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孤戈官人新浪微博
孤戈官人
一
简在年夏天转学来到日本。
叔叔家住在乡下,乘末班车抵达站点之后,还要步行几公里才能到达。月亮已升到半空,夜色中她辨不清路途,只好沿着矮紫杉旁边的铁路拖着行李慢慢走。
离轨道不远的地方有条小河,里面许多牛蛙正一声接一声地叫。她躲开穿梭在草丛中的几只田鼠,正要找地方将重重的行李箱放下,却忽地听见灌木丛中传来一阵声响,紧接着一只毛茸茸的动物便紧贴在她身边,蹭着她手中的袋子。
借着白色月光,她看清了那是一条小小的秋田犬。
她把袋子里的零食拿出来,看着躺在地上撒娇的小狗笑了:“你想吃?”
话音未落,一旁的树丛里钻出一个人来,身上穿着黑色海军校服,高高的帽檐底下,一双眼睛漆黑深邃。
“阿叭!”他招招手,地下的小狗立刻跑到他脚边,服服帖帖地站好。
简拿着零食不知所措地看他,见他摘了帽子,恭恭敬敬地冲她行礼:“你好。”
她的日语还不熟练,一句你好说得怪模怪样。那人却没说什么,看看她身后的行李箱,用清冷嗓音礼貌地问一句:“需要我帮你提吗?”
简听懂了这句,连忙摆手,又举起了手中的零食,指了指地上的那条小狗,犹豫着问:“那个,我的三明治给它吃,可以吗?”
他笑了,接过简手中的三明治,仔细拆开了包装袋。等那只圆滚滚的秋田把三明治吃完之后,他站起身来,冲她鞠躬:“初次见面就承蒙你照顾。敝姓端木。”
简愣住了,见他看着自己才明白过来:“哦,我的名字是简,J-E-A-N,简。”
他用了好久才听懂,礼貌地冲她笑一笑,又问她:“你也是学生?在哪个学校念书?”
她用手比画着:“我从很远的地方来,中国。明天才去滋贺县女高报到。”
端木挠了挠头,笑着说:“怪不得你的服装和我们的很不一样呢。”
那只名叫阿叭的秋田犬这时忽然蹿了出去,端木冲她点头:“阿叭一定又发现了野兔子,我得去看看,先告辞。”
简等他走得远了,才发现自己手机里有叔叔打来的许多未接电话,而就在几分钟之前,她的手机根本接收不到一点信号。
“乡下嘛,手机没有信号很正常的。”叔叔找到她的时候安慰说。
婶婶雅静常年患有关节炎症,见她来走出玄关迎接,脸上堆着笑容,说自己上次见她的时候,她还不过是个婴儿。
他们替她收拾出了一间干净的屋子,里面女孩子的用品一应俱全,化妆台和窗纱都是粉色,屋檐下甚至还挂着木质风铃。
简放好东西收拾了一下,一起和他们吃晚餐。
叔叔替她倒水,笑说:“简,明天我就带你去看看你的新学校,你看完了一定会喜欢上这里的。”
她点点头,用力咽下自己本就吃不习惯的寿喜烧。
二
乡下的风景确实很奇特,家家户户院中都有菜园,吃不完的菜就摆在庭前,任过往的人随意去拿。
田间的水稻绿油油的,田埂上有几家的小孩子跳着脚玩游戏,咿咿呀呀地,简一句也听不懂。
叔叔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丘说:“那里,每到冬天的时候,会开出成片的红色山茶花。虽然跟家乡的样子有些不同,但也十分好看。”
简抬起头望过去,却看见隐藏在矮紫衫丛中的那条铁路。想起昨天晚上遇见的男孩子,她问:“这里或许还有其他学校吗?”
叔叔点头:“哦,是有一所男子高校,你怎么知道?”
简点点头,叫叔叔先回去。她自己绕过田间的小路,一直走到河边的铁轨上,踩着冰凉的轨道一直走。
可那条铁轨似乎没有尽头,成片的紫衫树密密麻麻的,几乎都长得一个样子。她看见天渐渐地黑下来,便回过头往叔叔家走。
走了不远,她发现原来自己脚下的铁轨还有条岔道通向另一侧,而另一侧长满了高高瘦瘦的刺柏,是跟来时完全不同的景色。
她听见几声犬吠,接着,一只秋田犬蹦蹦跳跳地跑到她眼前。端木穿着海军校服站在不远处看她,见她和阿叭玩得开心,自己也笑起来。
“你今天还没有正式上学吧?”端木见简走近了,冲她行礼。
“是。”她也停下来点点头,“明天才正式去上课。”
“那么,”端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每天放学都要带着阿叭在这里散步,你要加入吗?”
