,还不止一个,这叫‘反右补课’。”
李隆川一惊:“好个‘反右补课’,今天我才知道。”心里不禁暗叹息:“有人早就知道了,大概就想把我补进去吧!真是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他感谢韦明同志,他一席话救了他,把‘补课’事推开了。他感到奇怪的是,那位何厚良一脸假慈悲,总想把他补进去,不知为什么。
丁沫说:“别说这些了,快吃饭,临了,好编你们的故事,快点给我们副刊一部连载小说。”说罢,给林重夹了一大块肥瘦相间的腊肉,“我家乡山区的特产,要有肥的才香。”
北京晚报,副刊,顾伯行正领着大家议论如何把晚报办得更出。
顾伯行说:“我几次访问邓拓同志,他是老行家,又是市委领导,他要求我们要勇于实践,一定要走出大门,深入到群众中去,广交朋友,要学会同工农兵各行各业的人交朋友,同教授、作家、诗人、将军交朋友,同他们聊天,请他们出主意,他们既是晚报的读者、作者又是顾问,组织专家、群众写稿,两条腿走路,路子就会广,题目就会多,就会把副刊办得很有特色。他的意见,对我们很有启发,大家都要动脑子,最近,丁沫因为找了谢老登了朱老总、董老、徐老的诗,反映很好,现在找老前辈、老红军、老将军写稿就比较好找了,有前边几位老前辈,别人就跟着来了。”
大家七嘴八舌:“我们也得找出要攻的方向。”“对,找出要闯的目标。”
丁沫说:“我想要找电影界的名导演、明星写稿,先得把电影界的代表人物找出来,先‘攻’下来,电影界的总负责人就是夏衍同忐,我明天就去请夏部长写稿。”
顾伯行笑道:“上次你去听会记录,不是认识他了?”
丁沫笑道:“恐怕他记不得我了。”
夏衍的家离报社不远,丁沫敲门进去,秘书陪同走进北边书房。
丁沫向夏衍伸出了手:“夏部长,您还认得我吗?”
夏衍笑笑,同她握手:“你变化不大,还是两条小辫子。”说罢让座,气氛马上变得轻松起来。
丁沫坐下:“我已经从日报调到晚报了,您看不看晚报?”
夏衍说:“天天翻看一下,副刊发了很多谢老,董老、叶帅、朱老总的诗文,很好。”又说:“晚报体育报导很不错,消息又多又快。”又问:“你管什么?”
丁沫说:“管电影评论。”
夏衍一听,笑了:“好,好,我们是同行,希望晚报多发点文章支持我们电影。”
丁沫说:“我这次来就是想请您写篇电影评论,题目请您自己定。”
夏衍想了一下,说:“现在影院放《黄宝妹》,听到什么反映吗?”
丁沫说:“有些读者来信,说这部电影是真人真事,应该叫做纪录片,为什么叫纪录性艺术片呢?跟纪录片有什么区别?”
夏衍说:“这是电影界的一个新尝试。”
丁沫说:“那就请您写篇文章,谈谈《黄宝妹》这部电影。”
夏衍爽快地答应了。说:“好,可以写篇短文。”
丁沫高兴极了:“夏部长,我还很想请教您,晚报搞电影评论应该怎样搞?”
夏衍说:“晚报篇幅小,读者面又广,评论 短小,形式多样,不拘一格。”
丁沫:“好,我会把您这意见回去告诉同事,请您把文章写好,让秘书打电话,我来取。我走了,耽搁您太多时间了。”
夏衍起身送别:“欢迎你常来。”
丁沫的家也充活力。李隆川准备好蒸饭、蒸肉、洗了一盘空心菜,等丁沫回来炒。林重来了,一包北京酱黄瓜,用盘放好。丁沫回来了,脱下外衣,很快把空心菜炒好了。书桌上饭菜都冒着香气。
丁沫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你们写的连载,通过了,过几天就开始连载。”
李隆川和林重都很高兴:“一个字,快!出题、构思一个晚上,初稿两天,讨论一个晚上,修改一天,前后不过五天,前天送审,今天通过,也就是一个星期。”
林重说:“这就是丁沫一手促成的。”
李隆川拿出葡萄酒,每人倒了一杯,“为了这个好消息,干杯!”
三个人高高兴兴地碰杯。
丁沫说:“我也有一个好消息。我不是找到夏衍同志写文章吗,他是电影界的头啊!他一写文章,好,我约其他领导人写文章,比如陈荒煤一一副部长,袁文殊一一影协书记,蔡楚生一一电影局长,《渔光曲》《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导演,还说:‘夏公这么忙都写了,我还能不写。’以后,我要约那些 的编、导、演写文章,就方便多了。”
李隆川说:“以后无论话剧、音乐、美术……都可以照方抓药,不过,这个经验对我好像用处不大。”
林重说:“对我们办新闻刊物的,很有启发。”
一天,舍饭寺的北影编辑部,鲁钧主持编辑会议,何厚良、柳驰、李隆川一起交谈,打杂的干事小罗提了一壶开水来,让大家冲茶。
这时,韦明同志来了,大家起身招呼,然后落座。
韦明说:“你们看了北京晚报了,正在连载一篇小说《泪洒北京》,反映还好,先看看能不能改编成电影剧本,再打听一下作者是哪儿的。”
鲁钧指指李隆川:“作者在这儿,他们游击队的故事。”
韦明高兴地看看李隆川:“好啊,努努力,看能不能当编剧。”
李隆川心里乐开了花,但不敢太显露,鲁钧随声附和,那是真心的,李隆川很明白,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何厚良,心里总有一点不安。
何厚良皮笑肉不笑,她十分想当编剧,这一下怀恨在心,这是后来李隆川才具体感受到的。
柳驰说:“我还是那句话,百尺竿头,再进一步。”
鲁钧说:“隆川组稿方面也很有进展,有几个可以用的。”
韦明说:“都有什么?”
