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冰小语:记得12岁的时候,第一次不再只是从父母限制的围槛外张望红楼梦的美丽花影,翻开了原版的《红楼梦》,立即便被其中辞藻的精美,情感的蕴藉,笔触的细腻,和人物的独特深深吸引,我开始以自称“红迷”为荣,也一并爱上了读红学的书籍,刘心武便是我最早的启蒙者。成长的过程中伴随着跌宕和远走的旅途,也慢慢学会思考自己,思考他人、环境、和这个世界,我渐渐发现《红楼梦》带给我的影响太多太多,无论是那一种自身对真善美的坚持,还是对这多元复杂的世间,人性的考量,还是对生命的一种悲悯……今天芮冰把精心收藏的一篇文章分享给大家,它曾带给我很多美好的思考,也希望带给亲爱的朋友们美的享受。文章的作者是端木蕻良,没错,就是文学洛神萧红病逝时身边守护的那一个温情男儿。
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从哪部书上摘录下来一段王夫之的话,他是这样说的:“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绣帐,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槛。”这几句话,说平凡也平凡、说不平凡也不平凡,不平凡的是,王夫之居然说“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槛”。这真如禅宗的“当头棒喝!”我国一向崇尚自然,凡是顶礼泉林的艺术家,从来都受人爱戴。巢父、陶渊明,阮籍,嵇康,顾凯之,刘希夷,温飞卿,倪云林,唐寅、祝枝山等等,人们都认为唯有他们才是高人,天地灵气,山水佳音,都由他们主领掌握。至于“金铺绣帐”,则是鄙俗不堪的事物,没有任何艺术价值,而只有藏垢纳污的用场。但是,王夫之却把这些“金铺绣帐”庸俗事物,和高雅超凡的‘烟云泉石,花鸟苔林”并列在一起,而且给了他们同一把钥匙:“寓意则灵”。“烟云泉石”是人的自在生存空间,应该说是“第一自然”。“金铺绣帐”则是由人创造的生存空间,可谓“第二自然”,也和泉林一样,要和人的意识感情溶铸在一起,它就会焕发出灵感,丰富人的世界。人所以和别的动物不同,就是因为人会创造、能创造衣、食、住、行和理想。王夫之却认为:只承认“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才是大千世界的一切,是画地为牢,是固步自封,是铁门槛。韩愈曾经说过一句话:“行成于思,不能随。”这话很对。作古人的影子,随人说短道长,都是不中用的。韩愈改变了六朝以来的文风,但他并没有认识到艺术天地里应该涵盖什么,应该表现什么.韩愈就是韩愈,不能向他要求更多的东西。历史的长河流淌到王夫之时代,就像黄河流到龙门,奔腾而下,开创了另一个起点;鲤鱼游到这里,便要翻身,更要跳起,形成新的飞跃······王夫之很清楚,有历史责任感,作了振古灼今的宜言:“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王夫之要别开生面。读者因为习惯于曹雪芹自己标榜的话:“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摄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这才是曹雪芹故作狡猾处。曹雪芹不是一个画像师,铁门槛他是不会定的。曹雪芹不是一个出纳员,铁算盘是不会用的。曹雪芹的性格,按照儒家的正统观念,他是十足的“不肖子孙”,但若按照道家“不肖”的定义,则恰巧合适。大家都知道《芙蓉诔》祭晴雯的悼词,是为阿颦作谶。(庚辰本七十九回脂砚评语)这在“碧纱帐里,卿何薄命,黄土垅中,公子无缘”等句,更是明白交待了。芙蓉寓意至深,就是林黛玉的化身。曹雪芹借着为睛雯作诔的机会,向世上宜称,他要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与世无涉。“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赏称赞”,“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作俑也。”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这是说不读圣贤经典之书,反而运用微词《楚辞》如数家珍)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他奉女儿为“星日”,但在那时,能与“星日”作比的,只能是皇帝老子)怎得有好诗好文作出来?他自己却任意篆著,并不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诞,竟杜撰出一篇长久《石头记》。括弧内是我加的,请读者原谅。这篇自供状,说明何等清楚,坦诚,激愤,毫无保留,这才是曹雪芹写《红楼梦》的动机和经过呢。一个人既不能离开眼睛里面的世界,也离不开自身所经历的世界,但是必须要和感情意念融铸塑造在一起,便会创作出幽微灵秀的艺术来。这种感情是有层次的,由于囊括内容丰富,涵概角度广阔,自然也就博大渊深,无往而不至。汤显祖写《还魂记》,是在追求“有情之天下”。他回答他的朋友(那些认“理”不认“情”者)说:“你们认为“情有者,理必无;理有者,情必无,真是一刀两断语,······谛听之,并理补无。”他认为无情,也就无理可说,情和理不能像西瓜似的,一刀切成两半;却像藕那样总是牵扯着。所以杜丽娘可以还魂,死而复生,这和汤显祖欣赏苏东坡的笔墨、米襄阳的山水,都是一致的。从苏、米手上出现的白石枯木,烟云林泉,回漾着灵气,都有着生命,都不复是一般的“木石烟云了。罗丹也说过:“美丽的风景所以使人感动,不是由于它给人或多或少的舒适感觉,而是由于它引起人们的思想。看到线条和颜色,自身不能感动人,而是由于渗人其中的那种深划意义。”可见古今中外的大艺术家,对最高艺术境界的认同,都有一个汇合点。王夫之、汤显祖,罗丹、曹雪芹等等,在这儿都互通了消息。(作者端木蕻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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