看见那条可爱的小秋田犬此刻正眯着眼睛冲她笑,简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端木走在左侧的铁轨上,简在右侧。阿叭则开心地跑在中间,偶尔也会绊住两人的脚步。此时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简发现,端木不仅仅是眼睛好看,一张脸在同龄人中也算十分清秀。
“那个,或许有些冒昧。”简开口问,“为什么你要带着阿叭在铁轨上散步呢?这样其实很危险的。”
端木回过头看她,天边的晚霞映在他深邃的眼眸里。简见他不说话,有些紧张:“你知道的,我的意思是如果火车过来的话。”
端木笑了笑,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我父亲曾是这里的铁道员,你知道,要拿着旗子指挥火车进站的那种。”
简点点头。端木停下来望着远处破旧的站台:“新干线修好了之后,他一直在这里工作。可是不久前这条乡道上的火车停止运营了。”
简听到这里问他:“那你的父亲呢?”
端木的脚步停下来:“他过世了。”接着他转头看向满脸担忧的简,“你不必觉得抱歉,父亲很热爱他的工作。我每天沿着这条铁轨重复他走过的路,不过是想弥补一下罢了。
“因为父亲还在的时候,我与他的关系不怎么亲密。”端木叹了一声,蹲下身替阿叭拴好了绳子。
“你呢?”他问简,“看你这么瘦小的样子,你父亲一定会很担心你吧?”
低头沉默着的简停住了,接着抬起头冲他笑:“呐,你不要小看我,其实我身体很结实的,你看……”她抬起胳膊做了个炫耀肌肉的姿势。
端木看着黄昏中女孩子单薄纤细的手臂,笑着拍拍她的脑袋:“是真的才好呢。”
“那么,再见了。”最后他们告别,阿叭歪着头眯眼笑的样子逗得两人一同大笑。
三
简第二天去上学回来,婶婶已经做好了晚饭等她。她嚼着蔬菜问婶婶:“您知道河边那条铁道的岔路通向哪个地方吗?”
雅静正搅拌水果沙拉,听见她的问题停下来思考了很久:“唔,我们刚搬来的时候这条铁道就已经废弃了,那么久远的事情,我还真不知道呢。”
简点点头。收拾完自己的碗筷说一声“我出去了”,她便飞奔到了小河边。
端木正在河面上打水漂,阿叭很早就熟悉了她的气味,跟着她摇摇摆摆地跑。见她过来,端木递给她一盒便当。
“婆婆做的蟹肉饼,请你尝尝。”他带着笑。
简不好意思地收下。端木又捡起一块石头抛向水面:“这里每到六月底,会有河蟹排着队爬过马路,你今年来得太迟,或许明年还能看到呢。”
简很惊奇:“真的吗?那还真稀奇呢。”
端木转过头看她:“对了,你还没有看过婆罗花吧?”
她点点头。端木笑起来:“那可不得了,虽然有些晚了,但离得也不远,我带你去看怎么样?”
简一路跟端木沿着铁轨走,天色还不十分黑。她隐隐看到村子里飘出的几缕炊烟。端木终于在前头停下,仔细选了一条刺柏较少的小路,转过身来喊她。
他们一起转过一个小坡,简看到坡脚下的一户屋名叫雅泽的人家,庭院里长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
“简,走这边。”端木回过头,将手伸向她,“这里的石子有些滑,你要小心。”简闻言走过去,看了看地上浑圆的石子儿,然后不着痕迹地避开了端木的手臂。
最后到达婆罗花地的时候,月牙已经挂在树梢上。简低头看着那些青白色的花惊讶不已,端木似乎有些得意:“怎么样?”
简不由得伸手去摸那些浑圆如满月的花瓣,低声感叹。
端木摘了两朵花,坐在一旁的绿地上看她:“你喜欢的话可以摘几朵带回家去,放在神龛前面。我家婆婆就很喜欢。”
简感激地看了看他。端木笑着冲她点点头,又犹豫着问:“简,你有没有什么烦心事?”