李隆川说:“我到各个出版社去看稿,人民文学出版社给我介绍《青春之歌》,我说作者是我厂编剧,不会跑掉的。”
韦明说:“我看了北京日报的连载,题材很好,崔嵬要导这部戏,‘一二·九’那段时间,他正在北平,对这部戏很有信心,他是初次执导电影,厂里决心派比较熟习业务的陈怀皑帮他一把。”又说:“还有什么?”
李隆川说:“还有一部回忆录《我的一家》,作者陶承,写一家人为革命前仆后继,不怕牺牲的故事,很感人。”
鲁钧说:“铁骊要正式拍戏了,挑中了这个戏,我很赞成。他从小在新四军成长的,底子厚,能拍好的,让何厚良同志助他一臂之力。”
韦明说:“谢铁骊应该找个好戏来拍了。”
李隆川说:“还有一部长篇小说叫《禁锢的世界》,写重庆的白公馆、渣滓洞的斗争的,也很好,也请作者罗广斌亲自改为电影,他就是从集中营出来的,有生活,真实动人。”
韦明说:“《禁锢的世界》这个名字不响亮!”
李隆川说:“我写信告诉作者,让他考虑个好听的名字,建认他不要写群像,以江姐为主,好写戏。”
韦明说:“好的,你马上写信去。”
李隆川说:“还有部队作家李英儒写的长篇小说《野火春风斗古城》。正在写剧本,我觉得完全可以拍成献礼片。”接着,李隆川介绍:最近湖北歌剧团来京演出《洪湖赤卫队》,观众很喜欢,题材好,剧本好,音乐好,唱得特别有味,已经同剧团初步定下来,我们来拍,请他们不要给别的厂。他说:“我想约他们定个时间,请您和鲁钧通知去看,如果你们认可,请当场定下来。”
韦明说:“好啊!你去定个时间吧!”
何厚良说:“最近我没有出去,浑身哪儿都不舒服。”
李隆川说:“太用心了吧!”
韦明说:“今明两天大炼钢铁,我们厂在小西天北影剧团广场,设炼钢炉,分班去炼,编辑部分到什么时候当班,大家准时要去,病号除外。”
李隆川向柳驰点点头,示意她病号“别逞能!”
次日,傍晚,小西天北影演员剧团门口小广场,一群人围着小炼钢炉在大炼钢铁。炉子由水泥砖砌的,底下铺上钢板,通上电,把家家户户献出的旧的、好的,新的铁器一一菜刀、斧头、钳子、门环、剪子、锄头、铲子……分批放到炉子里去,轮流上去一个人用“丈八蛇矛”钢钎炒灶里的铁料,铁料在强度电力的燃烧下,多处渐渐变红了,红如岩浆,少数还显出黑影,“丈八蛇矛”不停地翻炒着,鲁钧持“丈八蛇矛”上去炒,不到一分钟就气喘吁吁,现场指挥一看,对身边准备上场的李隆川大声喊:“上!”李隆川马上手持“丈八蛇矛”冲上去,替下鲁钧,炒了一分多钟,炒不动了,便有后来人上来替换,李隆川回头一看,灶里通红翻动,不知是钢还是铁。何厚良颤颤地想接过李隆川的“丈八蛇矛”,现场指挥阻止了,换了小伙子。
就这样,鲁钧上了两轮,劳动时间不长,但强度太大,现场指挥只给了他两轮的机会,给了李隆川三轮的机会,何厚良在一边急得打转儿,一次也没轮上,很遗憾地看着一灶黑黑的铁料,变成红红的岩浆,到了战场不能上马杀敌,还像个战士吗?她还能像平时开会那样理直气壮敲打李隆川和鲁钧吗!
她觉得失了势,茫茫然站在一旁观看。
次日,舍饭寺的北影编辑室。大家座谈大炼钢铁的心得和对“人民公社”的畅想。
鲁钧说:“我一听命令往前冲,手持钢钎,用力炒钢,确实有冲锋向前的感觉。”
李隆川说:“我也觉得很新鲜,很兴奋,大炼钢铁,新生事物,下场的时候回头一看,灶里红浆翻滚,原来钢铁就这样炼成的?我很想去看看,冷却以后到底什么样子?”
何厚良总是出言如出刀,相当锋利:“你怀疑吗?”
李隆川说:“你肯定怀疑了,所以迟迟不敢上场,对不对?”李隆川只好以牙还牙。
何厚良:“谁敢怀疑大炼钢铁呢?那不是脑袋发冷,想戴帽子!”
李隆川说:“你想看看炼出来的钢是什么样子吗?”
何厚良说:“不用看,准是好钢。”
鲁钧说:“我也想看看,百闻不如一见吧!”又说:“下边还是谈谈‘人民公社’,听城里有可能成立‘人民公社’,都说共产主义是 ,人民公社是桥梁。”
柳驰说:“本人有病,没能参加大炼钢铁,现场也没有去,十分遗憾,如果城里建立‘人民公社’,那是一定要参加的,不知道怎么建立,有什么具体做法。”
鲁钧说:“公社公社,一个公字,听说要实行共产,还要吃大锅饭,总之,有饭大家吃,有钱大家花。”
柳驰说:“现在怎么共产,怎样做到有饭大家吃,有钱大家用,共产主义不是要生产很发展,物质生活很丰富,精神生活也很丰富?”
