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他雪茄的烟雾,他注视着那阴森而模糊的地平线。
——夏尔·波德莱尔:《现代生活的画家》
这样,洛克曾如此之礼貌周全地从大厅的正门送走了的内在观念,又不得不偷偷摸摸地从厨房的窗子里引了进来;于是笛卡尔的逻辑已经从个人身上所消失了的灵魂,又不得不在人道之中再度被发现。
——卡尔·贝克尔:《18世纪哲学家的天城》
镜子是一种具有宇宙魔力的工具,它把事物变成景象,把景象变成事物,把我变成他人,在把他人变成我。
——莫里斯·梅洛-庞蒂
壹
我猜想,路内在酝酿构思《雾行者》时,一定会被自己找到仓管员这样一种工种而兴奋不已。“仓管员是物流专业的(外仓管理员)一部分,必须熟练掌握电脑和统计,会开叉车,会写报表,还要有低预算条件下的长途旅行能力。”周劭开玩笑地说:“外仓管理员的生活像星际旅行,一座城市就是一个星球,路途是不存在的。路途是我们在光速行驶中的沉睡。”工作几年的周劭已经轮换了十二次、九座城市。这是一个疯狂的职业。但出自曾经是文学青年周劭之口,自有另一番意味。在一个流动的时代,选择这样一个流动性极强的职业,自然是一种对接。对接源之于缺口和距离的要求,而想象世界的对接自充斥着不确定性。诚如科尔姆·托宾所言:“小说的不确定性,在于它究竟是一则单叙述者讲述的故事,还是一出由一众演员演绎的戏剧。小说在其体系中既处于静态又具有戏剧性,相当于一个空间,内有单独居于支配地位的声音或多个对抗竞争,发生作用。”[1]还是那句话:所有的作家都修筑道路从他们居住的世界通往想象的世界。拉什迪在回忆卡尔维诺时这么说,是因为他叹服卡尔维诺的路修筑得如此完美奇持,以致难有人企及。路内选择这么一个职业便于结构其多视角的功能,让众演员登场,以突破以往那种局限于一街一镇一城的限制。经验告诉我们,拘泥于一直保持不变的观察点正如电影理论家们曾说的“正厅前排观众的视点”。视点变换的前提是观察者相对被观察者的移动,而不仅仅是布景在一个一动不动的观众面前进行变换。《雾行者》体现了作者求新求变的欲望。一般而言,写作时间一长,写作者总难免对以往不断重复的叙事模式心生抵制和反抗。《雾行者》全书篇幅宏阔、多重视角且人物众多。但总体而论,众多人物中最重要的无非二人,即周劭和端木云。前者来自上海,后者则来自贫困的农村。他们是同学校友,又是共同的文学青年。毕业后的求生求职,让他们走向社会,而文学的志向又让他们在摹仿和想象的世界中成长。我继续猜想,写一代文学青年的成长史可能是埋藏于路内心底更长久的愿望。同样的文学之梦,要写出“这一代”而不是其他的命运,要写“这一部分人”的追求与分化的不凡岁月,可能缘之于一个更宏大的想象之梦。于是,端木云最初的作品,其自费出版的小说集,其第一次赴川参加笔会的文学同伴便浮出水面。端木云的小说包括其他人的作品便一一溶入了一个更大的虚构版图。很多年以后,也就是《雾行者》将要临近结尾时,端木云在某个书店出席其小说集的读者见面会时,读者只有一位戴眼镜的姑娘顾青铜,还是其曾经认识的房东的女儿。空寂的书店中,剩下的“是文学青年的谈话,低效重复、缺乏自信,唯一可取之处是热情,好像文学真的是这么回事儿”。还有接下来的那场诗歌派对,因为太闹而被楼下的人报警。看来,文学的边缘化和时尚化已不可避免。不止于此,端木云曾经的同道们也都改弦易辙另谋他途了。例如,曾经一度小有名气的小川迅速消失了,他认为自己写出的小说散发着异常的气味,腐朽而自卑使他停止了写作告别文学,一度支教的乡村教师最终成了独立纪录片工作者。无独有偶的还有那曾经的诗友辛未来也成了做深度报道的“卧底”记者。在虚构的世界之中谴责小说的虚情假意,摒弃小说的绵软无力充其量也只能是虚构的虚构;在小说的天地里阐释小说的前途命运结果也只能是小说中的小说。贰
“所有的虚构从根本上说都是自成一体的。由于虚构从身边的现实中选取材料用于自我形塑,所以它的矛盾之处就在于,它在自我指涉的行动中指涉现实。如同维特根斯坦所说的生活形式,虚构是自我生产的;但这并不等于否认它们会和生活形式一样,把外部世界的种种情形吸收进自我生产的过程中。若非如此,它们就不可能是自我形塑的。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在《语言的牢笼》中评论道,对形式主义和结构主义者来说,文学作品‘自视天然存在’,但特伦斯·霍克斯,正确地补上一句,‘虚构作品并非凭空产生,须借他物言事’。”