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总要讲心缘,心缘到了,才能心心相融,相惜,相知,彼此成全。近来看萧红的电影,重读《呼兰河传》更深感如此。关于她的故事、电影,都流传已久,但我直到今天,才用心打量她的一生,并在打量里努力与她相融、相知。我对悲怆而不曾丢失美好的人生总是偏存敬意,觉得上苍亏欠的每一个人都格外需要怜惜,需要温柔对待,而不是苛求和嘲笑。若是,她还能在各种亏欠和委屈的命运中过出自己坦诚、真挚而担当的一生,除了敬重,我们还应该感谢,感谢她让人世恒流不断的辛酸与哀愁得到抚慰和榜样。在我这里,萧红,是这样的抚慰和榜样。
作为电影,许鞍华和霍建起拍的萧红都美。许鞍华《黄金时代》里的汤唯演出了萧红的纯真与清澈,一颦一笑里尽是洒然本色。霍建起《萧红》里的宋佳则演出了萧红的倔强和疼痛。借宋佳那双美丽率性的眼睛,萧红一生委屈的、悲愤的、酸楚的、凄凉的眼泪,又一次得以簌簌流淌。当然,电影不是纪录片,汤唯和宋佳的演技再好,也无法还原每一位读者,每一位看客眼中参差不一的萧红。我的写也是。我们只能凭着各自的阅历、眼界和悲悯,去触摸、去观照她或深沉或热烈,或寂寞或勇敢、或浪漫或悲凉的一生。
电影看完,秋夜深深,万千滋味涌上心头,总有意不平,总有怀难释,一个人伏在桌上哭了许久......
萧红说:“我所有的不幸都因为我是一个女人。”追索她的人生轨迹,不幸的玄机,仿佛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密合了她无法选择的时代、家庭和性别,布下一串难解的连环,一环连接一环,一环扣住一环,一环缠捆一环,延绵往复,短暂逃脱,又重陷密环。
那时,女孩儿不许上学读书,她偏想读书;女人不许自主择夫,只能听从家命,嫁鸡随鸡,她更不从。不从,也无所谓觉醒,不管在哪个时代,追崇爱情和人格自由都是人类的本能和天性,只不过,大多数人畏于大社会大环境的压制,生生把自己的天性泯灭忍埋,苟活于命罢了。但萧红不愿意也不甘心这样,要她在青春正好的时候就黑掉自己对爱情、理想、浪漫、诗意这些人生应怀的美好之意来度过浑噩窝心的一生,怎么可以?这比死更让人绝望。怎么办?那就豁出去拼一把吧,就算拼死了也求个无憾。于是,那一场惊动呼兰河的逃婚出走,便成了她惟一可以选择的方式。那一年,她十九岁。
然而,“理想是好的,否则钱是重要的。”那拉出走之后,也有可能因为穷困而堕落,甚至死亡。当时的社会环境,遍地萧条,对一个沦落异乡又无名无经传的十九岁女子,要找到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实在太难,她很快又陷入另一种绝境。兜兜转转,那个当初让她义无反顾逃婚的“前夫”汪恩甲,又成了她在绝境中的惟一依靠。命运回转到这里,不禁深深一叹!不是叹萧红的低头回转,而是叹命活一世的辛酸矛盾和身不由己。四面楚歌时,一只慷慨伸出的援手所附带的恩泽和情义总会被无限放大而让人倍加感动和信任。所以,萧红的低头回转,除了有她身不由己的命定成分,也缘于她内心对汪恩甲“不计前嫌”所生发的一份感动和信任,这和她当初出逃已经是两回事。今天,我们不能在温饱无忧的情境中去苛求一个已然寸步难行的十九岁女子,强大到可以超越这种感动和信任,那样的苛求既无情,也不公平。
只是,谁也无法精准的预测到未来,萧红自己一定也没有料到,在她身怀六甲时,汪恩甲会迷一般的消失。当然,她更不会想到,就在她被“抛弃”在旅馆,弹尽粮绝,走头无路,身后只有还不了的债务和火坑时,她竟会遇到萧军,遇到她今生最诗意最浪漫也最奢侈的传奇般的爱情。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一切辛酸苦难、委屈劳顿都有了意义!他仿佛从天而降,她的落魄恰好成全了他天性里一直潜藏的英雄救美情结,更何况,她的确“不是一个普通的孕妇”,她的才情、率真、倔强、勇敢,使她纵然落魄,也依然有美丽的光辉动人心魄。所以,面对蓬头垢面、粗衫破败,且大腹便便的萧红,萧军说——觉得眼前的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子。那么,这是真的爱了——他忘记她的红唇白齿,她的衣香丽影,她的妩媚风情,直接爱了她的骨子。