何厚良说:“现在的物质生活水平,就这一点,大概离共产主义还很远。”
鲁钧说:“隆川,你说。”
李隆川说:“高度的物质文明,高度的精神文明,这才可能说的上共产主义,本人没研究,只是感想。”
鲁钧说:“我觉得说的太咬文嚼字了,只要是共产主义,哪怕吃窝头,那怕只有一分钱也是好的。”
李隆川说:“看怎样理解吃窝头,听说酒肉太多,太腻了,想吃窝头,这是到了物质文明比较多的表现。不过,现在饭不够,白米馒头吃不上,只能吃窝头,那还是属于贫困的阶段。”
何厚良说:“对,这同共产主义无关。”又补充一句:“也许!我不肯定。”
柳驰说:“我也有相同的想法。”
鲁钧说:“好吧,我们畅所欲言,求同存异,也不必强求一律,事情还在发展呢!只是上边让咱们议论议论,畅想畅想!”
李隆川说:“鲁钧同志刚才说的,我们畅所欲言,求同存异,不必强求一律。这还是很有气量,很有说服力的。”
何厚良还是那样皮笑肉不笑:“你这是拍马屁!”
李隆川说:“这叫事实胜于雄辩,鲁钧同志身为领导,并没有强求一律,你何厚良不同意他的意见,他也不会说你:脑袋发冷,想戴帽子了!”
众人一笑而散,各自回家。
第二天李隆川收到四川罗广斌的来信。李隆川把信交给鲁钧:“重庆罗广斌来信。”
鲁钧接过信看了一遍:“他决定书名改为《红岩》,同意你的建议,得有人把白公馆和渣滓洞联系起来,决定以江姐为中心,把戏串起来。他说你的建议对他很有启发。”
李隆川说:“我写信跟他说:如果宁国府和荣国府各自封闭,没有人来往连起来,戏就不好看了。”
鲁钧说:“他还希望你参加编剧,而且很诚恳的。”
李隆川摇头:“我不懂坐牢是怎么回事儿?”
鲁钧说:“我看你可以参加进去,一来是人家真心请求,二来是有很多活材料,你可以钻进去。”又说:“这事韦明同志也同意。”
李隆川说:“《我的一家》老谢正同何厚良一同研究过好几次,他们想邀请我参加,我拒绝了。”
鲁钧说:“老谢人很好啊?”
李隆川说:“这我知道,问题不在于他。”
鲁钧笑了:“我明白了。”又说:“厂里已经通知,这个题材好,要排成重点片,决定请夏衍同志亲自操刀,他编出来的本子,大家信得过。”
李隆川说:“那也好,厂里的决定,我执行。”
鲁钧说:“老谢只好另找本子了。”说罢,把一本刚出的《中国青年》递到李隆川手里,“一个叫郭开的年轻人写文章反对《青春之歌》,说它是歌颂小资产阶级的,你看看。”又说:“不少人有这种看法,我也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
李隆川说:“我看看再说。”
鲁钧说:“韦明同志很重视,准备开一个座谈会,请郭开来。崔嵬要导这部戏,他坚决反对,很想当面和这位年轻人论道论道。”
李隆川说:“我爱人正要报导《青春之歌》的拍摄,从写剧本到拍摄完成,从头到尾,连续报道,我让她来听听,好吗?”
鲁钧答应得很干脆:“好的。”
丁沫决定去采访《青春之歌》导演崔嵬。来到西城宝禅寺崔嵬的家,进去一看,迎面是四个高大的书柜,摆满线装书和中外名著,仿佛走进了图书室。
丁沫脱口而出:“崔嵬同志,你当导演的,书真多啊!”
崔嵬笑了笑说:“当导演的,三天不读书,就会有俗气。”
丁沫说:“拍戏这么紧张,当导演的还有时间看书吗?”
崔嵬说:“拍电影像打仗一样,是紧张的,但再紧张也有休息的时候,杨沫同志的《青春之歌》,我就是在上影突击《老兵新传》后期工作时读到的。”他客气地给丁沬倒了一杯茶。
丁沫说:“谢谢!昨天,你的发言太有力了,我很赞成。”
崔嵬提到昨天的会,又来劲儿了:“郭开的意见好像很革命,可是他完全脱离了当时的革命实际,很能唬人,骗人。不说别的,就说贴抗日标语,当时四处布满密探,谁帖标语就抓谁,轻则坐牢,重则枪毙,你敢去吗?没有一点‘视死如归’的勇气和胆识,上不去!”他郑重地说:“不管什么人批判和反对,《青春之歌》我拍定了,好好拍,准备向国庆十周年献礼。”
丁沫说:“报社也收到不少读者来信,反对的也有,支持的是多数,读者最关心的问题就是:谁来演女主角林道静?”
崔嵬说:“这个问题就复杂了,不少演员想扮演这个角色,白杨想演,编剧杨沫也想请白杨来演。”
丁沫说:“她们是亲姐妹,妹妹要演,姐姐也不好回绝。”
崔嵬说:“是啊!白杨的演技当然没有问题,她演林道静,观众照样上影院买票看。但问题是年纪太大了,我不同意。我告诉你,演员什么都可以化妆,18岁的姑娘化妆成40岁的妇女,外表一点问题都没有,但眼神是没法化妆的,18岁小姑娘,眼睛水灵灵的,眼神是纯净柔和的,40岁妇女的眼神,不可能化妆成少女的眼神,装不出来的。他笑道,白杨的眼神只能演林道静她妈。”
丁沫问:“你准备到哪儿找,很难找啊!”
崔嵬说:“我在武汉歌剧院发现一个年轻女演员叫谢芳,她从来没有演过电影,但一看她那双大眼睛就是林道静,我决定让她来试试镜头。一个好的影片可以造就出一个新演员,一个新的好演员可以使一部电影活起来。”
丁沫说:“我看您已经胸有成竹了。”
崔嵬素有孩子似的好胜心:“影片不能像小说那样开头,慢慢道来,不行。一开头,这个大眼睛的姑娘在海边徘徊,痛不欲生,跳下海去了,余永泽跳下去把她救起来,观众就很想知道这个聪明美丽的姑娘为什么跳海啊?一下就给吸引住了。”
丁沫说:“把小说后边写的提前了,提到开头。”
崔嵬说:“你说好不好?”