以上是特里·伊格尔顿于年推出其新著《文学事件》中关于虚构问题的重新思考,他断言,“称一部艺术作品是自我决定的,并不是荒谬地说它不受任何因素制约,而是说,它利用这些已决定因素来形成自己的逻辑,并以自己的力量脱胎而成。”[2]虚构对文学而言其实是个老掉牙的问题。伊格尔顿早在年就有《当代西方文艺理论》一书问世,自以为已回答了“文学是什么”的问题。30年后重议此题,并以为这依然是个问题,这是值得深思的。在虚幻的世界中,现实之蛇总是萦绕不去,对想要战胜它的人反咬一口的事总也在所难免。摹仿之影难以摆脱,弄假成真的幻想反客为主的现象也是存在的,一种更深层的盲点会让我们的判断力左右难支。《雾行者》截取十年时间,以世纪末千禧年为节点。但它不按时间来运行:第一章“暴雪”为年,第二章“逆戟鲸”为年,第三章“迦楼罗”为年,第四章“变容”为年,第五章“人山人海”为-年。时间的流动被截断,顺序不再,于是,以板块为“结构”喧宾夺主,时间流逝和事件的来龙去脉,成长史的先后需一种结构的思维和再现重组的能力才行之有效。而且我们发现,在长达近五十万字的《雾行者》中,双重透视,多重镜像的博弈才是其主要的表现形式。别的不说,光小说的行文主要依赖的是二人对谈,我和你、你和他、他和他的对谈聊天和讨论几乎充斥全书,他们都带着各自的经验、人生、故事和见闻。尽管追求客观和真实是他们的共同愿景,但实情并不能尽如人意。罗森茨维格在《救赎之星》中这样辩驳道:对真理的“客观”论述并不存在,从空间当中的某个地点和时间当中的某个时刻出发,一切知识均与真理发生联系。真理并非就在于绝对当中,它随时以不同的方式出现在居于世界各个角落的主体经验当中。因此,认识的任务不在于有待认识的对象,而在于恢复对象所出现的视线。两个主体之间的“对话”并不在于轮流提出共同的话题;相反,它在于对所提出问题的有效性进行质疑,也就是说,对话双方均应将问题置于不同的视角之下,而这个问题也将在不同的视角之下呈现出不同的面目。[3]视线问题提醒我们认知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事物往往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很多时候的简单,都仅仅只是他们看上去的样子,这和肤浅并没有关系,也扯不上单一的对与错。有时看似简单的东西,恰如契诃夫笔下世界那种深刻的微妙。不同视角的并存往往就是我们共存的生活。在第二章中,端木云赴重庆参加笔会,有感于和李东白的相遇和讨论,回到学校写了一篇不太成功的小说《我们共同的朋友》,结果因沉玲的反对而压在抽屉里。而李东白因此事写的小说《街角》却发表在另一刊物之中。同样一件事情,因不同的人不同的视线写出的东西则全然不同。端木云“甚至认为:如果这两篇小说发表在同一份刊物上,那可能会更精彩”。精彩在何处呢?自然是不同了。为此,叙事者推测出端木云的想法:“小说家理应收割那些发育不良的灵魂,然而,往往如此——他们最想做的事情是首先把自己的头颅斩下,但是现实又像神话,每斩一下,就会长出一个,最后他们丧失了耐心,挥刀乱舞,仿佛仇人在虚空之中。”也许端木云忘了除了头颅之外还有面具。伟大的渴望始终是缄默的,带着最不同的各种面具。这样说也许并不矛盾:面具就是它的形式,然而面具也是伟大的,具有双重性的生活斗争,被识破的斗争和继续隐藏的斗争。叁
端木云和李东白的小说之争自是偶尔为之的插曲,尽管他们的书写人生在以后有着更为隐匿的伏脉,但依然可以看得出其中那个孤芳自赏的自我在作祟,而他们之间的分野是一个需要通过漫长曲折的迂回,经过欲望语义学道路而显现出来的。值得重视的倒是那个“十兄弟”的命运。这虽是个有黑社会性质的故事,但却有着多个或侧面或亲历、或隐或显、或表或里的不同视角。一个并不复杂的剧情,全因布局离奇,叙事掐头去尾、颠三倒四而显得扑朔迷离。他们是这个时代欲望沉浮中的匆匆过客、幢幢人影。“十兄弟”的命运集结着欲念、原罪、杀戮和江湖情义,当不同视线分兵合击,当结局到来之时,小说将不同情绪的空间并置,周期性地爆发的是恶性肿瘤和世纪末迷乱。其中没有谁拥有真理,每个人都有权被理解。文学与生活的交错游戏虽老生常谈,但它似乎没完没了,其秘密就像我们的安居其边缘的一片昏暗大陆那样魅力四射。人们对主体之外的世界充满渴望,又对自己的内在寄予厚望。社会流动性越大,人们对个性品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