简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端木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望着夜空感叹起来:“我以前也有许多苦恼,例如母亲是谁,为什么从不来看我。或者是我隔壁班上那个漂亮女孩子,她对我有什么样的想法。
“简,你呢?你的苦恼属于哪一种?”
简低着头摩挲那些柔软的花瓣,很久都没有吭声。
另一头的端木似乎叹了口气,目光悠悠地越过她头顶:“简,如果你总是不开口的话,别人怎么知道如何帮你呢?”
最后端木送她回家。月光下那条小路格外幽静,偶尔有几声懒洋洋的蝉鸣。端木站在路灯底下,仔细看了看简的眼睛,又伸手拍拍她的肩膀。
“简,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好看?”他笑着说。
简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就挥挥手离开了。
夜风带着野果香微微吹过,她听见不远处自己屋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
四
第三日起滋贺县乡下开始下起连绵的阴雨。
简收拾好便当盒之后,忘记带雨伞就跑到了河边。端木仍然穿着黑色的海军校服,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
见简浑身都湿透了却仍旧护着便当盒,他赶紧跑过去替她遮雨。简却很开心的样子,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双手把便当盒还给他。
“家里新种的洋梨樱桃,请你尝尝。”
端木打开包好的便当盒看了看,歪着头笑了:“是新品种吗,很好吃的样子。多谢了。”简看了看他身后:“哎?阿叭怎么不在?”
“这几天它似乎生病了,很没精神的样子。”端木也很担忧的样子。
“那可真不巧,我也有礼物给它呢。”简有些失落。
端木想了想,把雨伞递到她手上:“送礼物还是要当面送的。你跟我来吧。”
简看见端木高高的背影淋雨走在前面,跑了几步追上他,声音有些颤抖:“喂,我们一起走啊。”
端木看见简慌乱的样子笑了:“呐,你有没有听过雨降小僧的故事?”
简尽量不去转头看他明亮的眼睛,只摇了摇头。
“雨降小僧是掌管雨水的小神仙,经常戴着斗笠穿一身灰色僧衣走在山岭里,遇见漂亮的女孩子,他就会把伞借出去,最后温柔地叮嘱要还伞给他。”
简偷偷去望他的侧颜:“那怎么还呢?”
端木瞥了一眼她微红的脸:“据说女孩子只要把伞放在自家窗台上,就会被雨降小僧取走。他还会留下一把灰溜溜的蘑菇。”
简觉得有些惊奇:“那如果不放呢?”说话间她不小心踩到长了青苔的石子儿,眼看就要跌倒。
一只手及时地捞住了她。撞进端木臂弯里的时候,她头顶还传来他的说话声:“那他就会半夜偷走她家的锅盖。”
简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眼:“哎?什么?”
端木从她手里拿过雨伞,举到一个正好完全遮住她的角度,话语间带了笑:“伞不放在窗台上的话,他就会偷走锅盖。”
说完端木继续往前走去,简一边快步地跟上他,一边红着脸嘟囔他讲的古怪故事。
拐进铁路岔道以后没多久,一个简从未发现过的村子便出现在她眼前。她一边走一边看挂在门口的那些表札,雅泽、田中,还有角谷,都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走到端木家门前的时候,她听见了阿叭的叫声。
“它似乎格外喜欢你呢。”端木笑着说。等她脱了鞋子走进玄关,就看见阿叭正趴在门口冲她摇尾巴。
简送的礼物是一只蓝色的小狗领结。可阿叭似乎会错了意,她刚坐在端木家的榻榻米上想给它戴上的时候,阿叭就转着圈地咬那只领结。