丁沫说:“很好,在影院看电影,我也会想到,这个美丽的姑娘为什么跳海啊?”
崔嵬听了很高兴:“是吧,美丽的姑娘,跳海。”
丁沫问:“什么时候是试镜头?”
崔嵬说:“快了,到时候我让制片主任老胡给你打电话。”
丁沫告诉崔嵬,她要去访问编剧杨沫。杨沫的家在小西天,北师大宿舍。
杨沫非常热情欢迎丁沫:“我听老崔说了,晚报要从头到尾,连续报道《青春之歌》,我听了很高兴,谢谢你们的支持。”
丁沫说:“应该的,应该的,把《青春之歌》搬上荧幕,是广大读者的愿望,我们接到不少读者的来信,希望早日在电影院看到它。”
杨沫说:“你们一定看到了有些反对《青春之歌》的文章,对我是有很大的压力的。没想到北影开了个讨论会,请了文学界艺术界好多朋友参加,也请郭开同志参加。没想到讨论变成了对郭开的批判会,大家谈得很有道理,以理服人,老崔 站起来,一击桌子,说不管谁反对,《青春之歌》我们拍定了,一定要把它拍好,向国庆十周年献礼!”他那么大高个,声如洪钟,把大家都震动了,不管有多大的反对的风浪,给他震住了。”她激动地拉着丁沫的手:“丁沫同志呀,郭开的意见是有市场的,如果反对的意见占了上风,顶不住,我这部作品连同我自己就给压下去了,没有出头之日了。”
丁沫说:“这部好作品,找这么好的导演,这样好的集体,一定能拍好。”又说:“读者很关心另一个问题,谁来演林道静?”
杨沫说:“这个问题可为难死我了,太难了。”她给丁沫添了茶水,“告诉你啊,最初我的初稿出来了,我妹妹白杨和她的丈夫看了,说可以拍电影,妹夫导,妹妹演,我听了也高兴,多想拍一部电影啊!这回可以干一场了。谁知道小说一出版,反应不错,北影厂要拍电影,文化部也说‘一二·九’是北京的事儿,由北影拍,我能不听组织的话吗?我们老崔说你也是从游击队出来的,一定理解我非这样做不可,厂里的人给我贴过大字报,说我拿北影的钱不给北影干活。只好从妹妹那里把拍摄权拿回来了,我不是服从了组织,服从了群众,得罪了亲人吗!”
丁沫说:“我很体谅你的苦衷。”
杨沫说:“其实,白杨的演技是出色的,他来演林道静是能演好的,观众一听是白杨演的,都会涌到电影院去买票的。你说是不是?老崔偏说她年纪大了。”
丁沫问:“白杨多大年纪了?”
杨沫笑道:“她是年年刚过三十,你就别问她这个了。”
丁沫说:“观众只是希望把这部电影拍好,到底谁来演林道静,观众只能提问,还得靠你们来回答。”
杨沫不住的摇头:“难哪!”
丁沫写了访问崔嵬和杨沫的报导,专门到夏衍的家,给他送报纸。
丁沫況:“我访问崔嵬同志和杨沫同志,写了访问记,请您指点。”
夏衍接过报纸,翻看一下:“很好,这是观众关心的事。”
丁沫说:“我们晚报准备从剧本开始,从头到尾,报导《青春之歌》的拍摄过程,我很喜欢干,也觉得光荣,观众天天来信,问谁演林道静,什么时候开拍?我去看过试镜头,很好啊!听崔嵬同志电话,已经定下了,由谢芳演了!”
夏衍点点头:“是的,我们几位同志看了试镜头,当场就定下来,由这位年轻的姑娘来演,她更像林道静。”
丁沫说:“观众一旦看到影片,一定十分欣赏导演的眼力,崔嵬同志很坦率,他一开始就想到这个年轻演员,朋友们说:拍好了,那没得说,拍坏了,那你这个老崔导演也就吹台了,别再想拍电影了。”
夏衍笑了:“崔嵬同志很有胆识,他在艺术界也是闯荡过来的,不可等闲视之。”
丁沫说:“我们看了崔嵬同志主演的《老兵新传》,写东北农垦部队的,我们请他们的司令员王震同志写文章推荐,他同意了。”
夏衍说:“你们这个想法好,拍哪方面的片子,请有关领导,有关专家来写,可以帮助观众更好地了解影片,了解那个时代,会得到更多的启发。”
丁沫说:“我们传达了陈毅副总理的指示:现在物质生活困难,要好好宣传革命历史,革命精神,我们请何长工同志写井冈山斗争,他答应了,写了一篇《艰难的岁月》,我们准备连载,以后也准备多发回忆革命斗争的连载。我们 读这些文章的,我们都深受感动。”
夏衍说:“你们的路子越来越宽了,作者的队伍越来越广了,你们的晚报一定会越办越丰富多采,你们真的用心,这点很难得。”
这时,家里人要摆饭桌了。
夏衍说:“一起来吃个便饭吧!”
丁沫说:“不,我吃过了,以后,我常来送报,如果碰见您吃饭,你就一边吃,我一边说:这是不是太打扰了?”
夏衍说:“不,不,这样很好,我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交谈。”
丁沫起身告辞,“好,您用饭吧,我走了。”
夏衍照例起身相送,说道:“欢迎常来!”
