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恩师百年,钱根奎忆李廷先二三事

之四十六

在诸多师院学子的记忆中,李廷先先生是一位博学的学者、威严的老师、个性鲜明的“名士”。他教学上一丝不苟,几近严厉,倍受学生尊重乃至敬畏。其实,他还是一位睿智与慈祥的长者。他德高为范,在课余温情呵护,给予学子无私的关怀和启迪。

钱根奎年过八旬,如今定居上海,他最难忘记在扬州师院的大学四年生活。他记得“年7月,我被师院中文系录取,孙蔚民老院长驱车亲赴我的母校扬州中学树人堂,给我颁发录取通知书。时传老院长为党的‘八大’代表。真是小子何幸,未进师院,已拜宗师。”

他更记得,李廷先老师是如何严肃督查他的功课;在“三年困难时期”,李老师又是怎样与学生们分享珍贵的口粮。一份作业、一盆山芋、一根火柴,李廷先老师留给学生很多生动而又美丽的生活细节。60年转眼过去了,从树人堂到透红亭,从塞外草原再到黄浦江畔,……他常常怀念李廷先老师,怀念老师们留在他“心中的形象、印象与感动”。

——海滨按

关于作业、山芋、火柴之类的记忆

——纪念李廷先老师诞辰周年

钱根奎

今年是我的人生中值得纪念的一个年份——年9月,我进了苏北师专(即后来的扬州师范学院)读书,至今己经整整60年!

青年时代的钱根奎

这60年中的前4年的大学校园生活,对我后来的人生之路与职业生涯,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所以这4年的校园生活,值得回忆,值得纪念。在这4年中,每天接触的领导、老师与同学当然很多,他们对我的思想、学习以及人格、性格、价值观念的形成,影响很大。其中教我们古代文学的李廷先老师,给我留下的印象尤深。  

近日读到留校至今的李坦老师纪念李廷先老师百年诞辰的文字,深有同感,深受触动。我想:在校读书时,我虽然不是先师的爱徒,但离校后也并非是恩师的弃儿。作为先师的一名普通弟子,我要把先师留在我心中的形象、印象与感动写出来,作为一份菲薄的祭品,献给恩师,以纪念恩师周年诞辰。

一份作业与一次学术报告

中国古代文学时间跨度长久,内容丰富,形式繁多,典籍浩如烟海,即使一朝一代名家名篇也很多,非一人能统包讲授下来。系里根据各位老师的学术专长,分段分类,安排课程。李廷先老师分担教过我们汉唐文学的一部分课程。记得当时尚未有全国统一的文科教材,老师们先在课堂上口头传授,然后读原著,看讲义,做作业,交质疑单,等等。前几项我尚能按时完成,唯质疑单一次也没有交过——难怪有一名人说过:不会质疑的学生不是好学生一一我就是这样一个不会疑也不敢疑的学生。我内心的想法是:老师不找我最好,我怎么敢去找老师啊!可是这一次李老师却找到我头上来了!

中青年时代的李廷先先生

课上学了《木兰辞》后要交上一篇作业,题目自拟,要写成一篇小论文。这下可难住我了:原著读过了,老师课上讲过了,我还要“论”什么?于是我只好泛泛而“论”,交了一份数百字的“论文”。没有想到李老师叫我去他办公室一趟。从李老师的教学风格与对学术的严肃态度、严格要求看,我的内心之恐惧可想而知。到了办公室,李老师把我的作业往桌上一摊:“自己看看!”我一看,吓了一跳:在题目《关于木兰辞》上打了一个大大的红“x”,旁边批了四个大字:“不通”!“重作”!红“x”与批语的笔划都很粗重,一如他的性格与“爱恨”分明的情感。我无可置辩,也不敢吭一声,只好低头拿回来“重作”。仅此一次,我可领教了什么叫“严师”,从此我对作业也不敢马虎了。

李廷先先生为上课而手写的讲义(部分)

