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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歌。
子贡乘大马,中绀而表素,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原宪华冠縰履,杖藜而应门。
子贡曰:“嘻!先生何病?”
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
子贡逡巡而有愧色。
原宪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
原宪,姓原,名宪,字子思,孔子弟子;堵,一丈之墙;茨(cí),用茅或苇覆盖房子;生草,青草;蓬户,用蓬草编成的门;不完,不完整;枢,转轴;瓮牖(wèngyǒu),以破瓮的口做窗户;褐(hè),粗布衣;匡,端正;弦歌,奏乐而歌;子贡,姓端木,名赐,孔子弟子;中绀(gàn),里衣红青;轩车,大夫以上所乘的车;不容巷,小巷容纳不了;华冠,桦树皮做的帽子;縰履(xǐlǚ),没有后跟的鞋;杖藜(lí),撑着藜木做的拐杖;应门,应声而开门;逡(qūn)
巡,后退的样子;希世,迎合世俗;比周,结党营私;慝(tè),奸邪;饰,庄严。
原宪生活在鲁国,家居方丈小屋。屋顶覆盖青草,蓬草编成的门残缺不全,桑本做门轴,破瓮做窗户;隔出两个居室,塞粗布破衣堵风,屋顶漏雨,地面湿漉漉,而原宪端端正正地坐着弹琴唱歌。
子贡驾着高头大马,穿着红青的内衣和外罩白袍,可高大华贵的马车进不了狭窄的小巷,于是徒步前去看望原宪。原宪戴着桦皮帽,穿着没后跟的鞋子,拄着藜杖应声开门。
子贡说:“哎呀!先生得了什么病吗?”
原宪回答说:“我听说,没有财物叫做贫,学习了却不能付诸实践叫做病。如今我原宪,是贫,而不是病。”
子贡听了退后几步,面露羞愧。
原宪笑着说:“迎合世俗而行事,结党营私而交友,学习知识用以博取别人赞誉,收徒办学用以谋求私利,用仁义作奸邪勾当,讲究车马的富丽华贵,我不忍心去做这些事。”
曾子居卫,缊袍无表,颜色肿哙,手足胼胝,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屦而踵决。曳縰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曾子,即曾参,孔子弟子;缊(yùn)袍,用乱麻絮做成的袍子;无表,没有衣面;肿哙(kuài),皮肤斑剥粗糙;胼胝(piánzhī),手脚上的老茧;举火,生火做饭;正,整;缨,帽带;绝,断;衿,通“襟”;见,通“现”;纳,穿;屦,鞋;踵决,鞋后跟裂开;曳縰,拖着破鞋;《商颂》,《诗经》中的一部分,为歌颂祖宗功德的作品;金石,钟磬类乐器。
曾子生活在在卫国,乱麻絮做成的袍子,衣面已经残破不堪了,满脸皮肤斑剥粗糙,手脚磨出许多老茧。他已经三天没有生火做饭,十年没有添制新衣,正一正帽子就帽带断掉,提一提衣襟就臂肘外露,穿一穿鞋子就鞋后跟裂开。他拖着烂鞋高歌《商颂》,声音洪亮充满天地,就像从钟磬乐器中发出的一样。天子无法让他当自己的臣下,诸侯不能跟他结为朋友。所以,修养心志的人能够忘却形骸,调养身形的人能够忘却名利,修习大道的人能够忘却心机与才智。
孔子谓颜回曰:“回,来!家贫居卑,胡不仕乎?”
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飦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
孔子愀然变容,曰:“善哉,回之意!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见之,是丘之得也。”
颜回,姓颜,名回,字子渊,孔子弟子;居卑,所处地位卑下;胡,为什么;仕,做官;郭,外城;飦(zhān)粥,稀饭;鼓,弹奏;愀(qiǎo)然,容色改变的样子;审,确实;怍(zuò),惭愧;得,收获。
孔子对颜回说:“颜回呀,你过来!你家境贫寒、地位卑微,为什么不出来做官呢?”
颜回回答说:“我不想做官。我有城郭之外的五十亩地,足够供给食粮;城郭之内的四十亩地,足够用来种麻养蚕;弹琴足够使我欢娱,从先生那里学到的道理足够使我快乐。我不想做官。”
孔子听了深受感动,改变面容说:“真好啊,颜回的心意!我听说:‘知道满足的人,不会因为名利使自己受牵累;真正安闲自得的人,不会因为失去使自己恐慌;注意内心修养的人,不会因为没有官爵使自己惭愧。’我吟诵这些话已经很久很久了,如今落在颜回的后面才见识到,这让我受益了。”
孔子三位高徒原宪、曾参和颜回都家贫。
原宪说:“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这是贫与病的区别。
庄子曰:“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这是贫与惫的区别。
至于贫与穷的区别,古人将缺少衣物钱财一般叫贫,不得志、没有出路叫穷,“困”“穷”连用时,包含有贫穷的意思。庄子即将讲“孔子穷于陈、蔡之间”的故事了。
原宪的贫,通过住、行的恶劣来描绘;曾参的贫,通过衣、食的匮乏来体现。原宪的贫,时在夏日;曾参的贫,时在冬天。原宪的贫与子贡的富形成强烈对比,曾参的安贫得以同天子、诸侯保持距离。而颜回的贫,就直接由孔子看不下去而劝他出仕谈起。既能在描述贫的状况上以避免单调乏味,又强化他们“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的共同特征。
摆脱物质的贫困,可以实践原宪“不忍为”的“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惹,舆马之饰”,可以抛弃曾参“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的高洁,可以像孔子劝颜回一样出仕。但安贫乐道的原宪、曾参和颜回,就是树立起贫困交加的物质基础,依然可以在精神世界上自娱自乐自足的榜样。至于信不信与行不行,自行选择就是。
贫穷的哲学家苏格拉底走在古希腊繁华热闹的街市上,无限感慨道:“天啊,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我不需要的东西。”
“学而不能行谓之病。”或许这可以作为诊断社会健康与否的标准。
无待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