医院生下汪恩甲的孩子之后,两萧身无分文,险些流落街头,他们只得把孩子送人。产后的萧红,得不到起码的补给和休养,从此落下病根,宿病绵绵。然,患难中的爱情,纵然千辛万苦,其幸福甜美,也是世上任何一种爱情都无法比拟的。那时,两人走在天寒地冻的街头,她身上穿的是萧军的旧棉衣,又大又土,一点女人味没有,脚上的鞋已经旧得鞋带都磨断了。她的鞋带断了,萧军二话不说,蹲下身来,解开自己的鞋带,割分成两段,把另一段仔仔细细绑在了萧红的鞋子上。电影看到这里,不禁千回百转,两眼含泪。什么是低到尘埃里?这就是吧。这低,真是暖。爱情最好最暖的时候,就是俩个人都低到尘埃里,忘记了高高在上的世界和世人的时候吧。那是他们最穷的时候,也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候。只是,爱到后来,日子越久,干扰越多。从尘埃里开出来的花,总是很难保其鲜丽,更无法再回到尘埃里去,重新生长,只能接受俗世的风吹雨打,挨得过的,便结成酸酸甜甜的果子,挨不过的,也便凋谢枯萎了。
当初,萧红最令萧军心动怜惜的部分,就是她的才情。这种才情,到后来,或许又恰恰变成了他心里微妙的压力、负担和矛盾。男人的天性,总是不大容易心悦诚服的接纳一个比他强的女人,也不大容易把初见的钟情延守一生。萧军骨子里的英雄情结,让他觉得自己遇到的那些女子,都“那么可怜,那么需要爱”。在感情上,人总是宥于自己的本性,没有办法,也无关对错。萧军承认,除了萧红,他后来又和别的女子有感情纠葛。到了这样的时候,越美好的开始,就越成为磨人的疼痛了,那种一点一点破碎的疼痛,是锯子在心上拉扯。镜头里,萧红把火红的烟头烫在自己的臂上,忍住眼泪,不言。破碎一地已经太心酸,怎么忍心再用怨言踩上一脚?辞别吧,惟有别离可以以痛解痛。
她辞别萧军,东渡日本。彼时,除了心身多一些沧桑,她依然穷困潦倒,比任何以往都更加孤独。那种孤独,不是因为在这世上无亲无故了,而是因为世上最懂你的人走了(她在日本期间,鲁迅先生病逝),远去的爱人,又仍然深在心底,想起来就疼得慌。那又有什么法子呢?漫漫长夜,实难消受,她就一个人到街上游荡,“像鬼一样”。
离开萧军之后,萧红对朋友坦言:“我爱萧军,到今天依然爱,但作为她的妻子太痛苦了。”萧军是那种对你好时,就好得不得了,对你无情时,就一点不留情面,一点不知怜香惜玉的男人。恰如他说的:爱便爱,不爱便抛开。和这样的人在一起,痛苦常常多于踏实。而人被痛苦消磨久了,倦了累了,得到或失去,也就变得无所谓了吧。正像萧红后来说的:“我只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体贴”。其实,谁都一样,在饱受大爱大悲的动荡煎熬之后,总是转而渴望换取心身的安宁。她后来接受并嫁给端木,想来便是基于这样一种变化吧。然,老百姓平平常常的夫妻生活,除了情投意和,也还要尘缘可守、彼此珍重,又哪里是容易可得的呢?况且,心性难移,人总是很难将就自己的心性,如果没有你要的灵魂相依,纵然把一个可以宠你上天的人配于你,若他不能照亮你眼中的光芒,徒有岁月安稳,你也不会感到满足和幸福。
就像我们后来知道的,端木也没有给萧红想要的安暖和幸福。“可是,女人的幸福为什么要依赖男人,依赖爱情,依赖婚姻?”我想,言其依赖是不对的。爱情的慰藉和温暖,对于每一个心身健全的人来说都是正常不过的正常期望,只不过,得之,你幸,不得,你命罢了。那时的萧红未满三十岁,对于一路颠沛流离,举世无亲的她,会比常人更渴望一种相依相守的慰藉与踏实吧。况且,似这般率真的女子,似乎更容易信任、容易投入、容易付出,却缺乏理智、冷静和强大。但,一个人,怎么可能既保有纯真,又能事事算得清,看得准?这就像,我们无法要求一个世故的人同时拥有一颗纯真的心。所以,什么样的性格就接受什么样的命运,这大抵也是每个人难违的宿命,总要体谅才好。
想起梁永安先生说的:在谈爱之前,你爱的那个人最重要的、最根本的精神价值、文化价值、社会价值在哪里,你知道吗?他举例:“伦纳德特别知道伍尔芙的价值。他为了让伍尔芙写作的时候充满自信感,干脆办了个小印刷室,把她所写的东西都印成书,比出版社还快。有时候伍尔芙精神不稳定,要离开、要跑到伦敦去,他不辞辛苦地去陪伴她、去追寻她。所以你看伍尔芙写出来那么好的小说,《达洛维夫人》《到灯塔去》,没有伦纳德怎么写得出来?”