这时,在北影,韦明急匆匆地找到李隆川,问及《洪湖赤卫队》的事进展如何?问题出在北影摄制组要找个漂亮的女演员来换韩英的扮演者王玉珍,湖北歌剧团不同意,双方坚持己见,互不相让。韦明说:周总理看过《洪湖赤卫队》,很喜欢。听说北影有人要换一个漂亮的女演员来演,周总理不同意,他认为“王玉珍唱得好,演得好,气质也好,为什么要换,找演员不是找美女,不换了。”韦明强调说:“你告诉鲁钧,让他把周总理的话传达到厂,到摄制组。”临走时,又叮嘱道:“这几天我在北京市委有事,不来北影了,你马上去告诉鲁钧,把总理的指示落实了!”果然,半年之后,影片拍成了,王玉珍的“洪湖水浪打浪”的美妙歌声,响遍了全国的城市乡村,当时的年轻人,谁不会唱上两句呢!连周总理在人民大会堂还让王玉珍教他唱“洪湖水浪打浪”呢!此是后话。
忙过几天,鲁钧说到:“谢铁骊不拍《我的一家》了,找了一部写海军的戏,是他过去部队老战友写的”。鲁钧告诉李隆川:“谢铁骊在汕头拍片子,你也看过剧本,提过意见,本子不太理想,但这是老谢 部戏,市里很重视,提了意见。”
李隆川问:“这同北京市有什么关系?”
鲁钧说:“现在北影划到北京市管了,韦明同志调去当市委文化部副部长,他管这事。他让你去市委文化部找他,记下市委的意见,你去汕头传达。”
李隆川说:“好啊,什么时候走?”
鲁钧说:“听韦明同志说:汕头离你家不远,你可以回家看望老人,他还说你父亲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还是很关心你的。”
李隆川很意外,也很高兴,连说:“谢谢,谢谢!”又告诉鲁钧:“我离家11年了。”又问:“我可以在家住几个晚上?”
鲁钧问:“你想住几个晚上?”
李隆川说:“三个晚上,行吗?”
鲁钧很干脆:“可以吧!一路平安!”
李隆川很高兴把这个消息告诉丁沫。
丁沫说:“韦明同志主动提的,我听了很感动。离家这么近了,不能回去,多么遗憾,又不能随便行动,这下好了。”
李隆川说:“我也很感动。”又说:“11年没有回去了,带点什么回去?”
丁沫说:“现在什么都要票证,买不到什么东西。最近大家都缺吃的,不但斤斤计较,还两两计较,一两粮票也得省着,对了,存有20斤全国粮票,带回去吧!”
李隆川说:“全拿回去,要用的时候就没有了。”
丁沫说:“在北京,总好想办法,全带去,你自己出门可以换全国粮票,能多换点就多换点,除了自己路上用的,都留给他们。”
李隆川说:“好,好,这比什么都好?还是那句老话,人以食为天,没粮又没油水,别说一天一斤粮,一顿也能吃下一斤。有这个比什么礼物都强。”
丁沫说:“再给一点钱,宁可我们自己省点,连县那边先不寄了。”
李隆川说:“你想得周到。”一手搂住她,亲了一口。
丁沫把他推开,李隆川没坐好,差点掉下床,丁沫急忙把他拉住。李隆川顺势把她抱住了。
李隆川说:“就这样,别乱动,好好说话。”
丁沫也亲了他一口:“多带点新照片回去,让公公婆婆看看我们生活得很愉快。”
李隆川说:“他们最关心的就是:为什么还不生孩子?”
丁沫说:“千万别说我有妇女病,找医生看呢!就说工作太忙,过两年再说。”又说:“其实,我真想有个孩子。”
李隆川说:“那今天晚上我们就试一试,多使点劲儿,看能不能播上种!”
李隆川坐火车到广州,再坐汽车到汕头汽车在海边飞驰,来到一座海边城市,他走进一所开满木棉花的院落,那是海军招待所。
谢铁骊和李隆川在木棉树下散步。
李隆川说:“韦明同志说,你 部电影,尽可能拍好,他对你寄予很大的希望。”
谢铁骊问:“意见很多吗?”
李隆川说:“几位领导都看过本子,意见嘛,说多说少,我看可听可不听,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其实,就是领导的关心,就希望你拍得好上加好。”
谢铁骊说:“剧本决定了命运,我尽力为之。”
李隆川说:“开头,我以为你搞《我的一家》,很好,这样的题材能拍得动人,拍得有深度。可惜厂里收回了。如果《红岩》没人拍,你可以争取,鲁钓同志一定会大力支持的。作者要我一定参加合作,如果我是编剧,那 你来导。”
谢铁骊笑笑:“好啊,不过那是以后的事儿。你准备在这里待几天?我们明天到岛上看看吧。”
李隆川说:“好哇,来啦,看看海,上上岛,也没有白来一趟。韦明同志特别关照,让我回家看望父母。”
谢铁骊说:“你家在附近?”
李隆川说:“不远,大埔,潮州过去就是,通汽车了,半天就能到。”
谢铁骊说:“看望老人,带点人参去!”
李隆川说:“不,你知道吗,农村的人饿肚子了,成立公社那阵子放开肚皮吃饭,吃空了。我把家里所有的全国粮票都带来了,这比什么都好。”
汽车北驶,翻山越岭,来到李隆川老家境内,这个时候,正是映山红开放的日子,他看到满山遍野的映山红,看到远山近水的苍松翠柏,还有长满水沟边的“布惊”,开着白的,紫的小花朵,那是穷困的游击队拿来熏蚊子,拿来煮水疗伤的药。
汽车下山,他远望山下,似乎到了家乡的盆地,对,那条清澈的河,就是西河,是小时候天天游水的地方。到了河边,上了一座木板搭就的,离河面不过几尺的木板桥,过了桥就是老家了,汽车在村中穿过,他一看,比自己印象中的田野小多了,他急着问司机:“是上塘村吗?”司机答道:“对,是你家吗?”李隆川激动地说:“对,11年没回家了,同志,请停一停。”
司机把车停下,“嘎”一声,把路边的人都吓了一跳,因为在这里停车的情形不多见,当李隆川走下车时,还来不及向司机道谢,便有人问他:“是隆川吗?”然后大声向村里喊道:“隆川回来了!”里面的人听见了,向大围屋喊:“隆川回来了。”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伯告诉李隆川,“你父亲现在住在大围屋顶上边。”几位叔婆伯母也过来问话,她们也是11年没见过李隆川了,“还是这个样子,斯斯文文的。”“老成一点了,是个干部了。”他一边答话问好,一边走着田埂,往大围屋走去。
这时,父亲在前,母亲在后小步匆匆走来,走到大屋的池塘边。
李隆川远远就按过去习惯叫:“阿叔,阿妈!”