端木已经端了杯子来:“抱歉,婆婆已经睡下了。请先用茶。”简用双手捧着花茶,却看见端木脖子上挂着毛巾,拿了一件宽大的长衫出来给她:“你会着凉的,还是先去里屋换上吧。”
她换上了端木的衣服,虽然不合身,但也渐渐暖和起来。
五
随后端木也去换身衣服。阿叭闹腾了一阵,躺在简身边玩着领结。简抬眼细细打量端木家的屋子,发现居室里摆着厚厚的书籍和一台黑白电视机。桌上的一只白瓷瓶里摆着他们前日里摘的婆罗花。
她好奇地去翻看书柜里的书,有一本明显是他经常翻看的,黑色书皮侧面上写着:昭和四十年,黑泽著。
她笑着看端木:“看来你是收藏家啊。”
端木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不好意思地笑着。简又走了两步,看见书柜的横格里面,有一沓厚厚的明信片一样的东西。
“那是用来写年贺状的。”端木走过来,“不如你提前挑一张好看的,我到时候寄给你。”
简挑完一张绘着粉色樱花的,外面的雨正好停了。
“这么晚打扰,真是抱歉。”她换上鞋子出去,“明天会把你的衣服还回来的。”
端木站在玄关处看她,眼睛眯起来:“那就一定要还,否则会丢锅盖。”
简笑起来:“真是小心眼。”
雨停后空气焕然一新,道旁的植物都闪着明亮的水光。简抬头,发现天上的那轮月亮,似乎很快就又是满月了。
第二天滋贺开始放晴。
操场上有好几个班同时在上体育课。简洗过了自己的毛巾,排到了队伍的最前面。明明岁数比他们还大一些,简的身高却是班里最矮的。
老师提议让男女生分组打排球。简做了递补的那个,游走在排球场外面。可是不知是谁发球过了线,一下子就重重砸在了简的肩上。
简被撞倒了,操场另一头一片嘘声。
“快看啊,那个奇怪瞳色的怪物。”她揉着肩被女同学们扶起来,看见课堂上坐在自己前位的前原正抱着手臂冲她扬起下巴。
“你没事吧?”惠子担忧地看着她,“那些男生都很讨厌的,不必在意。”
她感激地冲惠子点点头,打算一个人去校医那里冰敷一下发酸的肩膀。
身后的嘲笑声还在继续。她咬牙快步离开。
简很小的时候有过营养不良症,头发的颜色比平常人更黄一些,肤色也偏白,一双眼睛在同龄人里面也很另类。
她有一对近似灰褐色的瞳仁。在这里的孩子看来,那是怪物和恶魔的象征。
“你的眼睛很好看。”她擦去额角的汗,想起端木那晚对她说的话。
果然,只要肯坚持下去,就总会有好事发生的。
她扬起头,尽力看着仿佛与天际连成一线的那条绵长的铁轨。她知道,那里有个笑起来很温暖的少年在等她。
那就足够了。
下课后大家一起清扫教室,简落了东西,推门进去的时候,发现前原也没走。
“喂!”他傲慢地丢了一个纸团在地上,“帮我捡起来。”
简面无表情地走过他,拿回了自己的书便打算出去。
前原生气了,小眼睛露出凶狠的神色:“喂!趁我好说话的时候,给我回来!”
正推门出去的简走了回来,径直走到了前原面前。
“给我放尊重点,再这样的话,”简一脚踢开地上的纸团,“下次不会放过你的。
“你忘记自己说的话了吗?我可是怪物啊。”她狠狠摔上门出去,脚步重重地踏在木地板上。
六
那天的黄昏格外美,天边晚霞近乎是粉色。
简在铁道旁把洗过熨好的衣服还给端木,阿叭正在和自己的蓝色领结做战斗。
端木看着简的脸:“你今天好像很高兴?”
简踩着铁轨跳了两步:“对。”她扬起脸对着他笑,“只要肯坚持下去的话,总会有好事发生的,这是我爸爸说过的。”
端木愣了愣:“我以为你不愿意讲这些。”
简点点头:“很奇怪吧?我从小就是个奇怪的孩子。
“奇怪的头发奇怪的眼睛,话也不多,在原来的班上,我是最沉默的一个。”
端木好看的眼睛望着她头顶:“那你呢?你自己也觉得不好看?”
简用手指头勾着书包,单脚跳上铁轨:“一个女生说对自己的长相无所谓的话,很假吧?”她转头冲端木笑,“我也苦恼过,可时间长了总会习惯别人眼光的。
“可我妈妈很漂亮,我看见过她的照片,以前在家的时候,我会把照片藏在枕头底下。”
端木默默地听着,连阿叭都听话地跟在简身后。
“我小时候家里条件很不好,一家人都挤在一间很小的屋子里,可那时候父母关系还是很好的。后来爸爸生意好转,住的房子越来越大,却很少回家了。
“端木,你会想念丢下你离开的母亲吗?”