李老师教课教学生如此,做学问的认真严肃态度亦如此。李老师上课时精力充沛,声音洪亮,甚至唾沫星子乱飞,那声音与情感好像是从他的内心“吼”出来的,充满自信与自豪!所以上百人的大教室,听课的人也都精神振奋,不敢走神。有一次他大声朗诵《水浒传》中的一段话,其中有一个骂人的词叫“撮鸟”,李老师读成“撮鸟(diao),我们听了大吃一惊,以为他读错了:这可是大庭广众下啊!我们当即在下面窃窃私语。课后有人去查了字典,这一查才知道,这里还就是读“diao”!大家知道,在中国的四大名著中,《水浒传》的语言是极具特色的,俗语方言、土语很多,梁山好汉多来自下层民间,骂起人来也决不会是文谄谄的。李老师讲起课来绘声绘色,当然要“忠于原著”了!相反,我们这批浅薄的后生小子却想歪了!

年,58级3班同学寻访隋炀帝陵时合影,

自左至右为钱根奎、吕锡中、乔正康、徐俊新、姜纳金、

石明辉、孟广荣。

而在学术研究方面,李老师更是既严肃认真又独立思考,更敢于标新立异,敢于跟学术界权威争鸣!记得上世纪60年代初,学术界以郭沬若等为首的名家学者掀起一股“翻案风”,系里不少老师撰文参与争鸣,各班一些学习较好的同学经常去听老师们的学术讲座。我的自卑感很严重,不敢去听,我记忆中只去听过李老师的一次讲座,中心议题是关于汉代的“和亲问题”,涉及到不少的历史事件与历史人物以及民族关系等重大原则问题。李老师就“和亲”与“和平”、汉民族与少数民族关系等几方面展开论述,以史实立论,不附和郭老等名家的观点,其中鲜明地指出“和亲”之举并不能带来持久和平,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民族之间的矛盾等问题。整个论文通篇以丰富的史料论证自己的观点,语言幽默风趣犀利,逻辑性强,很有说服力。整个讲座深受广大师生欢迎。

尽管我在读书问学方面不甚了了,与李老师正面交往也极少,但这一份重做的作业与仅听过的一次讲座,却给我留下了终身不忘的记忆。

一块山芋与一根火柴

后来在课余时间我与李老师也有了一些接触,看到了他的严厉甚至“可怕”的另一面,那就是慈祥、关爱与温馨。在这里我首先要感谢同班的乔正康同学。

青年时代的乔正康

我与乔正康原是扬州中学同届高三毕业生,进师院后分在同一个班,他后来还当上了班长。他因古典文学基础好,深得诸师赏识,而他也谦恭有礼,与蒋逸雪、李廷先等几位老师来往较多。有一次在晚饭后他喊我一起去李老师家,起初我有点犹豫:去与不去还真是个问题!后来终于还是去了。进了李老师家后,李老师竟然给我们让座上茶!乔正康与老师聊了些什么,我己经忘了,也许还是关于读书与治学方面的事,我一边漫不经心地听,又一边在想:老师其实也不可怕呀,很慈祥嘛……谈了一会,师母端上一盆蒸山芋一一老师与师母也许还未吃晚饭吧?于是叫我们自己伸手一起吃。我们其实已吃过晚饭了,而且也是吃的蒸山芋。这事大家肯定有记忆:60年代初,由于粮食供应紧张,我们曾经吃过一阵子面子粥和蒸山芋,而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们的老师们吃的竟然是和学生们一样的饭食!李老师在课堂上神彩飞扬,声若洪钟,竟然是由山芋提供的能量!我们若不吃,老师与师母肯定不高兴,还得吃一一可是当时山芋也是算粮食定量的啊!想到此,我不禁热泪盈眶……

