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是一个人去电影院看的。
影片很悲凉,影厅空调开得很大,看得我冷得要命。在影院坐了三个小时,临近凌晨零点半我才从影院回家。月亮很圆很大,偌大的街道只有我一个人走着,却也不感觉害怕。离婚之后我开始穿高跟鞋,我听着鞋跟撞在路面上,嗒嗒作响。
影片看到一个多小时的时候,有人退场,这并不意外。《黄金时代》是一部专属于了解现代文学史的文青们的电影。不懂得的观众,没必要去讨好。是这样的,如果你不曾了解萧红的作品和生平,那么看她的故居只是在看一个破房子罢了。要知道,在这个“文青”等同于不靠谱、穷矫情、神经质的年代,我要承认自己是一枚女文青而且是一枚的的确确喜欢这部电影的女文青,确实需要点勇气。
电影比我预期的好看,精致、内敛、大气,毕竟是许鞍华导演、李嫱编剧的作品。不算闷,应该算平静、克制的风格,喜欢情节冲突激烈电影的朋友不建议去看,不了解现代文学史的同学估计会觉得不知所云。作为一枚文学青年,我觉得这电影连最被诟病的台词都很惊艳,特别喜欢。很惭愧我真没怎么认真读过萧红的作品,但从台词中领略了她的才华(据说台词都是原文摘录)。这部电影我给它打8.5分,剩下的1.5分是因为没有一个角色是我特别偏爱的,而且鲁迅那角色太让人出戏,整个就在背诵自己的文章。
三小时下来的感触点会有很多,比如那一碗带汤的肉丸,比如割断系上的鞋带,比如婚礼上萧红的话,比如端木吸出伤口的脏物,比如贯彻始终的无望和坚强……萧红不是饥不择食,她至少是真心爱过的。仔细想想,谁不曾害怕风华无双的爱情都终没能敌过岁月的洪荒,最后真爱变成了珍爱,可是别人的生活哪里能由得旁人定义,你喜欢和不喜欢又有什么意义。
对我而言,全片台词有三个泪点。
第一处,萧红在跟端木的婚礼上说:“我和端木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恋爱历史。是我在决定同萧军永远分开的时候才发现了他。我对端木没有什么过高的希求,我只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体贴。我深深感到,以我眼下这种状态的人还要什么名分,可端木却做了牺牲,就这一点我就感到十分满足了”。这话之所以让人泪奔,是因为萧红一生渴望爱但一生没被真正满足过,活得像她一样惨的名人还真找不出来几个。萧红把她所处的时代誉为黄金时代,但那真的是黄金时代吗?从世俗的角度来讲,萧红的文学造诣再高又怎么样?这么简单的愿望,最终还是没被成全。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那个被萧红想像为黄金时代的年代,虽然实际上是一个饥不择食的时代,而在此精神饕餮的泥石俱下中依然有目光炯炯的人披沙沥金,夺得了那个时代的短暂意义:对疯狂与清贫的珍重。只有对现当代文学史有些了解,才能真正懂得为何如此悲惨的此片要取名《黄金时代》。就萧红这性格,放到现在她也活不下去。而彼时,她却站在了舞台的中央。
第二处,弥留之际萧红躺在病床上说:"我知道很多年后我的作品大概没人看了,但我的绯闻还会继续流传。”这可能是萧红更大的悲哀——人们读不懂或者没耐心读她的作品,却拿她的私生活作为卖点、谈资、广告。若她只是一个粗野农妇,没多少人会给她泼那么多脏水,可偏生她是个才华横溢的作家,并且还是个女作家,那么,特擅长给优秀的女人挑毛病的人民群众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微博上的《黄金时代》的影评,传得最红的分别称萧红是“贱货”和“破鞋”,却是一个女博主写的。我很不解,一定要使用这种粗鄙暴戾龌龊蛮荒的语汇么?难道不应该对别人的苦难留存点基本的敬畏吗?难道对女性不该怀有最起码的尊重吗?一句句恶毒的语言,一个个龌龊的词语,令我这个三十岁的女人也深为自己是个女人悲哀,如果是你的妈妈妈你的姐姐你的女儿,不巧也跟她一样“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那些人是否也是一样恶毒?
第三处,电影结尾,也是《呼兰河传》里的文字:“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黄花,就开一个黄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的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的一声不响的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仔细想想,其实人生他妈的也就是这么回事!