端木停下来,微笑着看她:“当然会啊。”
简也微笑着看他:“我也是,每天每天都很想她。”
“我以前的城市连着海,风景很美的,和这里不一样的美。离开那天爸爸去送我,我突然发现爸爸有些老了,可我执意要离开他,真是个不孝顺的孩子。”
端木伸手擦掉她眼角的泪水,拍拍她的头:“你已经很好了。”
“我觉得爸爸其实也很想念妈妈,只是从来不和我说起罢了。”她低下头继续朝前走。月亮已经出现在他们头顶,洒下一地柔和的光。
简一路上不停地讲,说到最近自己在学校里的事情,抱怨日本的女生为什么每天都要穿校服裙,每天上课前都要换好几次鞋子,坐在自己前位的男同学又是怎么故意弄洒她的便当。
端木也有些气愤:“那怎么行?你准备怎么做?”
简得意地挥挥胳膊:“别担心,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他们沿着铁路来来回回地走,走到夜深了,两人才发觉。简有些不好意思,拉着端木走向了离村子不远处的便利店。
幸好店家还没有打烊。简请端木吃零食和杯面。面泡好了,端木却还在研究店前闪着光的彩灯。
“简,这家店是什么时候开的?”他问。
简吹了吹拉面:“我来的时候就有了。”
端木走到她旁边坐下,也学她的样子吃起来。简却“哧哧”地笑起来,端木疑惑地看她,见她拿出笔在便笺本上记下了一行字:年7月16日。
她继续笑:“说出来怕你笑话,今天大概是我一年里话说得最多的一天。”
接着端木见她无比认真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眨着眼睛笑着说:“这些日子承蒙关照,端木同学,我现在很开心。”
那晚分别之前,端木邀请她去参加自己村子里的夏日祭。简算好了日期答应下来。
回去时已是夜半时分,雅静还开着灯等她。简有些愧疚:“您还没睡?”
雅静让她挨着自己坐下,从桌炉底下拿出一份包好的礼物来:“你走之后,你们班上有个叫前原的同学来找你,说是来道歉的。”
简吃惊地拆开包装,见里面是一只粉色的便当盒。
雅静有些担心地看着她:“简,听你父亲说,你在之前的学校就很不合群。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请一定要告诉我。”
简扬起头爽朗地笑起来:“嗯,没事的,都过去了。您不必在意。”
她抱着那只粉色便当盒走进屋子,嘴角挂着笑容。
端木,遇见你之后,我的好运似乎就变多了呢。
七
简初来日本时听闻夏日祭是很重要的日子,夜里去找端木的时候,却发现这里家家户户都很安静,一点庆典的气氛都没有。
端木送她一件金鱼和服,说是婆婆年轻时穿过的。
她瘦得厉害,这件和服却刚刚好的样子。端木站在御好烧的摊位旁边满意地看着她。
简吃不惯这里的饮食,端木便只给她买了苹果糖和折扇。两个人商量要一起钓金鱼,简却一条也钓不上来,端木最后把自己装满金鱼的袋子送给她。
“叔叔家有只贪吃的花猫,金鱼还是你养吧,我去你那里看不行吗?”简笑着问。
端木愣了愣,点了点头。
河边有人放起烟花,炸裂在空中,瞬间把整个村子都照亮了。
端木指着天空中的满月说:“简,快看。”
她和他站在一起,望着同一个方向的月亮。
“简,”端木突然开口,“到了秋天,那婆罗花地旁会长出很多野果,味道都是甜的,吃多了却会染黑牙齿。
“冬天的时候,那条小河要结厚厚的冰,村里的男孩子都要聚在一起滑冰车,很热闹的。”
简不解地望着他:“那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啊。”
端木笑了,送她一只狐狸面具:“也是。只是不知道怎么了,感觉有好多好玩的东西,都想提前让你看看呢。”
简把狐狸面具戴上,看向一旁的一群小孩子:“嗯?他们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是河灯啊。”端木拉起她的手,“跟我来。”
他们走到小河边,把一盏盏河灯放入水中。端木闭起眼睛双手合十。
简觉着好笑:“你在干什么?”
“我祈祷这个夏天能结束得慢一些。”端木睁开眼,河里的万千灯火都映入他眼眸。
简笑起来,一会儿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感叹:“这里的村子之间,相互都没有联络吗?我过来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十分安静,可不像这里这样热闹。”
端木怔了一会儿,突然用手舀水泼到她身上:“这种事情我怎么知道呢!”
