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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莲寺—老焦山—屏峰村”是今天的山寨路线(凡不由摩西带领的山行都叫山寨)。我们18个人就是一支精锐部队,从一条林荫道向老焦山进发。斑驳的墙,秀挺的水杉,幽长的道路,像一个讲不完的故事。今天我很欣慰,散仙跟我一样,昨夜严重失眠。因为每每想起第二天要爬山,他就像华兹华斯看到彩虹一样激动,可山是每周爬,彩虹一年里也见不着几回。
好不容易见到山,散仙又说这是他一度崩溃的地方。怪不得叫老焦山呢,爬得人又老又焦。不过我早已对他老人家一次又一次的崩溃不以为然,只在心里说一声:“切!没准就像切重阳节的登糕那么轻松。”不远处的山影如待屠的巨龙,近峰顶有个小小的凹口,就像一声叹息,杨柳峰说这里容易叫人绝望,以为到顶了,其实还有一段陡路,那时他们不知山的全貌。今天先见了山影,知道有这一坎,就如上了战场就不准备回来的士兵,反倒斗劲十足。
到了山脚下,伪神居然叫大家站在“法雨香云”青石牌坊下先合个影。我们整天在牌坊下合影,个个看着很贞烈的样子,可平常都是登顶后拍照,今天则给我一种马上就要下山吃饭的错觉。于是十八罗汉叠在齐整的石阶上,跟摄影师一如既往地一唱一合:“诸位爬山是为了什么?钱!没钱怎么办?抢!哪里钱最多?银行!现在出发好不好?好!”一大早的,震得地动山摇。
雷声大雨点小,才爬了十分钟(散仙掏出手表在计数,骄傲地发现比去年快了五分钟),居然就停在金莲寺旁大吃大喝(摩西可是让我们一口气非爬上一个多小时才停下来吃点水果),对面杨柳峰还在臭哄哄地不知帮谁浇菜。真是名副其实的山寨啊,停得太久,吃得太多。伪神成天喊着要转正变大神,看来没戏。吃着吃着我又不免想起自己念叨了整整一个月的昕昕外婆做的萝卜干,今天不仅是萝卜干,小姑娘自己都没来。要是伪神的妻女一道来,他就更不能扶正了,因为她俩的业余爱好就是爬山时一路拆他的台!这回他总算松了口气。
可是我们没得松几口气。数次山行都没遇见过长得这么憋屈的灌木,一股脑儿地都往低处挤,害得我一路低头哈腰,恨不能变成矮小的地精。枝枝叶叶还不肯放过人,拼命地要扎你的眼睛,或是在额头上刻一个该隐的印记。我们野蛮地踩踏着黄土和落叶,揪紧两旁粗大的树干或枯瘦的树枝,使足了鲁迅先生的气概,在没路的地方硬生生地开出路来。这么一来,我身上扑满草屑,背包上栖满白蜘蛛,于是非常过瘾,当即决定将伪神升级。既然摩西被誉为大神,那么他就做个二神,或者二郎神,虽然少了只眼睛。正伪之别在于:摩西就算带错了路(比如有次连着错了三次,再次回到原处时我们才醒悟过来),大家也不敢质疑那是错的;伪神就算带对了路,大家也怀疑这是错的,蠢蠢欲动地各自开路。但在已故的华宇清老师口中,正伪是没有分别的,他用那浓重的慈溪口音在课堂上大声说:“文艺复兴强调的是sen(人),而不是sen(神)!我再说一遍,是sen,而不是sen!是sen,而不是sen!”
