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李在开

走在大学的樱花树下,我应景感慨:“樱花挺美的。”身边的渡边说:“樱花是很清纯也很美,但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

“不像红叶李,花枝一颤,我的心就为之一动。”

日本是樱花岛国,与很多地区一样,静冈县有它略带特色的河津樱。三月春日初醒,是樱花和红叶李盛开的季节。两者很像,较于樱花绿色的叶子,红叶李的叶子透着暗红。不过红叶李不如樱花知名,因此有不少人常常将红叶李认作樱花。

渡边在这个老式的工厂家属院里住了18年了,习惯了房间里潮湿的淡淡霉味。头顶的吊扇没有力气地旋转着,也许随时就会掉下来。渡边望着窗外的才开不久的樱花有点出神,突然有想喝汽水的想法。

三岁的时候工厂裁员,父母下岗后去外地打工。从那以后他便跟着独居的姥姥生活,见到父母的机会屈指可数。

五岁时姥姥告诉他,他有了一个弟弟。那天他开心得睡不着。可是他第一次见到弟弟,是在几年后姥姥的葬礼上,那个和他像极了的孩子跟在爸爸妈妈的身边。因为不方便,因为没有精力,因为转学籍太麻烦,父母没有带他走。

他内向又怯懦,小心翼翼地讨好所有人。认真学习,只为图得一个“好学生”的名称,然后考到爸妈的城市去。

前段时间高考成绩公布,他选择复读。可是妈妈打来一个客气又带着歉意的“渡边,你就在老家那边选一个普通的学校好吧?想考到大城市很难的。更何况……你来了家里地方也不够,妈妈实在也没办法。你弟弟也大了,总不能挤一间房……”

那天他突然也不想复读了。学习有个什么意思?没意思。生活真是无聊透了……

他干脆站起来,快步走到床边,掀开床头的木板,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被翻得很烂的报纸包裹得四四方方的方块,他从里面抽出了一张日元的钞票。

街上空荡荡,对面杂货铺里一副精进模样的老板也不再守着柜台,只剩他家的狗虚脱似的趴在外面冰柜旁边。渡边看着冰柜里几种颜色不同的玻璃瓶的汽水,“随便拿一瓶吧。”他打开冰柜的门,听到动静的老板从阴凉的里屋走到太阳下,拿本杂志放在额头上挡着阳光,眯着眼睛盯了下男生,接过男生的钱,从下垂的大肚子上系着的挎包里拿出一叠纸币,熟练地用口水湿湿手,抽出几张数了数递过去。

渡边伸出瘦瘦白白的手接过花花绿绿的钱,他感觉到似是有人在注视着自己。他回头望去,街对面树下有一位看起来较他稍年长的女性,她神情有点发愣,但渡边知道她的眼睛是看着他的。

气质是一种神奇的东西,会被相似的人敏锐地捕捉到,像第六感一般难以言说。女人毫无预兆地挥了挥手,渡边很诧异,他向四周看了看,除了那条狗没有其他的人。两脚犹豫了下,然后向女人走了过去。到了女人身旁,两人都一言不发。“这里的樱花挺好看的。”渡边没头脑地都丢出一句。“咳…”女人清了下嗓子,“那叶子是暗红色的,是红叶李噢。”

红叶李?对花草不感兴趣的渡边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花。当他略显尴尬时,女人朝着一旁的空气抛出一句话,“你叫什么?”

“渡……边。”男生报了自己的名字,突然像回到了小学回答老师问题的时候,有种就算答对了还是觉得自己表现很蠢的感觉。

“你在等人吗?”

“……”女人没有抬头,“嗯。”“那…你等的人还有很久吗?”“快来了。”“哦……”渡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抿了抿嘴唇,“那,我先走了。”

过了一会。“嗯……那个……”,渡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来。他刚开口,靠在树上发呆的女人猛地抬起头来,脸上一闪而过一个有些复杂的表情,带着一种自己不愿承认的期待。渡边并不懂那个表情有什么意义,但直觉地感到它很真实,莫名觉得这个表情把他们拉近了很多。

“呃...你等人的话就把这瓶水给你吧……我家还有水,挺近的。我只是复习闷了出来走走...你先喝吧。”说完,渡边以出人意料的果断抓住女人的手腕,把汽水瓶横放在她的手心,转身离开。

渡边走得很局促,有种失重的感觉,飘飘摇摇的不安,自己真是蠢极了,干什么节外生枝呢?正烦躁着,肩膀却被轻轻地拍了下,心脏猛地收紧。他回头的时候恰好撞上了女人的目光。那一瞬间,他确定自己无法忘记这双眼睛。细碎的光影在眼中闪动,好像在向他诉说无法遮掩的心绪。

他尴尬地垂下了目光。也就是那垂眼的瞬间,视线扫过了阿玲鼻唇间细密的汗珠,不太整齐的牙齿,饱满的下唇,还有脖颈,肩膀和胸脯流畅的白色线条,和那双眼睛一样,这些点点细节让他心中既定的那个空白“女性”形象充实具化。

“你家里有人吗?”阿玲问。

“没有。”