简大笑着避开,用袋子装水泼了回去。两个人沿着铁轨打闹着,不一会儿,简的村子就出现在夜色里了。
端木站在一侧的铁轨上,眼光落在简的面庞上。
“那么,再见啦。”他挥挥手。
简点点头笑着说:“明天要早点带阿叭来,我有好吃的要给它。”说完她踏上了一侧的小路。
“等等。”端木突然走过来两步,用力把简拉进怀里,过一会儿又松开。
简抬头,看见端木的眼睛里似乎有东西闪烁。
“什么嘛。”她不好意思地继续走开。
走到山坡前,她听见端木大声喊她的名字:“简!”
她回过身挥挥手,却听不清端木最后到底喊了什么。
路旁的草丛里有星星点点的萤火闪烁,她拿着端木送的小吃和礼物一个人走着。明天又会是一个好天气吧,她想。
八
第二天简起了个大早。她跑步到了河边,惊奇地发现昨晚河里飘着的许多盏河灯,一夜之间都没了踪影。
夜里的月亮有些清冷,简沿着铁路走了许多圈,却始终没能发现那条通向端木村子的岔道。
她觉得有些奇怪,一个人摘了雏菊往回走。路过村头的几户人家,门口的表札上依次写着雅泽、田中、角谷。月光下,雅泽家的墙上还爬满了绿色藤蔓。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飞奔回家,从叔叔家的书柜里翻出很多年前出版的滋贺县志。
铁路岔道那头根本没有另一个村子。这些人家的祖屋,很久以前就一直伫立在这里。
简依旧每天黄昏去铁道上等端木和阿叭。日复一日,秋天过去,冬天来临。道旁的矮紫衫密密麻麻的,从未有一棵刺柏间杂其中。
她望着已经结冰的河面,长长地叹了口气。
端木啊。
那之后简依旧在学校里沉默寡言,和同学们的关系却缓和了许多。惠子和她成了多年的朋友,考试结束后,两人一同去念东京的大学。
那时的校园里已有形形色色的装扮,简的眼睛和发色再不是人们的焦点。偶尔有学长向简献殷勤,送电影票或者送蛋糕。
惠子问简为什么从不答应。
简抬头,看着东京夜里的月亮:“惠子,或许你知道平行空间吗?”
惠子呵一口气搓着手:“当然知道,东京电视台有怪谈节目,曾经讲过的。”
简继续望着白色的月亮:“那么,在另一个空间里,他此刻也一定和我一样,看着头顶这轮月亮吧。”
简读完大学后在大阪找到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父亲不再做生意,搬来和简住在一起。叔叔和婶婶也离开了乡下,在大阪经营一家料理店。
最后一个仲夏天,简开车回叔叔家帮忙搬东西。乡下的风景依旧,廊前的风铃叮当地响着,简整理完最后一个箱子,躺在屋外休息。
“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进来一位邮递员模样的人,看起来历经沧桑的样子。
“请问,这间屋子里,曾住过一个叫简的女孩吗?”他问。
简站起身来,从那人手里接过信封,里面皱巴巴的,打开后才发现,那是一张绘了粉色樱花的年贺状。
“啊,这位叫简的女人,是你什么人呢?”那位老人问。
简惊讶道:“怎么?我?”
“这是一封昭和四十年冬寄出的信件,父亲在世时,因为没找到主人,叮嘱我继续找下去。”
简看了一眼那份年贺状,立刻涌出眼泪来:“这位叫简的,是我的母亲。您没有送错。”
她送走那人,坐在廊下,重新摩挲着那张年贺状。时隔多年,上面端木的字迹却一丝不乱。
简,或许此时你已经明白,我们不是同一个时空的人。
我小时候听祖辈们说过,偶尔会有时空交叠,不同年代的人相遇的故事,可那最终多半是悲剧。
我也经常会想我们相遇的原因,可思考良久,那也只有一个——简,我的出现,是因为你需要我。
事到如今,说一句我喜欢你,或者很想念你的话,会显得我很自私吧。明知道我们没有再相遇的可能。
可是简,我这一生最美好的记忆,都是跟你在一起的那些夜晚,都在那轮明亮的圆月下面。所以,我把那晚的月亮送给你。当你困苦或者迷茫的时候,抬头看看月亮吧,它会代替我陪你的。
简,人生苦短,去实现自己的梦想吧。
几百字来来回回读了许多遍,等她抬头的时候,夜空里已经挂着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
她流泪了,但她始终微笑着。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