这里兄弟几个,排行前两位,子侄都叫伯,排行第三以后,子侄都叫叔。李隆川的父亲兄弟六个,排行第四,所以叫叔。
父亲高兴地说:“听到对面山上汽车过,就想到你会不会回来?听到汽车进村嘎一声停下,就想到你莫非真的回来了,可不是,就听到人家喊,隆川回来了!大喜,大喜!回来了,好,回来了。”
母亲拿过李隆川的手提行李包,说:“隆川,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说着两眼漾满了泪水,淌在长满皱纹的脸上。
李隆川又喊了一声:“阿妈!”说不出话来,哽住了。
李隆川随着父母从大围屋旁的小巷进去,上了最上边的围屋,那原来是一个小厅,迎神赛会时放请来的神像的,现在打了个木隔断,把后面改为住房,前面是厨房,砌了个灶,摆了张八仙桌和几条条凳,母亲把手提包放在桌上,低声问李隆川:“带糖块没有?”身边跟着几个看热闹的孩子,眼光光地好奇地看着来人,李隆川忙打开旅行手提袋,掏出一包糖块,一人一块,孩子们这才高高兴兴地飞走了。
李隆川马上掏出20斤全国粮票给母亲,“我们只有这些全国粮票,丁沬说留给你们用。”
父亲点点头:“这比什么都金贵。”
母亲也点点头:“丁沫好吗?”
李隆川说声:“好!”又掏出五斤全国粮票:“这五斤是我这几天的口粮。”
母亲说:“好,我到食堂去换米回来,自己做饭,北京来的人,他们不好叫你到食堂去。”
李隆川还拿出几小包北京果脯,北京点心:“现在什么都凭票供应,这都是朋友们凑的。”又给了母亲十元人民币“你买点什么”,回到老家他就不说您了,说“您”反而觉得奇怪。
父亲说:“正好,去买只鸡吧!现在买只鸡相当过去买半头猪。”又说:“看看谁能去县城找他哥哥回来,还有到漳溪中学找他妹妹,大侄子回来。”
母亲说:“大孙女去县城叫他爸爸回来。”又给一个光头小伙子一块点心,两块糖,请他去找小女儿和大孙子回来,这个时候,点心糖块,比钱好用。
家里只剩下父子俩。父亲似乎很等待这个时机,焦虑地悄悄地问了一句:“你入党了吗?”
李隆川顺口答道:“没有,还没有。”他想父亲一定为还个操心,老人家知道家庭出身不好一般入不了党,入了党也矮人三分,他连忙接了一句:“快了!快了”反正三天五天是快了,三年五年也是快了,这不是假话。
父亲叹了口气,神情有点不安,声音颤颤地:“家里拖累你了。”
李隆川说:“不要这样说,有个副厂长看了我的档案,说我是照高坪说的去看书,做事,是党一手培养长大的,前途无量。父母一直对我很好,你们放心,我工作不比任何一个同行差,领导很倚重我,千万不要为我担心。这回就是领导让我顺路回家看望父母的。”
父亲听了感到很大安慰,脸上露出上笑容,说:“真有心,像高坪!”又问:“丁沫入党没有?”
李隆川说:“没有,快了,支部委员都找她谈话了。”
父亲问:“她家里也……”
李隆川说:“她家是城市贫民,父亲是学徒,出师不久就病死了,母亲做小买卖,日子过的艰难,好在有亲戚帮衬着,这才度过一个个难关。”
父亲说:“那她应该早就入党了?”
李隆川说:“她这个人心直,有时就会得罪人,就会吃点苦头,不过,她工作出色,人缘也好,心很宽,朋友多。在她的部门,她的工作也是最出色的。”
父亲听了,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这时,母亲右手提了一小口袋米回来,“还好,北京来的人,又是全国粮票,把米换回来了。我说:隆川饭量大,还有一两斤全国粮票,到时候再来换。管理员说:‘没问题’。”她左手提了个活鸡,用嘴指指下面横屋:“那边的,还是伯伯呢?说隆川回来了,杀个把鸡是应当的,可马上提高价钱,平时,高价鸡是八块钱一只,他硬要十块,还伯伯呢!”