“可以去坐坐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女人已经挽上了他,他也忘记了自己说了什么。他只觉得汽水一下好像充满了他的视线,他的世界一片模糊,触觉和视觉却异常敏感。他感到汗水的气息包裹着淡淡的洗发水味道在渐渐靠近。后来,他的眼镜被取下,一个凉凉的唇凑到了他干渴的嘴上,全是汽水酸酸的味道……

天花板上,吊扇哗哗地转着,风吹干了身上的汗。碰倒的汽水瓶静静躺在地板中央,汽水味弥漫在屋中。两人从紧密的状态中分离一会了,默默无言的躺着。

女人突然眼角有点控制不住,她快速转身下床,拾起地上的衣服穿上。心烦意乱,急于离开。她从渡边的裤兜里掏出了杂货店老板找的钱,朝他晃了晃,便转头要走。

“等一下!”渡边不知道怎么地出了声,他知道眼前的女人和普通站街女不一样。“谢谢……”

“谢我什么。”女人停了下来,回头望向他。

“这个……”,渡边指着桌子上一个塑料瓶子,“百草枯。昨天买的……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今天会把它喝了……”

“你多大了?”

“十八。”

“所以你遇到什么非死不可的事?”女人突然在椅子上坐下,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渡边好像被噎到了,脸红了一下。和别人谈论自己未成功的死亡好像很可笑。他开始仔细地回忆并述说起自己的经历。

渡边靠坐在桌边,迎着阿玲的目光,说着从未启齿的心事。语气淡漠事不关己。其实没什么,越是说下去,越是觉得乏味,毫不足道。“其实说到底也没什么……可能有些孤独吧。我的存在好像没什么意义。”

其实他的孤独那么明显地写在脸上,早就被人一眼看到。女人看着他,突然很难过,不知如何作答。

“你还想喝它吗?”她终于打破了沉默。

“不想了。”渡边冲她笑了笑。

“那你不要反悔。”女人直视着男生的目光,“如果真反悔了,想喝的时候叫上我。”

渡边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一沉,沉默了半晌。

“不会有那一天的。”

“我开玩笑啊。”

他看着阿玲,后背冰凉前额却发热。想说些什么,可是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能不能说。耳朵通红,最后还是没能出口。他拿出了之前的报纸口袋。

“里面有这几年我攒的和爸妈给的生活费,十万多円,你拿走好吗?”

女人愣在了椅子上,整个人好像被抽了真空。

“我觉得你需要它……就算你不需要,我也不需要。你拿走吧。”

女人觉得自己嗓子里有一个硬块,她努力吞咽了一下,却毫无作用。她等待那个硬块化开,否则怕自己的声音一出嗓子就会变调。

“可是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那你可以告诉我。”渡边紧紧握住椅子的扶手,“对啊,你叫什么?”

“美奈子。”

她紧咬着下唇,停顿了好久。“没有别的要问的吗?”

“如果你想告诉我的话,我一直有空。”

美奈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了男生的屋子。难以停止的眼泪弄花了她的世界,让她缺少氧气。她走在街上大口大口的呼吸,任由眼泪留下来。手里的塑料袋一摇一晃,里面有钱,还有刚买的菜和药。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女孩,想要蹲在地上放声哭泣。回家,她要回家。不管以后怎样,现在她可以回家了。她加快了脚步,像个疯子一样,满脸泪水又满脸笑容。

她走向自家的木制二层小楼,却看到前面乌压压一片人。见她走来,人群中的几个向她指指点点,冲着旁边穿警服的人说着什么。两个警察装扮的人朝她走过来。美奈子楞住了,莫名其妙地呆在原地,不由自主地把手里的口袋移到身后。“你好。”警察向她敬礼。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玲子是你的家属吗?”

美奈子一下子僵住了,“我妈妈。”

“您母亲今天下午三点从六楼坠下,当场死亡。因为房间门是锁着的,也没有其他人进入的痕迹,基本可以判定属于自杀。”

“这是我们在您母亲手里找到的。”警察递给她一张纸条。

“可以跟我们去做一下笔录吗?”

从警署出来的时候已经九点了,美奈子的身子像浸透水的棉花,沉重酸软。大脑却恰好相反的一片空白。警察不过问了一些生活的问题,得知女人得了恶性肿瘤的病情之后自杀似乎更加顺理成章。她始终机械地作答,却始终怀疑是警察搞错了人,白白逮着她瞎问了这么长时间。

死了,她就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所有事情都迎刃而解了。现在回学校,还赶得上毕业论文。一定是她这样的念头被神知道了,一切都成了真。

美奈子回到她家的小楼,却看见一个人影坐在门槛上,顿时汗毛直立。

“美奈子!”渡边的声音传来。“晚饭的时候我听说有人……呃,怕你出什么事,就过来看看,没想到听说了你妈妈的事……”

后面说了什么美奈子一句也听不到了,她感到渡边俯身向前抱住了自己。“……美奈子,不管怎样,你要好好活下去。”她想起手上的纸条,上面的字哆哆嗦嗦。

“好好活下去——妈妈。”

她抬头望去,看到了自家的红叶李树,这正是它们开得正旺盛的时候。

作者:何岩松编辑:梁子龙卫薛正复旦大学数学科学学院级本科出品何岩松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hongduanmumc.com/hmtz/5415.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
  • 热点文章

    • 没有热点文章

    推荐文章

    • 没有推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