看《黄金时代》,感觉像看着萧红替我们每个人在这世上走了一遭,然后,死了一次。她死的那一下,整个人佝偻在病床上,窗外是破碎的山河,窗前是潦倒一生的女作家,她平静地等待着,看着,想着,然后突然就那么委顿下去,丧失了所有的生气。有所欲者有所迷,有所失者有所得。我只想对自己说:活着就好,要就好好活。
原本以为萧红是和我一类的人,或者应该说,我是和她一类的人,共同点就是偏爱苦难,就是宁愿在苦难蹉跎里榨出灵魂,也不愿舒适无味苟活于世。看完电影我发现我不是,她选择舒适,而命运从小给她至多苦难,每次试图翻身,陷得越重。她太盲目相信爱情,而我却不是,因为我从来不信除了孤独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永恒。
跟萧红不是一类人的原因,还是因着我的俗气。我记得毕业那年,我跟相处得最好的一个闺蜜都有一个要去帮助和我们一样贫困的学生的天真想法。她采用的方法是去西部支边,而我除了北上广深哪里都不愿意去。我那会儿的想法很简单:我得先有钱,我得先过好自己的生活,然后才有能耐为别人做点什么。我给那些贫困生一万个拥抱,也许也不如给他们一百块钱更能解决他们面临的困难。不管怎么样,我得先有点钱。萧红的灵魂干净,但我的灵魂充满浊气,虽然比起身边大多数人来说,我不算是污浊的。萧红身上没什么母性,但我有,弃儿的事情我是无论如何也干不出来的,哪怕处境再艰难。但我不会指责萧红,我觉得人类给女性的强加道德之一是母爱、母性。事实上,有些生了孩子的女性也不喜欢孩子,或者迫于无奈生了,但根本不喜欢,也不想要。萧红对孩子的态度除了生存所迫,可能就是天性不喜欢,像我这样天性喜欢孩子的人对她真没什么好苛责的。
秋风起,广州的街道日渐变得萧瑟。同样的街景,你能感受到的是秋凉还是秋爽,只在一念之间。国庆长假结束,我又坐回到了办公桌前,处理堆积如山的工作。生活一点都没变,那些令我烦恼的事情一样都没少。前程不再锦绣,有时候我也对未来感到迷茫,对自己感到失望。更多的时候,我像是一只被关在玻璃屋里的苍蝇,努力找寻出路却遍寻不着,但我开始接纳命运的安排,逐渐认识到这个世界不是为某个人而设,开始慢慢学会在顺境中面对不期而至的磨难,学会慎独并能享受独处的美好,而不是,一意要依靠在某个人、某件事、某个机遇的边上取暖。其实,无论在什么时代,都不会有绝对的不公平,只会有绝对的不自醒。要知道,只要你蓬勃地生活,你所处的时代就是黄金时代。
今天的时代,我们没有战乱和颠沛流离,没有专横的家长,不想生孩子可以避孕,肺结核不是绝症,可以充分自己的才华并以此为生,最关键的是,不依赖于任何男人也可以有尊严的活着,真好,但这样的时代却是萧红这样的一代代女性先驱用自己的苦难换来的。如果当年没有女性冒着吃枪子儿的危险走上街头抗议让妇女裹小脚、不让妇女读书的恶习,也许我们今天依然过着和萧红一样悲惨的生活。谁也没有资格在自己的时代里,吃得饱穿得暖的午后,看着记录萧红的电影,用鄙夷的语气嘲笑她不自强不独立依附男人。是的,我们物质富足、经济独立,几乎什么也不缺,却永无萧红那辉映在文学史的熠熠才华,没有她那样无惧流言、一意孤行的自信,没勇气像她一样饱尝苦难追逐她想要的自由。
《黄金时代》曲高和寡,能懂得欣赏的观众就那么多,所以票房不会太好。像那些曲高和寡的孤独的人,也许一生也追逐不到世俗的幸福。每种植物都有它自己的生长方式,就像每个人都有它自己的宿命。如果不是走进过孤独的风景,怎么会懂得躲在生活角落里的大美与温柔。如果不是触摸到了这个世界清冷的温度,怎么会愿意相信人心里所有的暖意和生活里所有的阳光。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因为慈悲,所以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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