在感情上,萧红远没有伍尔芙这样幸运,那些也曾懂得她才华和价值的人,总不能善始善终。伦纳德这样的人,也不大容易出现在当时那样一个强调男尊女卑的中国社会里。然而,好的是,在萧红短暂的一生中,纵然父母辜负她、婚姻辜负她、死亡辜负她,她却从未辜负过天赐于她的那一份才情与天赋,她说:“任何事情都无法阻挡我写作,贫困不行,战争不行,甚至,死亡也不行……”她的每一部作品,几乎也都是凭着她对写作的热爱和执念,在贫困、战争和病痛中书写而成。三十一岁的人生何其短,三十一年的风雨何其长?处处为难沦落,但她心里,总高高举起心中的笔,就像举着她身上最硬的一根骨头,带她横穿爱恨情愁。岁月悠悠,墨香迢递,人生,唯有热爱才是珍宝,才能耐得住命运的波涛和起伏,于她,甚然。
今天,当我坐享衣食无忧,再读她在穷困和病痛中写出的《呼兰河传》,那质朴里的纯真,轻描淡写里的深情,真是无与伦比。她笔底的苦难,那样浩荡、辽阔、悲悯,让人读到心如绞,泪如珠。《呼兰河传》是她病客香港时,对故乡的一次深情回望,她仿佛知道自己有生之年将尽,要先把漂泊的灵魂遣回故土。生时,祖父是给她温暖抚慰的惟一,死时,埋着祖父的故土,仍是她可以温暖回望的惟一。或许,写《呼兰河传》之前,萧红已“死”。我总相信,对于用生命写作的人,在其一生的创作中,定有一部作品是她死时方能提笔,她写时又重活一遍,轮回一遍。所以,《呼兰河传》才能成为这样的《呼兰河传》,才能那样安静的隐去她自己的悲欢,回到一个女孩儿最初的坦诚、自然与纯真。
萧红说:“作家应该为整个人类而写作。为苦难的世界担当痛苦,是一个作家应有的精神追求。我写苦难,就是因为希望苦难的现实能够改变。虽然我还没找到改变的道路……”这样辽阔的写作情怀,无论放在哪一个时代,都应该是写作人的榜样和标杆吧?
萧红无比同情她笔下的那些人物,而她自己,又何尝不让人叹息?正是啊,这人世的辛酸悲苦常常不是由幸福安暖的人去慰藉去救赎,能救赎他们的,往往是那些和他们一样承受苦难的人。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样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地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至于那还没被拉去的,就风霜雨雪,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
窗外炮声隆隆,香港红十字会医院里,病床上的萧红,慢慢闭上含泪的双眼,一声不响地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把最后一行泪水抛洒在她漂泊的异乡。“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年1月22日,当呼兰河寒冷的大地裂开口子,那个“晚来偏无事,坐看天边红“的人,留下她的半部《红楼》,一声不响地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
对于无尽的辛酸、漂泊与病痛,不知死,算不算是另一种慈悲?
我没有答案,也不敢给出答案。
“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自然的结果。”是的,一切都是自然的结果,风住、尘香、花落……
而我,却伏在桌上哭了许久。哭美好的凋零。哭美好的永恒。
《萧红》
灵子
客路穷途困九龙,残花消尽病时容。
平生坎坷休回首,逆水行舟浪涌汹。
尘断佳人萧萧意,墨遗芳骨切切情。
呼兰河畔魂归否?点点落霞波映红。
灵子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