一走上当当响的石阶路,照旧路遇无数野花,红蓼鸭跖草六月霜一枝黄母荆雏菊山茶花……统统列队欢迎我们。还有更实惠的野果:拇指大的野柿子,涩得很;紫色的龙葵就很清甜。我还狡猾地边吃边夸,小花真漂亮啊,果子旁边就挨着一簇星星样白瓣黄芯的小花呢,还羞答答的。其实路上一共遇见三种紫色的野果,有一种长着红色龙舌似的花,我却以为只是一种。亚当曾拥有命名的权力,而我们糊涂到连辨认实物的能力都退化了。但这不影响我吃野果的热情。每碰到一丛丛野果,不管紫的还是黄的,我都一把扯下来往嘴里塞,散仙就抨击我是唯物主义,其实应该算自然主义吧。
除了野花野果,也少不了毛毛虫,灰的绿的黄的,一个比一个妖娆,有的甚至长着狮子一样的脑袋,毛茸茸黄澄澄地横行石阶,不肯避让。路上还伏着一只健壮的蚱蜢,士兵一样整装待发。晓雅小时候被蚱蜢咬过,我小时候被蚱蜢踢了一下,手指当即蹿出血珠。虽然如此,我还是很友好地戳戳它的背,它就会心地蹦到草丛里去了。虫子和花总是山的主人,我们才是客人。还有时不时冒出的茶田,总那么情意绵绵的样子,让人恨不得留下来,却是大声对着光阴说:“你真美啊,请停一停。”(歌德《浮士德》)
可是不能停呀,转眼就到了好汉坡,就是让散仙崩溃的路。走上半段路时,我觉得有点累,到了下半段,反而如履平地。我的师姐许淑芳却一屁股坐在地上,像被抛上岸的鱼,瞪着眼珠子大口地喘气。散仙呢,早在后头渺无影踪,不似在莫干山上那样昂扬地绝尘而去,抛下数位弟子。他是否要重演崩溃的悲剧?快到山顶时,回头一看,呀,灰蒙蒙一片沉重的雾霾,衬得我们犹如身处虚假的仙境。而从前在艳阳天里回头一看,总是万丈悬崖不见深底。
到了山顶,大家又坐下来大吃大喝,全然忘记马上就要下山吃饭,而此时才十点多。我巡山一样走来走去,一眼看到杨柳峰的裤子就像一面小陡坡,粘遍小芽儿似的草尖,煞是喜人,他却大煞风景地说,我素爱拈花,不爱惹草。可是花不爱他。
下山的路悠长平坦,既有晚年的祥和,又有少年的青葱和中年的幽深,正适合谈天论地。何况今天早早登顶,我们觉得不尽兴,就拖拖沓沓地走着,延缓吃饭的时间。既然身在山顶,就不免高山建岭地谈起了文学。站得高,谈得远,高远到散仙都看见萧红长得不算漂亮了。对,我们先谈《黄金时代》。晓雅问我汤唯演得好吗?我说她演的是她自己,不是萧红。另一位队友说,汤唯连普通话都说不准,翘舌音都发成了平舌音!我可急了,说:“我坐在第一排,整整仰了三个小时的脖子(出来后脖子成了直直的树干,上面可以开朵花了)看电影,她怎么还不翘?翘得很!”我想起电影里最美的镜头:萧红和端木打着手电在洞窟里走,萧红说,这浮动的灯光多像水母呀,后来,端木就伸手掩住了萧红在墙上巨大的手影……水母似乎总漂浮在海面上,不知海底的永夜与偶尔的幽光。想起这些是怪异的,因为山顶上那么亮堂,似乎不是谈情说爱的幽暗之处,而是今朝得意须尽欢的喧哗之地。可我喜欢落寞的萧红,火烧云似的萧红,读《呼兰河传》就有声气相投之感。以前有人问我认识其他写诗的人吗,我说一个都不认识。他说,那么你是孤独的写作者。切,我在心里顿了他一下,我们阅读时不就在和人交流?只不过和死人,但是有活的语言和气息,那又算什么孤独。朱西宁曾说三毛“那样喜气洋洋地孤军深入……”对,就是那种响亮和堂皇,如阳光下的轻尘,并不新鲜,自我铭记而已。每一次爬山也正是如此,所有前人走过的路并不新鲜,但活生生地摊展或蜷曲在自己心底。爬山也如阅读,山总沉默不语,有时扬起风声,偶尔落下雨滴,但总不至瓮声瓮气地跟你说话,可你感觉与它彼此相契。只是我看每座山仍然差不多一个样子,希望它们不会在意。说到现代文学,散仙说唯有周氏兄弟可以看看。然后我就纳闷,鲁迅年纪大了,身体又弱,萧红干吗还暗恋他。散仙立即又抨击我是唯物主义。我叹了口气,不管唯物唯心,人都比山老得快,弱得多。