父亲摆摆手,叫母亲别说了,一边舀水,点亮柴火,好烧开水杀鸡。
锅里的水哗哗地开了,穿心冒泡,母亲先拿个小碗,舀了点开水,撒了几粒盐,然后一手抓鸡翅膀,手指夹着鸡头,先掀去脖子上的毛,右手拿刀对准脖子一划,然后放下刀,提起鸡脚,让鸡脖子口的血流在小碗里,很快,血流干了,碗里的鸡血不久就凝成块了,正好做鸡血汤,她舀了一盆热水,对好凉水,热度正合适,把鸡浸在水里,上下理着毛,不一会儿,烫好啦,撸几把就把鸡毛撸干净了,把鸡毛扔进一个小笸箩里,随即把鸡开膛,掏出内脏,先摘下鸡油放好,又摘下鸡心鸡胗鸡肝,放在一个小碗里,又把一坨肠子撕开,把肠子里的屎挤干净,然后用剪刀把肠子划开,化了一盆盐水,把肠子放在盐水里洗,揉,揸,清洗几遍,再在清水里洗几遍,冲几遍,让李隆川闻闻:“有骚味吗?有怪味吗?”李隆川闻闻:“没有了!”母亲说:“炒鸡肠,炒鸡什,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等一下就炒一盘,该吃‘昼’(午饭)了!”说着把鸡胗鸡心破开,洗净,撕下鸡内金,放在木柴堆上晾干,还说:“以后好当药用。”
接着母亲很快做好一小锅饭,最多五小碗,又炒好一盘香喷喷的鸡什,让人闻着流口水鸡,她给李隆川父子盛好一碗饭,随后自己也添了小半碗,坐在一边,夹了块炒鸡什尝尝,看李隍川像小时候那样吃的那么香,她很高兴,又说:“大口吃啊!别舍不得啊!”
李隆川给父母各夹了一大块炒鸡什放在碗里,说:“你们多久没吃了,吃吧!看到你们吃,比我自己吃还香。”
父母不好扫儿子的兴,又快活的各吃了几大口,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大口吃饭了!他们因为久经风雨,目光是沉静的,有时不说话,只用沉静的目光看着儿子。
李隆川让母亲把饭锅里的饭给父亲添上,又把自己碗里的拨了一多半给母亲:“阿妈,吃!”
吃完饭,父亲问儿子:“你哥哥他们傍晚才能回来,我们到外边走走。你想去哪里?”
李隆川说:“我小时候,后山里满坡满崖的映山红,外边叫杜鹃花,我想去看看。”
父亲摇摇头:“光了,山上光了,不但映山红没了,过去浓浓的大树林,常有狼,狐狸出没的大树林,剩下的也不多了,砍了,拿去大炼钢铁了!”
李隆川说:“炼出多少钢铁了?”
父亲笑笑,向前一步看看左邻右舍,低声地说:“听说是一堆烂铁!”又说:“不过,到屋后山上看风景还是好的,眼界很宽啦,西河两岸很宽啊!”
李隆川说:“好,去看看风景也好!”
李隆川父子来到屋后,爬山上了后山顶,站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这个宽阔的盆地的景色,西河在中间流过,时隐时现,河边的竹林把它挡住了。
李隆川说:“回来时,汽车过桥,我看见河水还像我小时候那么清,小时候你带我撒网打鱼,一网下去,抓好些小鱼,河里的五彩石子也给网上来了。”
父亲说:“水还是清的,水里的小石子也还是那样五颜六色。”
李隆川看看河对岸,失声道:“那两棵大枫树呢?”
父亲说:“也砍了,去大炼钢铁了!”
李隆川说:“每年冬天,从家里往河边那看,那两棵大枫树红红的,像两支大火把,我想家乡时也会想起它!”说着叹了口气,“可惜了!”他看大枫树后面的集市,问道:“那个阿鹊坪还热闹吗?过去,你常常带我去吃面(条)!”
父亲说:“店铺还差不多,面馆早关门了,没粮!药店还有,杂货店,理发店,山货店都还有,后天我们去走一走。对了,你回来住几天?”
李隆川说:“三个晚上。”
父亲说:“就是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便出门了。”
李隆川点点头,他看看远方,东南方向山上的坐落在古树旁的古寺,问:“那边还有和尚吗?还有人在吃斋念佛了吗?”
父亲说:“还有,听说香火不旺了,我也一直没去过。”
李隆川看看四周的远山,看看当地里的村落,“树木少了,但风景还是好的。”
父亲坐在土堆上,左右都有山突出,是围椅的左右围,自己正好坐在围椅之上,轻轻地说:“一个人百年后埋在这里是难得的,也好天天看着家乡的山和水。”
李隆川听出父亲的意思,说:“我告诉哥哥,妹妹,他们会照你的意思办的。反正日子还长,我每个月都给你寄钱,过年过节多寄点儿,安心的生活下去。”
父亲说:“我同你妈妈就希望你们早日给我们生个孙子。”
傍晚,李隆川的哥哥李群川从县城回来了,妹妹李秀云,还有大侄子也从学校回来了,全家济济一堂,喜笑颜开。晚饭前,哥俩特地到村子中间的大马路旁散步,车少地宽,两旁是稻田,行人少,说话方便。
李隆川问哥哥:“我读书时,校园里好多木棉树,先开花后长叶,花很红,现在还有吗?”
校园里好多木棉树
李群川说:“可惜老死了,换了白杨。”
李隆川说:“家里人都还好,就是嫂嫂瘦多了。”
李群川说:“以前是地下党员,解放后当村干部,人前说的上话的,一下子带上‘地主分子’的帽子……”
李隆川说:“变化实在太大了。”
李群川说:“她说话又直,得罪不少人,她戴帽子,人家拍手称快。”又说:“得了夜游症,晚上出来到田头地角转一圈,回来睡觉,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李隆川问:“上医院看了?”
李群川说:“医院,说她自己的病没有药能治。”
李隆川叹了口气:“她不是一直参加劳动的吗,怎么会戴上帽子呢?”
李群川说:“有些事,一时说不清楚,父亲被诬告的事,你一句也不要提。”
李隆川点头,他不会提这事,但是,他想知道,谁是诬告者。
李群川告诉弟弟诬告者的姓名,过去信中曾约略提到此人,从小是乡间无赖,偷盗度日,土改评为贫催农,入了党,干了坏事还很得音,尾巴翘得高高的,他后边有人。他还告诉弟弟:“妈妈的事也别提了,土改扫地出门,差点给饿死了,你中学好同学的母亲,贫农,偷偷送来一斗米,救了妈妈和妹妹的命,好多的击队员了解情况,知道底细,气得不得了,有话可向谁说啊!”