如今的扬州迎宾馆湖畔小红桥南,曾有一座园林熊园,

当年是师院宿舍,李廷先先生曾家居于此。

学也问了,山芋也吃了,我们起身告辞。走到门外,天色甚黑,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老师的关照,回头一看,只见老师划了一根火柴,举起来为我们照亮一一老师是吸烟的,而且烟瘾很大,在课间在办公室他随时会抽上一支,他是随身带着香烟与火柴的。但这一次划火柴可不是为了抽烟。

一封长信与一条留言

师院四年的校园生活很快结束了,我们是师院中文系首届本科生,毕业时也就仅剩余人,大部分分配在江苏省内,另有十余人全国统配。又很巧,十余人之中我和乔正康亦在其内,乔去了山西雁北地区,我则远赴内蒙古的呼伦贝尔盟首府海拉尔。

一是毕业离校,二又是远行,乔正康又约我一起去李老师家辞行。当我们告知分配去向后,李老师听了很高兴,说:“你们去的地方应算是塞上与塞外了!那里虽然气候生活环境等与南方迥异,但那里更需要人才。历来有不少诗人写下了许多关于边塞的诗文,威武雄壮,慷慨悲歌……”接着他便随口吟诵起来:“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些边塞诗平时课堂上大多学过,但这时是与老师告别,它的感情与分量远非课堂上的求知与学术研讨可比,它充满了老师对远行学子的鼓舞与希望一一这不是伤感的惜别,而是虽无烈酒佳肴,却又充满男儿豪气,实为学生出征壮行色也!

李廷先先生在师院家中书房

北国的环境与生活确实是很艰苦的,但我担心的不是生活,而是做不好工作:身为人民教师,生怕误人子弟!开始我虽然只是教初中课程,但也是战战兢兢的。有一次我教到《梅花岭记》一文,顿时心生惊喜:太好了,在扬州读书时,我多次去过城北的史公祠梅花岭,对史公充满了崇高的景仰之情!特别是那副门联:“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我一直分明记得。我觉得我一定能讲得很精彩的!

可一读原文,疑点来了:课文中的注释内容极简单,我们那个铁路工程子弟学校是个刚“戴帽”的初中班,还未有毕业生,教学设备奇少,连本像样的工具书也没有,更别说图书室了!又由于是企业流动办学,地方教育机构根本不管!语文该怎么教,主要靠自己边学边教。我原本以为这一篇课文一定会讲得很精彩,可细看课文,模糊之处还不少呢!例如:文中的小东门与南门指何处?“出天宁门投江而死”,此门此江何指?投降派大叛徒洪承畴的结局如何?清军屠城十日,杀戮了多少扬州军民?等等。弄清这些疑点,这对于认识理解史可法的“忠”与“烈”,一定大有帮助!这时我想到了李廷先老师,于是我列出清单,驰书扬州。可惜的是当时的书信往返耗时甚多,等我收到李老师洋洋洒洒的答疑长信时,已经是20多天后,课早讲完了!虽然我的精彩预期落空了,但我展读长信后,仍然感动万分!老师对我的非学术性质疑单,如此认真作复,大出我的意料:当时老师担任繁重的讲课与编写讲义的重担,现在又要给我写出详细的答案,那要花去老师多少课余时间?又多抽了几支香烟?

这份迟到的“质疑单”是我一生读书过程中,唯一交上的一份质疑单,而且是毕业离校后才交上的。它对我的影响之大,记忆之深,真是可想而知。只可惜这封长信在文革中遗失了!

李廷先与刘立人合著的《史可法》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我们毕业离校30周年了!在老班长刘盘昌及在扬工作的同学联系组织与运作下,我们这一届同学于年8月返校第一次相聚。那时我己调到浙北山区,在一航天试验基地工作。返校聚会,当然要邀请老师,这一次我却长了一个心眼:我事先买了一本精致的日记本,到时我想请赴会老师与同学,给我写几句话。第一次当然不能求全,30多年的分离,一下子都叫不出名字了!还好,我一下子收获了十几人的留言,特别是其中有李老师写下的一段留言:

根奎同学:

您毕业后三十年得在扬州相会,欣喜无量。

祝您工作顺利,合家幸福!