师门浩荡,我们又从地上扯到天上,许淑芳是占星大师,已对数千人的命运了如指掌,可我的命是在神奥秘的手上。散仙是天蝎座,拉上后头的蒋门神,说两个天蝎座加起来就是复仇者联盟!结论:恋爱时千万不能抛弃天蝎座。我是射手座,的确我从小自由自在不受约束,所以跟老师从小学吵架吵到博士,唯独到了硕士期间就断流了。散仙还没来得及感到欣慰,我又加了一句,读研时在闹抑郁,没心情吵!但是跟散仙这么正经的好人怎么吵得起来?何况现在快要退休的他已经丧失了人生目标,成了醉心于爬山的散仙,自诩形散神不散(许淑芳加了句:形退神不退)。前面连续两周他因故没能爬成山,很委屈的样子,好像接连失了两场恋似的。
既然谈到命运什么的,我们又直指终极归宿。我背起自己那数经修改的墓志铭,许淑芳说起玛丽莲?梦露的墓志铭就是她的三围,哦,这就是她留给这个世界的礼物。我最喜欢斯蒂文森的墓志铭:“他躺在自己心向往之的地方,/好似水手离开大海归故乡;/又像猎人下山回到家门旁。”孩提时代我心里一直卷着一张藏宝图,揣着一座长满海盗的岛,成年时就把这段诗刻在心版上,爬山时想起来尤其应景。
好不容易深沉了两下,随即又堕入人间烟火。我跟晓雅目光炯炯地谈起了吃,从湖南的酸豆角和腊肉到我们食堂里的豆腐皮包肉还有教工路上的双鱼面馆……谈着谈着就下到屏峰村,开饭啦!十二点不到就吃上了饭!我真是又兴奋又愤懑,一大早坐了两小时的车,爬得也太不过瘾了!但是,虽然近视,我还是目光清明琅琅上口地念起远处黑板上的菜单:黄鱼鲞蒸肉饼、千张结焖鱼头、叉烧排骨……
杨柳峰一如既往地捎上酒,这回不是92岁的奶奶酿的米酒,而是不知几岁的舅舅做的红高粱!金黄、透明,酒仿佛植物的血,我想起保罗?策兰的诗句,“我们睡去,如酒在贝壳中。”杨柳峰以启蒙的口气对我说,要经过多少道工序才能把一粒种子酿成酒啊,听着像是说,要失恋多少次才能酿造出一个男人啊。可这红高粱像长着大胡子的彪悍男人一样把我给唬住了。只喝了几口,我就觉得眩晕,昏头昏脑地只听到散仙在得意地炫耀,我的学生看似低调,个个都能喝酒!是啊,登山队曾是历史系的天下,可现在我们世界文学的浪潮啪啦啦涨过来了,只是我在浪头上站不太稳。又听许淑芳连连说自己得了抑郁症,但是一爬山就好了;散仙沉思半晌,也赶这时髦说我也有抑郁症。又听杨柳峰酒后吐真言:散仙去年春天刚来爬山时,就像个小老头子,看着真叫人辛酸呐,可爬了这一年半,就青春焕发了。这话是褒是贬?或许就像我跟许淑芳说:“你还风韵犹存嘛。”总之,爬山就是散仙的养颜药和许淑芳的抗抑郁药!你说它是什么就是什么,反正山也不会反驳……
我们在这里清闲地杂谈,山间则自在地草木丛生。我朦朦胧胧地往外看去,秋意正浓,把我们走的路说的话吃的菜喝的酒都一路挟裹了去。
.10.18
摄影:张玉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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