李隆川长长地叹了口气。
李群川告诉弟弟:“你回家来还是多陪陪父母,同他们谈谈你和丁沫的工作,谈谈外边有趣的事。”
李隆川:“妹妹学习还好吧!”
李群川:“不在一个中学,了解不多,据说还好,中游吧!我有个学生,成绩很好,已考上大学,他喜欢妹妹,等他大学毕业,我想让他们成亲。”
李隆川:“妹妹还小一点。”
李群川:“在乡下就不算小了。她得嫁一个吃商品粮的,得走出农村,不然,生活是很沉重的。”又说:“这小伙子人实在,贫农出身啊。”
李隆川说:“读大学就可能有变化。”
李群川说:“他一直和我通信,他就是喜欢妹妹。妹妹家庭成分高,不好,可人长得好,还是有不少小伙子喜欢她的。”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母亲做了红焖鸡块,用鸡油烧了盘芹菜,还有一碟家乡人餐桌上少不了的咸菜,这就是当时的盛宴了。母亲把哥哥找来一起吃,李隆川夹了块鸡屁股给父亲,这里的风俗鸡屁股是先供长辈食用的,又夹一块鸡腿给母亲,请大家随便享用。他只吃了一块,吃了半碗饭,一来中午吃过炒鸡什了,二来就是不忍心大口吃饭,看到亲人狼吞虎咽,吃的这么香,心里有一阵说不清的酸痛。但是,毕竟是久别重逢,时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家人团聚还是高兴的。
饭后,全家齐集小厅北边的卧室,孩子们都挤在床上,大人坐条凳,李隆川的嫂子“李冬同志”也在,全家老小十几口人,一盏小油灯,灯火暗淡。
母亲这时向久别的儿子诉起苦来:“当年,我半夜起来,给游击队同志做饭,家里米也不多,我尽同志们吃,尽量不放番薯丝,谁料到土改把家门一锁,把我同女儿赶了出来,差点没饿死……”
这时,小厅外边传来李群川的声音:“你在这里呀,进来坐坐!”
李隆川拿起小油灯出去一照,是隔壁的大嫂,也附和着,“进来坐坐!”
隔邻大嫂说:“不了,我还得去水圳查水。”她是土改积极分子,贫农。
等全家人坐好,父亲摆了摆手母亲再也不说了。
父亲突然问道:“你去过紫禁城吧?去过圆明园吧?过去,我同你少明叔和几个朋友,一直想去北京,看看这两个地方。”
李隆川:“紫禁城挺好的,大殿前面的大铜缸给刮过,还留有痕迹。圆明园可是一片残破景像了,有人说要修,有人反对。”
父亲问道:“你呢?”
李隆川说:“我也反对,一来国家还穷,哪有大笔余钱修这个,二来这是 的被侵略、被烧掠的见证,这是十分具体动人的爱国主义课,谁去看了,谁心里难受,祖国不强盛就要受人家欺侮。”
父亲说:“是啊,不但英法联军,还有八国联军啊!”
第二天,父亲、哥哥、妹妹陪他到村里看看,到对面的集市阿鹊坪看看。妹妹秀云从小同哥哥相差快十岁,不熟悉,但很亲切,一直拉着哥哥的手不放,陪着走路。一出门到池塘边,父亲听到什么,让大家停下,不久,对面山上传来汽车驶过的回音。
父亲说:“我们天天听汽车回音,知道车来了,车走了,就都希望车在村里停下,那就是有亲人回家探亲了。”
李隆川说:“我小时候,一下大雨,对面山上成了瀑布,我们就听见隆隆的瀑布声,现在修路了,改成汽车的回声了。”
父亲说:“后天你走了,你坐的汽车也会在那边发出回声,村里的人都能听见。”又说:“日子就这么过,有来就有往。”
一行人来到村间的稻田,秧苗长得这么好,迎风摇曳。
李隆川说:“这一亩地能产多少?”
父亲说:“两季一千多斤吧!”
李群川说:“放卫星放到七八千,照数征公粮,还能不饿肚子?大跃进把人害苦了。”
父亲把话岔开:“你小时候,常在这一带抓田鸡,抓鳝鱼,手拿一把竹箴火,腰间挂一个小竹篓。第二天,你妈妈给你炒田鸡,炒鳝鱼。”
李隆川笑道:“我还碰见过大蛇,把我吓坏了。”
一行人到了坎下的坝地,那地方种番薯、花生、萝卜。
李隆川触景生情:“我还记得冬天做萝卜丝,家家户户都做,单人床大小的席子撒满萝卜丝,靠在竹架上,任日头晒,北风吹。”
父亲说:“这里的萝卜丝远销南洋。”又说:“这沙坝地就适合种萝卜、花生。”
一行人往前又到了河边大沙坝,那是过去搭戏台的地方。
李群川说:“还记得小时候看戏吗?”
李隆川说:“记得,《打渔杀家》,那个老生唱的真好。”又指前面的西河,说放暑假回来,你带我来游泳,还躺在沙滩上,让流水带着月光从身上流过,你给我讲城里的事儿,讲电影,唱电影插曲,我至今还记得你给我们唱的一首歌,名字记不得了,是这样唱的,他念了前四句:
“我啊走遍漫漫的天涯路,
我啊望见那遥远的云和树,
多少往事堪重数
你呀,你在何处?”
后来,他干脆唱起来了:
“我难忘你哀怨的眼睛,
我记得你那深密的情意,
你牵引我到一个梦中,
我却在别的梦中忘记你……”
父亲站在他身边,静静地听着,踉跄了一下,李隆川边唱边拉着老人的手,慢慢地走在沙滩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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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