李廷先

.8.11

写完了这段留言,李老师又详细了解我现在的工作情况,当他得知我现在浙北湖州山区工作时,想不到一下子谈兴上来了!他说:湖州是个好地方,这是一座人文荟萃历史悠久的古城,原来叫乌程,后来又称吴兴郡、湖州府,出了不少文化名人,也有不少文化名人来此主政。其中写《游子吟》的孟郊,写《渔歌子》的张志和,写《茶经》的茶圣陆羽,书法名家赵孟頫等等,均出自湖州。而颜真卿、杜牧、苏轼等外来户也曾主政湖州……李老师如数家珍,滔滔不绝!使我这个半湖州人听得目瞪口呆,我无法接上话茬!这等于30年后老师又给我补上一堂文史课,只是没有要我交作业。而那种“恂恂如也”与“怡怡如也”的语气与神色,大有别于课堂上的严肃与正襟危坐的拘谨了……

年,毕业30周年的师院中文系第一届本科生

与当年的任教老师合影,前排左七为李廷先先生

前排中为李廷先先生

接下来就是照相座谈之类的活动。这时的李老师依旧是精神饱满,豪情万丈!别的老师的讲话大多是简单的寒暄客套一番,而李老师却侃侃而谈,旁若无人一般。我这才知道老师原来就读于天津南开大学,抗战时期西迁就读于西南联大。他的求学之艰苦,经历之曲折,学养之深厚,教书之认真,原来如此!他爱学校爱学生之情感,更是溢于言表,当他讲到中文系,讲到历届留校生时,充满激情并自豪地说:“我们师院中文系为什么常盛不衰?因为有一条‘龙脉’啊!你们看:前有孙龙父、祁龙威之大龙,后有薛龙宝之小龙,能不兴旺发达?”大家一听鼓掌大笑。孙、祁二位老师原是教过我们的老师,薛龙宝则是与我同届同班的同学留校的一一果然是有一条“龙脉”!(注:当年我们这一届留校生多达6人,我们戏称“六教授”,后来他们大多成了中文系教学骨干。)

年4月师院中文系58级首届本科生返校聚会,

曾同时留校的六名同学合影。

自左至右依次为:陈绍华、金家栋、薛龙宝、

程仁栋、季世昌、石明辉。

由此看来,李老师写下的“欣喜无量”,决不是随意写的,也决不是只写给我一个人的……

60年转眼过去了,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来说,60年这是一个相当长的时段,今天我把李老师留在我心中的几个场面几个片断写下来,献给他的百年诞辰,不仅是为了了我的一个心愿,更是想对他说:李老师,你仍然活在学生的心里……

(作者系扬州师院中文系58级毕业生,

现定居上海。)

文见11月16日出版之扬州广电壹周刊之揭秘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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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海滨

李廷先(-),著名学者、唐宋文学和汉唐史研究专家。扬州师院教授、扬大文学院十大名师。汉族,年9月生,河南孟县人。年毕业于昆明西南联合大学历史系,是学术大师吴宓的得意门生。在西南联大时,李廷先曾得到吴宓的悉心指点。(《吴宓日记》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社出版)青年时期从事过出版社编辑、中学语文教员等,年由扬州师院历史系来中文系任教。历任讲师、副教授、教授(退评),中国古代文学教研室主任。

著有《唐代扬州史考》(获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三等奖),该著是扬州文化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由于这部作品内容的详实,严谨,厚重,使得它超过任何一部关于扬州文化的作品。还著有《古代文史丛论》,参编《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卷》、《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作品选》,参与撰编并审定《唐诗鉴赏辞典》、《宋诗鉴赏辞典》、《唐宋词鉴赏辞典》、《元曲鉴赏词典》、《古文鉴赏辞典》等。

(以上为李廷先先生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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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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